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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宠爱无度 偏心有过

奶奶死后,我又数星星听故事的,在西南岔陪伴了爷爷一年多,就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妈妈便派放暑假的大哥来爷爷家接我。

西南岔当时没有学校,孩子们上学,须到六里远的大队所在地西北岔小学,途中还要经过那条曾经夺走大伯儿子的十多米宽的金沙河。金沙河上,这十多年来,依然只有两根大碗口粗圆木并排对接搭起的木桥,桥面离河面三四米高,胆小的大人走上去,都有些头昏目眩,胆小的孩子更是望而怯步。我的胆子不算小,第一次过那木桥,就有些迷糊,感觉桥往上走,身子要往下栽,赶紧手脚并用,爬了过去。爷爷告诉我:“过桥别往水里看,就不迷糊了。”后来再过那桥,我照爷爷说的试过了,真得不迷糊了,也敢两腿走着过了。再大一些,就跑着过了。妈妈不了解我过桥的本领,不忍心让我和村中其他孩子那样,走那么远的路吃苦受累,也不愿为我一天两次过金沙河木桥担惊受怕,同时,更对农村小学的教学质量不放心。

爷爷对我要回县城上学,既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大哥来西南岔的当天晚上,说明妈妈要让我回县城上学的意图,爷爷就抱怨道:“要是金沙河上有座石桥就好了。”还说,“西南岔建屯子小一百来年了,咋就没人张罗给孩子们盖一所学堂呢?”

大哥脱口而出:“西南岔这破地方,有了学堂也请不来先生。”

爷爷原本就对大哥来接我心气不顺,听大哥这样一说,更是气得山羊胡子直撅撅,冲大哥瞪起小眼睛:“看把你妈拉巴子狂的,还破地方!别忘了,你就是这破地方生的,你还是这破地方长的。才离开两天半,念几天破书,就瞧不起这养育你的地方了。老抗联比你能耐不?他死了还要埋这里。狗不闲家贫,儿不闲母丑。破地方!破地方你总往这跑干啥?”

大哥没想到,一句话竟遭来爷爷连珠炮般的进攻,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就冲爷爷嬉皮笑脸道:“我说错了还不行,你老快消消气。西南岔是了不起的地方,清朝咱家出了个坐八台大轿的大官,后来又出了个跟杨靖宇打日本的老抗联,现在又出了一位副县长。还出了一位以西南岔而自豪的爷爷呢!我到哪也不会忘记养育过我的西南岔呀。我这次跑来,一来接弟第上学,二来是给你老报喜呀!”说着,从上衣兜里拽出一张鲜红的纸贴,双手恭恭敬敬的递给爷爷,“请爷爷过目喜报。”

爷爷接过红纸帖,看了看,这才和颜悦色地骂道:“妈拉巴子的,来了就气我,还说报喜?你能记着你是在西南岔出生的,我就欣喜了。”

