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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得而必喜 失而不忧

周小脚诅咒爷爷不得好死,并不灵验。这年爷爷活得很硬实,还当上了县劳动模范。奶奶和姑爷爷无人诅咒,这年却先后死去。而且,周小脚的老伴李瘸子也阳寿已尽。

爷爷能当上县劳动模范,西南岔无人能想到,连爷爷自己也没敢做过这样的梦。当时,西南岔农业社已改作与青石镇人民公社相适应的西南岔生产队,爷爷在生产队当饲养员,不缺勤,挣得工分最多。在大炼钢铁中,还为西北岔大队铁匠炉,献出一口掉底的破锅和两个破锄板。生产队长姜大牙鹦鹉学舌般说:“人民公社化运动和大炼钢铁,在全县、全公社全大队、全西南岔生产队,都取得了老大不小的成绩,县里要表彰一批有功分子,给青石镇人民公社两个劳动模范名额。镇长左思右量,分给西南岔一个。”姜大牙最后决定,西南岔生产队要发扬民主,由全体社员选举产生劳模。他提名爷爷、金高丽和马老板子为候选人,都盘腿坐在饲养室的大炕上,每人面前放一只大碗,让社员往碗里投黄豆。结果,爷爷以压倒多数的黄豆,当选为县劳动模范。

有部电影中的老和尚告诫小和尚:“出家人要做到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爷爷虽非出家人,一般也能做到失而不忧,但绝难做到得而不喜。去县城开劳模会前,一连几天都乐得和不拢嘴,孩子似的手舞足蹈。白天赶牛群进出村,吆喝声比以往响亮。晚上在饲养室讲故事,荤的要比素的多。临行那天,爷爷特意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军大氅和大头鞋,姜大牙亲自为爷爷披红戴花,扶上牛车。全村男女老少,敲锣打鼓吹喇叭,一直送到村口两排白杨树下。老洋炮说爷爷是“骑毛驴吃豆包,快乐颠馅了。”周小脚说爷爷是“马粪蛋子发烧,热不了多大一会儿。”爷爷说:“当劳模坐牛车,比当死鬼躺棺材舒坦得多!”

陪同爷爷上路的,除了赶牛爬犁马老板子,还有我。牛爬犁到青石镇,我和爷爷在镇招待所住了一宿。这是爷爷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店,还叫女服务员“小二闺女”,逗得女服务员捂着肚子笑弯了腰,两条大辫子触到地上。次日早饭后,镇长陪同爷爷和另一位青年劳模,一起坐上开往县城的一辆大脑袋“巴士”车。

或许因爷爷早饭后多喝了两杯茶水,车行途中耐不住要解手。司机停车后,女乘务员扶爷爷下车,说着爷爷从来没听过的话:“老人年家,小心点,慢慢下!”上车时忙拉爷爷的胳膊:“老人家,别着急,慢慢上!”车将再次开动时又叮嘱爷爷:“老人家坐好扶好!”爷爷激动不已,终于说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妈拉巴子的,还是**领导的这国家好哇!”

谁料,几天后,爷爷开劳模大会时,又说出一句不该说的话。为这句话,爷爷被爸爸严厉地批评一顿。

县劳模大会表彰大会是国庆节这天在县城电影院隆重举行的,整个电影院座无虚席,县长亲自主持大会,副县长做工作报告。这位副县长不是别人,就是我爸爸,他已由局长提升为副县长。奶奶对爸爸升官早有预感,她大年初一煮饺子没煮熟,就说:“咱家今年有人‘升了’”。有谁会升呢?只有我爸爸。升官后的爸爸,报告很长,足足讲了两个钟头,先是总结全县在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取得的主要成绩,接着又讲应吸取的经验教训,最后是布置下阶段重点工作任务。当爸爸慷慨激昂地讲到“争取来年实现水稻亩产超万斤”时,对种地并不在行的爷爷,竟一拍大腿,脱口而出:

“啥时学得会吹大牛了呢?竟说些没影的事!”

爷爷这句话说的太响亮、太清楚了,以至使左邻右舍都惊得目瞪口呆。后排有人伸过脑袋警告道:“老爷子,周副县长是代表县政府作报告,可不能用这重态度对待!”

爷爷回头回了那人一句:“啥态度不态度的?他是我儿子!”