大哥也的确是在西南岔生的,长到五岁才跟随爸爸妈妈去了县城,这年已小学毕业,入考县第二中学。那年代小学升初中也要考试,凭分数录取,大哥刚刚接到入学录取通知书,来西南岔爷爷家,还特意把通知书揣来。他所说的报喜,就是在我和爷爷跟前显示一番他的入学录取通知书。他显示通知书时那得意的样子,就象考上大学似的。爷爷也表现出一脸欣喜,竟忘记大哥适才遭惹的不快,还第一次夸奖大哥:“还别说,你小子还真点有出息。”我羡慕极了,心里也生出莫名其妙的妒忌。我不希望大哥得到爷爷这种夸奖,本该只属于对我的夸奖。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死前,大哥没少来西南岔爷爷家,与我不同的是,他呆几天就走。有时是自己呆不住,有时是被爷爷撵走的。爷爷在我和大哥之间,明显的偏向我。过年给压岁钱,爷爷给我的是嘎嘎响的新票,给大哥的是半新不旧的票。睡觉时我挨着爷爷,冬天屋子冷,还把脚伸到爷爷的褥子下面。爷爷曾炫耀地对奶奶说过:“石头这小兔羔子,也知道我的褥子底下暖和。”一次大哥挨爷爷睡,也把脚伸到爷爷的褥子下面,被爷爷用脚揣了出去。我穿鞋,爷爷帮我系鞋带。我吃饭,爷爷往我碗里夹菜。我后背刺痒,爷爷就用烟袋咀给我出溜几下。就连给我和大哥讲故事,爷爷都尽可我爱听的讲。奶奶活着时,大哥背地里不止一次跟奶奶说,爷爷偏心眼子,对孙子不一视同仁,不平等对待。奶奶说我在爷爷身边呆的久,还说我比大哥小,让大哥别和我争啥高低。爷爷说,他偏向我,并不是我在他身边呆的久,也不是因我年龄小,是因为大哥是个爱惹事生非的孩子,他到那里,那里就不消停,讨人嫌。在我来西南岔的前一年夏天,大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就东家弄导火索,西家弄zha药的。说装到瓶子里,做个大炸弹,扔到松花江里炸鱼吃。后来导火索和zha药都没弄着,就赌气把**扔在爷爷家灶坑里。奶奶点火做饭,**炸响,把奶奶吓个腚镦,大铁锅蹦起一尺来高,炸开一道缝,半锅水漏光。那口大铁锅是爷爷家的文物,跟外屋的大条桌同岁,自打爷爷的太奶奶进家门起,就开始使用,有小一百来年。爷爷从西北岔请来锔锅匠,用金刚钻呼呼钻了小半天,费了一小盒铁锔子,才把大铁锅修好,花的手工钱能买两口新锅。打那以后,奶奶的胯骨疼了半年多。我怀疑,后来奶奶的死,很可能与这个腚墩有直接关系。

我来西南岔那年冬天,大哥登梯子在姜大牙房山头掏麻雀。梯子蹬倒了,大哥摔到姜大牙的小棚子里,把小棚子砸个窟窿不算,还把老洋炮冻的一盖帘大黄米团子压翻,滚了一地。老洋炮揪着大哥的耳朵来找奶奶,奶奶不但不责备大哥,还笑着对老洋炮说:“淘小子,出好的。淘丫头,出巧的。赶明个我给你包两盖帘小黄米团子,你别再揪我孙子耳朵了。”老洋炮也笑着骂奶奶:“老死太太,你就知道娇惯孙子!谁稀罕你包的黄米团子,小得象马粪蛋子似的。我是来让你仔细瞅瞅,你孙子摔坏没有。”爷爷知道这事后,在吃饭时就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个孩子爱骂人,站在大街上,见谁骂谁,凡是被骂过的人,都烦这孩子,没谁乐意搭理他,只有一个人夸奖孩子说,‘骂人好,骂人的孩子有出息’,还给孩子糖吃。几天后,过来一个大汉,那孩子又上前骂大汉,被大汉一巴掌扇个跟头,捂着肿脸趴在水沟里,半天没爬起来。”爷爷讲完这个故事,对大哥说:“你奶奶就是那个给孩子糖的人,成心使坏,坑孩子。”奶奶先前还有一打无一状地听爷爷讲,后来听爷爷这样一说,就拉下脸来骂爷爷:“你个老不死的埋汰鬼,少在我跟前卖狗皮膏药!”爷爷没再和奶奶斗嘴,第二天就背着奶奶把大哥撵走了。奶奶得知后,又“埋汰鬼”“老不死的”骂了爷爷好几天。

还有一年夏天,大哥来西南岔爷爷家,已经半夜。奶奶问他:“你咋这么晚跑来?胆子越来越大,天黑走路也不害怕!”大哥神秘地对奶奶说:“我昨天坐车到青石镇,太阳还没有落山,往这里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特务,还背着个电台。我就偷偷跟踪他,一直跟过金沙河,跟到一个香瓜地,天已经黑了。见他进了看瓜的窝棚,我就守侯在外面,看他干啥坏事。过了不一会儿,听到他在嘀嘀哒哒发电报,我就拿块石头堵住窝棚门,大喊一声:‘快投降!’谁知道这个特务还带着手枪,掏出来,‘啪’就给我一枪,子弹从我头皮擦过,没打着我。我一石头砸在他的手腕上,他的手枪就掉在地上。他顾不得拣手枪,抱起电台就跑了。我在地上找了半天,才找到手枪。你看,就是这把!”大哥说着,真从裤腰里拽出一把手枪。奶奶一看,原来是一把自做的火yao枪,枪管是用子弹壳做的。爷爷从前打猎的双筒洋炮,一直使用这种子弹壳装火yao。奶奶不想点破大哥,就笑道:“我孙子真能耐,把特务都打跑了。长大了,准能当个大军官。”那曾想,第二天大清早,奶奶刚起来做饭,大哥还躺在被窝里,张格路就进了屋,说大哥烧了他的看瓜窝棚。原来,大哥昨天坐车到青石镇太阳还没落山,就往西南岔爷爷家来,走过金沙河天已漆黑,大哥看见路边有个瓜棚亮着灯,就走过去,只见张格路正在吃香瓜。张格路见大哥来了,就递给大哥一个香瓜说:“你替我看一会瓜,我回家一趟。”张格路走后,大哥一连吃了两个香瓜,就掏出自做的火yao枪,对着马灯比划射击动作,不小心把马灯撮翻,烧着了窝棚里的干草。大哥慌乱的扑打了几下火,火越发大起来,连地铺都着了。大哥吓的跑出窝棚,跑进了爷爷家,见奶奶夸奖他胆大,就对奶奶编了一通谎话。张格路告诉奶奶,他早起到瓜地一看,窝棚成了一堆灰,他用棍子在灰堆里拨拉半天,也没见有烧过的人骨头,就知道大哥没事。他来找奶奶,是向奶奶说明,他除了马灯外,还有一条棉被被烧,应该按价赔偿。奶奶当即就把张格路骂了一顿,说他黑灯瞎火让个十几岁孩子看瓜棚,差点没把大哥烧死不算,还把大哥吓出了病,要张格路领大哥去青石镇医院看病。张格路斗不过奶奶,自好灰溜溜地走了。大哥躲在被窝里偷偷地笑出了声。我和爷爷从饲养室回家吃早饭,大哥才说了实情。还把他编给奶奶听的一通谎话,又自述了一遍,并且自鸣得意的说:“我是编故事的天才,奶奶都信以为真了!”爷爷似乎自愧不如大哥,没用好眼神瞅了大哥好半天,奶奶也似乎觉察到爷爷相形见绌,没用好眼珠瞪了爷爷好一阵子。

大哥正因为有奶奶宠惯,才喜欢经常往爷爷家跑。

奶奶死后,大哥来爷爷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不算这次来接我回县城上学,只来过两次,一次是跟爸爸妈妈来给奶奶送葬,呆的日子最长,有十多天。另一次是给我送毡疙瘩,仅呆了一周,就又惹了三起祸。

大哥跟爸爸妈妈来西南岔给奶奶送葬,就惹了两起祸。

奶奶出殡前,大哥整日守在奶奶灵前烧纸,没滕出工夫惹祸。奶奶出殡的当天,大哥跟拉奶奶灵柩的牛爬犁去了西南山。在西南山脚下我家祖坟给奶奶下完葬,回村的路上,大哥就东张西望的找落在树上的喜鹊。直到进村,也没见着喜鹊的影子,却发现了落在李瘸子院门上的一只乌鸦。大哥就掏出怀里的弹弓和石子,闭上一只眼,拉弓对准乌鸦。石子从弹弓中发出去,没打着乌鸦,乌鸦“啊啊”嘲笑着大哥飞走,把李瘸子后院刘哑巴家的窗户玻璃打碎。气得刘哑巴找到爷爷,哇啦哇啦比划了半天。爷爷回家,叫老姑打桨子,先用窗户纸把刘哑巴的窗子糊上,还用手比划告诉刘哑巴,过几天再去青石镇,给买块新玻璃换上。刘哑巴这才冲爷爷点点头。

这天下午,我恳求大哥:“你走时把那个弹弓给我得了,你在县城里也没鸟可打。”大哥说:“这个你用太大,等我给你做个小点的。”

我以为大哥随便说说,糊弄糊弄我了事。不想,到了晚上,大哥果真递给我一个用小树叉做的小弹弓。大哥还神秘地对我说:“你看这弹弓的皮筋多松软,你保准拉得开。这可是我从爷爷的靴子口上剪下来的,千万别让爷爷知道了。”