“周副县长是您老的儿子?”那人赶紧把嘴凑到爷爷耳边,压底嗓音规劝道,“既然是您老的儿子,那您就更不该乱讲啦!免得给他造成不良影响。”

劝说爷爷的那人,是县政府办公室的许秘书,爸爸的报告就是他撰写的。散会后,许秘书把这事告诉了爸爸,爸爸让妈妈把爷爷从县招待所找回家,在小屋里对爷爷进行了严厉的批评。

当时,我正在小屋里睡觉,被刺眼的电灯光弄醒,听见爸爸给爷爷上政治课,什么“说话不注意”,“影响不好”,等等。还说:“真不知道你这劳模是怎么当的!”爷爷弓腿蹲坐在炕边,低头一言不发,自管吧嗒吧嗒抽烟,脸上缺少了往日的笑纹。我心里很不好受,真想替爷爷申辩几句,却找不到适当的话插嘴。就是找到了,我也不敢多嘴。我有心无胆,怕爸爸象老鼠怕猫,爸爸很少对我有笑模样。

妈妈说,我出生那年,爷爷就挨过爸爸的批评。那是因为爷爷吹牛,对到西南岔蹲点的县干部说,从前家中如何富有,祖辈有人坐八抬大轿,土改前开过船房子,大儿子穿军服骑洋马跨洋刀,小儿子念过国高,他和奶奶都抽过大烟。蹲点干部把爷爷的话跟爸爸学了一遍,爸爸就乘爷爷来县城给我罩筛子、起小名“硬命”之机,批评爷爷:“你往后少吹些没影的事!土改挨斗也没记性!”

事隔几年,爷爷居然因反对爸爸吹“没影的事”,又遭到爸爸的批评。爷爷在爸爸面前永远是错的,爸爸在爷爷面前永远是正确的。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来就没叫过爷爷一声“爸爸”,没喊过爷爷一声“爹”。爸爸总认为爷爷没有正事,怨恨爷爷没能供他和大伯读够书,大伯只读到小学五年年级,爸爸刚刚考入吉林市国高,就都先后退学。公证地看,这决不应该成为爸爸怨恨爷爷的理由。爸爸正因为退学及时,才参加了革命,当区长、局长、副县长,他应该感激爷爷才对。而我大伯由于退学过早些,才当了国民党兵,解放军围困长春那年得急病死去,我大娘也改嫁他人。大伯是很有资格怨恨爷爷的,可他活着时特别孝顺爷爷,到家来爸长爸短地叫着,带回一些军用衣裤给爷爷穿。爷爷开劳模会穿的军用大氅和大头鞋,就是大伯孝敬的。奶奶说大伯很象爷爷,长得象,秉性象,也爱吹牛,说东北的大城市他都到过,长春、吉林都让他把屎拉遍。西南岔土改那年,大伯最后一趟来家,是穿着便服溜回家的。奶奶听说我爸爸也在一两天内回家,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直转磨磨,怕**在家里抓国民党,就让爷爷把大伯藏在菜窖里。爸爸回来后,从九岁的老姑嘴里得知这一秘密,偷偷下菜窖探望他哥哥。**没抓国民党,两人还说了好半天话,也不知都说了些啥。当晚,大伯跟从爸爸爬出了菜窖,给爷爷和奶奶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站起身又泪流满面地冲大娘鞠了一躬,抱起刚会叫“爸爸”的儿子来福贴贴脸,就连夜离开西南岔,再也没回来过。

爷爷在县城开劳模大会,前后共三天,便以一个劳模证书、一个笔记本、一张照片及一顿批评的收获,返回西南岔。到家的当天晚上,爷爷就把挨批评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记下的净是些引以自豪的趣事:开会时坐在前两排,吃饭时县长给夹菜,还和县长一同照像。看的电影会说话,比驴皮影受看。在县城最高级客店住过两宿,床是软的,地上铺着红毡,茅房在楼里,拉屎用纸搽屁股。爷爷说得吐沫星子飞溅,奶奶听得津津有味,还爱不释手地抚mo爷爷的劳模证书、照片和笔记本。或许奶奶没听够爷爷县城之行的见闻,这晚没让我们到饲养室去睡,同奶奶睡一铺炕上。而且,我第一次看到爷爷跟奶奶睡一个被窝。

在饲养室睡觉的跑腿子们,寒冬腊月敢赤条条地出外撒尿。而在家中睡觉的女人们,入秋后夜晚就不在出门解手,家家都有个尿盆或尿罐,奶奶的尿盆就放在炕前的屋地中央。问题就出在这尿盆上。前半夜,我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跳下炕,尿盆踢到墙角处。我闭着眼睛把尿撒到墙上,又迷迷糊糊爬上炕,钻进被窝睡着。下半夜,奶奶下地撒尿,习惯地照原来的位子蹲坐下去,结果坐空,“哎吆”一声仰倒在地。爷爷听到叫声,急忙下地扶起奶奶,摸过尿盆架奶奶便完,抱奶奶上炕安顿躺下。从此奶奶时常嚷嚷头痛,三天两头跌交昏倒。爷爷请来西北岔村医王老狠咬着牙给奶奶扎针开药,也不见好转。一直到年底,病情恶化,躺在炕上不能起来。爷爷又请来邻村的头道沟巫婆扬半仙,哆哆嗦嗦跳一通大神,也无济于事,就只好请马老板子赶牛爬犁拉奶奶去青石镇医院。医生诊断是脑出血,说治不了。爷爷捎信给我爸爸。当天,爸爸、妈妈、大哥和在县城念高中的老姑,坐吉普车赶到镇医院。爸爸妈妈坚持要送奶奶去县医院,奶奶死活不肯,非要回西南岔不可。大家无奈,只得依从奶奶。回到家后,奶奶仅剩下一口气在嗓子眼里抽动,处于完全昏迷状态两天两宿。第三天早晨,奶奶突然睁开眼睛,直着嗓子骂爷爷。爷爷象往常一样,脸上堆着笑。直到奶奶骂够了,喊姑爷爷的名字,爷爷的脸才骤然变色,打发老姑去找姑爷爷,自己则蹲到灶坑旁抽闷烟。

姑爷爷来后,奶奶一把攥住他的手,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爸爸,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声音,终于咽下最后一口阳气,在妈妈和老姑的哭声中魂魄归天。这天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灶王爷升天的日子。

奶奶到底想说什么?无人知道,是个永远解不开的死迷。

奶奶的遗体在外屋搭起的木板上停放五天。不知为什么,除了我和爷爷,全家人都感到害怕。妈妈和老姑天一黑就不敢出里屋门,喝水叫我到奶奶身旁水缸中去舀,上厕所经过奶奶遗体旁把头转向一边。大哥给奶奶烧纸,不敢抬头看奶奶脸上的白布。爸爸是最不相信有鬼神的,也对妈妈说:“我怎么总觉得头皮秫秫呢!”爷爷找来金高丽和李瘸子守夜,为家人壮胆。还手握一根小棍,在奶奶周围边敲打边骂:“死老太婆,别再吓唬孩子们啦!”

西南岔不知何时形成一种规矩,谁家死了男人,女人若不嚎啕大哭,要受到耻笑。谁家死了女人,男人若哭出声音,则被视为软汉子。爷爷是硬汉子,奶奶死后没掉一滴眼泪。可是,奶奶被装进大红木棺材,用牛爬犁拉走这天晚上,爷爷蹲坐在奶奶睡觉的炕头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脸上也失去了往日的笑容。看来,失而不忧体现在爷爷身上,也要受时空限制的。

送走奶奶已是腊月二十八,爸爸、妈妈和大哥没回县城,我们在西南岔陪爷爷和老姑过年。年过得极没意思,不贴对联,不挂灯笼,不放鞭炮。人人脸上都挂着一层霜,冷冷的。纸烧得特别多,屋里屋外弥漫着烟气。半夜里,接过财神,爷爷还无目地的出出进进好几趟,象是在寻找什么,险些被门槛绊倒。妈妈说爷爷是在找奶奶。

在一家人伴着村中爆豆似的鞭炮声闷闷地吃饺子的时候,姑爷爷的小孙子福根,气喘嘘嘘跑进屋来报丧:姑爷爷死了。爸爸放下碗筷,一句话没说,跟着福生匆匆走了。爷爷、大哥吃过饺子也随后赶去。妈妈、老姑领着我,初一早晨来到姑爷爷家。姑爷爷长得怪,说话怪,死的也怪。接财神“抱财”坐到地上,没起来就断了气,怀里还抱着半截烂木头。爷爷说姑爷爷是“舍命不舍财”。姑爷爷的儿子——福根的爸爸姚老蔫——也就是当年经常在爷爷家吃混饭的小顺子,还有福根妈妈、福根大姑一起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姚老蔫被爷爷拉起来,劝道:“要哭背地里哭,别跟老娘们似的,让人笑话!”姚老蔫不哭了,福根的大姑夫张格路又跪下来大哭。

张格路其实叫张录,是爷爷的外甥女婿,是爸爸和老姑的表姐夫,他处事、做事都和别人不一样,村民在叫他张格路。西南岔几乎所有的房门都朝东南开,惟独他家的房门却朝西北北开。他老婆新近生了龙凤胎,他给孩子起名也格路,男孩叫丫头,女孩叫大小。爷爷嫉恨他的程度,仅次于姑爷爷,当年爷爷被批斗游街,就是他往爷爷嘴里塞的干牛粪,爷爷被吊在树上,也是他拴的绳子。

爷爷见张格路哭,没稀得拉他,在一旁自言自语道:“闺女哭实心实意,儿媳哭虚情假意,儿子哭惊天动地,姑爷哭野驴放屁!”