几天后,大哥惹的祸就更大了。

爸爸妈妈离开西南岔回县城那天早晨,下过一场清雪,吉普车刚开出爷爷家院门,爷爷说去饲养室剥线麻去,走就了。大哥对老姑说:“我昨天到江边溜达,看见一块豆角地,豆角架还没拔掉,从豆角架下飞起一帮野鸡,个个肥贼大胖的。今天又下了雪,野鸡准没地方找吃的,我估计它们还会去豆角地。咱们要是在豆角地里下些野鸡药,保准能药到野鸡。”老姑说:“到哪去弄野鸡药呀?”大哥诡秘地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的打开:“这叫氢酸甲铝,就是野鸡药,您想法弄些豆角粒来。”“原来你是有备而来呀。好,我知道那有豆角粒。”老姑说着,就去进仓房找豆角粒去了,拉开仓房门,又回头特意嘱咐大哥一句,“千万别让你爷爷看见咱俩弄野鸡药哇!”

别看老姑长大哥一辈,又有了对象,还比大哥大好几岁,却对大哥佩服的很,说大哥智商高,思维敏捷,语言丰富,在同龄的孩子中属最聪明的一类,将来必能干番大事业。她之所以嘱咐大哥不让爷爷看见,是因为她知道,爷爷最反对使用野鸡药之类的东西了。爷爷认为,用药药死的野物不能吃,特别是野鸡药,毒性大,药死的野鸡浑身都有毒。爷爷最看不起用毒药药来对付野物的人,说有能耐就用洋炮打,用夹子夹,用套子套,用压拍压。下毒药是番金莲类对付武大郎用的损招,是小人所为,是最没能耐的表现。那年冬天,爷爷在自家的苞米地里,用雪埋了一把夹子,想打野鸡。不想,张格路后来也在地里下了野鸡药,爷爷去起野鸡夹子,发现一只野鸡被药死在爷爷的夹子旁。爷爷照死野鸡踢了一脚,没稀的拣,回来对我和老姑说:“若不是那只野鸡被张格路药死,一准会被夹子夹住,咱今晚就有野鸡肉吃了。张格路做事,真他妈拉巴子的格路!”

老姑从仓房里找来半小碗豆角粒,就和大哥躲在西屋,用锥子抠豆角粒,一粒一粒装药,还让我在外屋门口放风,发现爷爷进来就通报一声。他们两人在屋里足足鼓捣到中午,才把半小碗的豆角粒都装上药。幸好爷爷还没有回来,他们就领着我,准备去江边豆角地里下野鸡药。出了院门,老姑问大哥:“你的野鸡药是从哪弄来的?”大哥说:“是在县城老市场那儿,从里一个买耗子药的老头那偷着买的。”老姑说:“也不知这药是真是假。”大哥说“我也正担心这事呢。”说来也巧,正当我们走到刘大斗门前,一只大鹅和一只鸭子,一前一后,晃晃悠悠悠从院门走出来。大哥顺手就扔过一个豆角粒,被前面的大鹅一口撮住,扬脖吞下去。老姑面色突然紧张,正要责怪大哥,瞧见那大鹅毫无反应地继续朝前走,就惊喜地叫道:“大鹅没事,药是假的!”大哥却脸色难看的骂道:“那老头真会骗人!”骂着,又随手扔个豆角粒,这回被后面鸭子抢吃了,鸭子也无事似的,跟着大鹅继续朝前走。用假药是药不到野鸡的。大哥气得直咬牙,把半碗豆角粒都扬撒在刘大斗院门前的雪地上,转身气呼呼地回爷爷家了。老姑也领着我,慢慢往爷爷家走。我回头望了一下,只见又跑来几只鸡,正在和大鹅鸭子一起抢豆角粒吃呢。我还看见刘大斗的儿媳妇素萍妈,笑嘻嘻地看着她的鸡鸭鹅们,她还友好地冲我摆摆手,分明是在谢我们呢。

我和老姑回到爷爷家,大哥还在骂那买药的老头,说回县城一定要找那老东西算帐,把钱一分不少地要回来。却不料,爷爷回来后,我们正坐在条桌旁吃晚饭,平日里说话都轻声细语的素萍妈,一手拎着一只死鸡,怒气匆匆地推开房门,进屋就把两只死鸡扔在地上,直着嗓子冲爷爷嚷道:“看你孙子和你闺女干得好事!我家十多只鸡鸭鹅,全都被药死了!”大哥和老姑都傻了眼,我吓得不敢抬头。结果,爷爷把大哥和老姑骂了一顿,还说,一准是大哥使得坏,让大大哥赶快离开西南岔,别在生出别的事来。末了,又拿出了二十元钱,陪着笑脸交给素萍妈,做为鸡鸭鹅的赔偿。素萍妈这才脸上有了悦色,说了声:“到俺家把死鸡死鸭的都拎回来吧。”就转身走了。饭后,大哥去了刘大斗家,吭哧吭哧好几趟,拎回来一大堆鸡。大哥说:“既然爷爷已赔了钱,就该把它们都拿回来,我把大鹅和鸭子白留给了刘家,已经便宜了他们。”老姑故意板着脸说:“你爷爷撵你走,你怎么还不走呢?”大哥大哥嘻嘻笑道:“我今晚不走,明天还不能走,要把鸡肉吃光了后再走。”爷爷不吃药死的鸡。一连好多天,我和大哥老姑,上顿下顿啃鸡肉,喝鸡汤,到大哥离开西南岔那天,还有两只鸡没吃了,被大哥背走了。爷爷对我说:“你大哥回家,一准会对你妈说,那两只鸡是他用野鸡药的野鸡。”老姑在一旁用手掩着嘴,偷着乐。

大哥来爷爷家给我送毡疙瘩那次,又惹了一次祸。

我自从五岁到爷爷家,直到离开西南岔,年年都是穿毡疙瘩过冬。毡疙瘩是用牛或羊毛先做成毡子,再把毛毡做成鞋,就象厚厚的胖头胖脑的棉靴子。穿上毡疙瘩,在雪地里站上一天,也不会觉得冻脚,可以和爷爷的牛皮靰鞡比试。每年上冻前,妈妈就给我买一双比上年大一号的小毡疙瘩,早早捎来,预备着。爷爷从生产队一头老牛头上,摘下一串小铃铛,在我的小毡疙瘩上一只系一个。我春夏秋三季,不管穿啥鞋,也都系着小铃铛。只要我一走动,铃铛就哗啦哗啦地响,爷爷只要听到铃声,就知道我在那里。大哥那次来给我送毡疙瘩惹祸,是奶奶死后的第一个秋天,祸事的起因,缘于宋不忙的未婚妻的土坟,其结果,也和我鞋上的小铃铛有关。

我在第三章中曾交代过,宋不忙就是给刘大斗抗过活的宋打头的,他三十六岁那年,才和一位到他家要过饭姑娘成了亲,并荣获了“宋不忙”绰号。其实,早在这位姑娘来他家要饭之前,他就和一位姑娘订了亲,就是马老板子的妹妹,叫马小妮。马老板子和马小妮的老家在山东,他们十来岁时,父母领着他们,千辛万苦逃荒来到西南岔,打保落了户,以采集山货和帮人打短工维持生活。他们父母三年内都先后死去,兄妹俩开始相依为命。十六岁的马老板子给刘大斗家赶牛车,十四岁的马小妮在家洗衣做饭。两年后,经刘大斗老婆撮合,马老板子和宋不忙的妹妹,就是宋大脚订了亲。马老板子的妹妹马小妮,则许给了宋不忙。爷爷说,这是西南岔建村以来的第一桩换亲,马小妮心里不愿意,为了哥哥还是应允了亲事,并答应宋不忙,在她哥嫂成亲那天与他成亲。宋不忙办事拖拉,只是在拿起锄头铲地时麻利。马小妮却性情急躁,不管做啥事都容不得磨蹭。一个拖拉,一个急躁,别扭起来,非出事不可。成亲那天,马老板子已把宋大脚用花轿接到家中,宋不忙还在家磨磨蹭蹭换衣服。马小妮一气之下,趁哥嫂家忙乱,跑到西南山脚下父母坟旁,选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了,死时还穿着红嫁衣。宋不忙追悔莫及,悲痛万分,尽管还没和马小妮成亲,还是把她确立为自己的首任妻子,花钱买了几块杨木板,请木匠李瘸子做了口棺材,将她入殓,埋在了自家的坟茔地内。还年年上坟烧纸,隔年填土上供。大哥来西南岔给我送毡疙瘩这年夏季,西南山上发生了一件怪事,山下晴空丽日,鸟语花香。山上乌云翻滚,雷雨交加,足足下了半个时辰。雨水从山上流淌下来,汇集成一股急流,冲毁了马小妮土坟一端,本已糟烂的杨木棺材,怀头板被冲开,里面白花花的尸骨都露了出来。宋不忙得知马小妮土坟毁坏,早有修坟打算,只因他做事拖拉,半月过去还没滕出工夫。大哥给我送毡疙瘩来爷爷家第二天,领我和狗剩去西南山采摘山葡萄,回来路过马小妮的土坟。大哥从坍塌的破棺材一端先拽出一个头盖骨,接着又拽出一根手臂骨。我和狗剩轮流举起头盖骨,往石头上摔,想看看头盖骨里面有啥东西。只因它非常坚硬,摔了半天也没摔开。大哥说:“别摔了,人的头盖骨是很难得的宝贝,我开学就要上中学了,把头盖骨带回学校,作为礼物,送给生物老师作标本。”我曾看见奶奶活着时,用来缠线的线板是狍子骨头做的。心想,人的骨头肯定比狍子骨头珍贵,就说:“我也把这根骨头带回县城咱家,作为礼物,送给咱妈做线板。”大哥冲我挤挤眼:“你可别告诉咱妈是人骨头。”这样,我们就把头盖骨和手臂骨带回爷爷家,大哥把头盖骨藏在了仓房的板仓里,我把手臂骨顺手扔到炕上。爷爷进屋后,发现炕上有一根骨头,就拿起来,揣摩了半天说:“咋看咋象人的骨头呢!”就问我,“是从哪里拣来的?”我告诉爷爷:“是从一个坟地里拣的,还有个脑瓜骨,让大哥藏起来了。”爷爷说:“你大哥啊,要是没有卵子坠着,都能掏上天。”说着,就拿着手臂骨,拎我到院子里,向大哥问明原委,说动死人骨头要走败运,把手臂骨递给大哥,让他连同头盖骨一起送回坟地去。大哥把手臂骨也藏到仓房的板仓里,出来说非一起带回县城不可,还说爷爷迷信,不懂科学。爷爷就骂大哥是掘人坟墓,要遭报应。正在这时,宋不忙来了,向大哥索要头盖骨,大哥说他领我去了松花江边,根本就没去过坟地,也没见过啥头盖骨。宋不忙说狗剩已经招供,大哥用不着撒谎。他还从怀里淘出一个小铃铛,说是在马小妮坟地拣的,是从我的球鞋上掉下的。我一看自己的右脚,球鞋上果然没了小铃铛。大哥说,那样的铃铛很多,老牛都戴着,证明不了什么。爷爷生了气,脱下布鞋打了大哥屁股两下,又打了我一下,逼大哥交出了头盖骨和手臂骨。但大哥还一口咬定没去坟地。宋不忙说,大哥不承认也不要紧,他一会就去青石镇,请派出所来人调查一下,就清楚了。还威胁说:“拿人家坟地里的骨头,要犯法蹲监狱的。”我一听害怕了,也顾不得大哥冲我挤眉瞪眼,跑到仓房,从板仓里把头盖骨和手臂骨拽出来,扔到宋不忙脚前。爷爷忙用小筐把头盖骨和手臂骨装起来,跟宋不忙去了马小妮坟地。他们走后,大哥对我说:“就怨你,经不住吓唬,宝贝丢了!”我说:“派出所来人,抓咱们蹲监狱咋办?”大哥笑道:“派出所不会管这破事的。”我说:“那咱晚上再去拿回来。”大哥说:“晚上我可不敢去坟地,拿回来,又要挨爷爷打屁股。“说着,又揉着被打痛的屁股问我,“你的屁股痛吗?”我说:“不痛。”大哥一撇嘴说:“你不可能痛,爷爷打我两下是翻着用鞋底,打你一下还是扣着用鞋面。爷爷太偏向你了。”我只管嘿嘿地笑。

大哥说的没错,爷爷的确偏向我。

大哥这次来爷爷家接我回县城上学,用一张入学录取通知书,只能换取爷爷的一时欣喜,并没能改变我俩在爷爷心目中的位置。第二天,刚从县城中学毕业老姑,去辽源和老姑夫结婚,他们从辽源回来看爷爷,带回几个苹果,爷爷分给我的那个就比大哥的那个大。老姑、老姑夫走后,爷爷又拿出一个更大的苹果塞给我说:“快吃吧,别让你大哥看见!”

回县城的的那天早晨,爷爷起早去了江边溜撅达杆,我从锅台后拎下鞋,刚刚穿好,正在穿鞋的大哥突然撅着嘴对我说:“爷爷偏心,偏向你!”

我以为大哥发现我吃大苹果的秘密,心虚地看着他的脸,没敢出声。

“你看,我的鞋湿着!”大哥指指他的鞋,又指指我的鞋,“你的鞋烘干了,爷爷太偏心啦!”

我恍然大悟。

昨天晚上,爷爷拎着旋网,我和大哥扛着撅达杆,去松花江和金沙河打鱼。我们在松花江边把撅达杆插好,就去了离西南岔五里远的金沙河,用旋网扣黄瓜鱼,想给妈妈带回几斤。适值黄瓜鱼咬讯季节,爷爷从松花江进入金沙河口逆流而上甩网,几乎网网有鱼,仅一个小时,就扣到一小筐,足有五六斤。我和大哥欢天喜地的只顾拣鱼,把我俩的鞋都湿个精透。来家后,爷爷把我的鞋放在锅台后烘了一宿,烘干了,大哥的鞋躺在地上一宿,依然湿着。

爷爷既然偏向我,我理所当然地要维护爷爷的声誉,就没好气地对大哥说:“鞋是我自己放在锅台后烘干的!你比我大六岁,就不能自己烘鞋,还赖爷爷偏心,臊不臊?”

这话当然骗不过大哥,他起身要对我发作,见爷爷拎着一条大鲶鱼进屋,终究还是表现出大哥的宽容风度,转怒为笑地撇撇嘴:“你到很会替爷爷遮掩,看来爷爷真没白疼你!”

就这样,我穿着干爽的鞋,拎着一条大鲶鱼,带着对爷爷恋恋不舍,大哥穿着湿鞋,挎着一小筐黄瓜鱼,带着对爷爷隐隐不平,离开西南岔,返回县城。开学后,我上了小学一年级。

西南岔毕竟是我最迷恋的地方,我上学后,每到寒暑假,仍然喜欢在那里度过。爷爷或老姑也准时接我去,送我回。这期间,正是闹自然灾害困难时期,西南岔建立了食堂,大人孩子都要到食堂吃饭。后来食堂黄了,每人一天给三两返销粮,爷爷经常连苞米面都吃不上溜,就吃橡子面做的大饼子,就着白开水,啃萝卜咸菜。有时爷爷到松花江打鱼,也很少打到大鱼,就做小鱼汤喝。家家户户都在挨饿,水中的鱼也好象没得吃,长不大,而且打鱼的人比鱼还多。尽管这样,我还是愿意去爷爷家,每次去,都张罗给爷爷背几斤粮食,带几斤粮票。回县城时,爷爷也总是从西南山上采些山脱湓、山杏子、山葡萄、圆枣子、棠李子等好吃的东西,给我带回家。大哥吃着爷爷给我带回的东西,也没能堵住那会说谎话的嘴,还照例说那句话:“爷爷太偏心了。我自各去西南岔,爷爷从没给我带过好吃的。”

事隔至今,已有四十来年,回过头来看得就更清楚,爷爷的确是偏心的。《红楼梦》中贾母的大儿子贾赦,借一个笑话抱怨贾母偏心小儿子贾政和二孙子贾宝玉:“天下做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

我说,天下偏心的爷爷更多。爷爷只有偏心,才是我的爷爷。

其实,爷爷对大哥,已做到了一个当爷爷的能够做到的一切。这是后来大哥自己也无可否认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