姑爷爷是初五早晨装进棺材用牛爬犁拉走的,他那根牛尾把似的小辫子也跟着进了棺材。当时,没来送葬的人家,正在吃“破五”饺子,还叮叮当当放着鞭炮。其中包括周小脚家。不幸的是,周小脚老伴李瘸子,看他儿子小木匠放鞭炮,被一个二踢脚踢在脑门上,当即就趴在地上,待他小木匠把他背到炕上时,已经断了气。三天后,李瘸子也被装进棺材用牛爬犁拉走。半年后,小木匠趁刘哑巴不在家,把他的行李抗进家了李瘸子家。刘哑巴回来,不知为啥又搬回了自家。

爸爸、妈妈送走姑爷爷就回了县城,留下我和放寒假的大哥老姑陪伴爷爷。妈妈曾动员爷爷把房子买掉,等老姑开学后搬进县城一起住,她们服装厂要找个更夫,爷爷可以去打更。爷爷嫌县城人多闹得慌,说自己身子骨还硬实,能照顾得了自己。其实,爷爷向来是喜欢人多热闹的,他之所以不愿去县城,是舍不得离开祖辈留下的老房子,舍不得离开家乡的山山水水,也舍不的离开这里的人,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爸爸表情冷漠,妈妈不便深劝,含着眼泪上了来接爸爸的吉普车。

爷爷毕竟是爷爷,奶奶的死涂在脸上的那层阴影,在老姑上学走后,很快就被春天的雨水阳光洗抹掉,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继续放他的牛,讲他的故事,只不过缺少了奶奶的骂,缺少了听故事的老跑腿子和赶车的老板子们。生产队长姜大牙为照顾爷爷,把喂牛的任务交给了白奶奶的老儿子——老跑腿子白富来,爷爷只管白天放牛,不必再住饲养室,在家中住。大哥和老姑开学后,晚上听故事的多半就我一个人。到了夏日,爷爷就在院子里讲,听故事的孩子也多起来。老洋炮的儿子狗剩,外国孙的女儿晓红,金高丽的孙女英子,姑爷爷的孙子福根,毯子匠的孙子连生,刘大斗的孙女素萍、孙子素旺,白奶奶的孙女小兰,马老板的儿子振远。孩子们天一黑就往爷爷家跑,围坐在院子里,一边数天上的星星,一边听爷爷讲有趣的故事。在爷爷那袅袅的烟袋锅里,似乎有飘不完的故事,至今还能记起来的有“王小打柴”、“九头鸟”、“狐狸精”、“耗子精”、“蛤蟆精”、“蝎子精”等,很象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故事。想理解这些故事,也如电视连续剧《聊斋》主题歌唱得那样:“说鬼不是鬼,说怪不是怪,此中的滋味谁能解得开?”

除了讲故事,爷爷时常提到的是奶奶。清明节那天,西南岔不分男女老少,都可到西场院搭起得秋千架上打秋千,说是“清明悠一悠,死了不抽抽。”我和爷爷给奶奶填坟烧纸回来,到西场院看热闹,见老洋炮和刘哑巴站在秋千上弓腿腆肚,悠得老高,就和众人一起拍手叫好。爷爷说:“这算啥,我和你奶奶年青时,悠得比他俩高,都快平身了!”

数伏后,天气闷热,我和狗剩、福根、连生几个小伙伴到江湾洗澡,光着屁股在沙滩上晒太阳。比我们大几岁福根,逐个抠摸我们心口窝那块叫“顶心骨”的软骨。由于我长得黑胖,福根抠摸不着,就说:“你没长顶心骨,活不到二十五。”我哭着去找正在江边放牛的爷爷,爷爷说;“别听他们胡扯!你奶奶就没有顶心骨,不也活了小六十岁。”

马老板老婆宋大脚,光着膀子在稻田地里薅草,两个长长的大**快要触到水面。我告诉爷爷这一奇观,爷爷说:“你奶奶的**比她的大,比她的长,背你爸爸就能甩到脖颈后喂奶。”

奶奶活着时,爷爷从未做过饭。奶奶死后,老姑做饭。老姑去县城上学后,爷爷开始做饭。爷爷做饭不洗手,美其名曰:“淘米洗菜时就把手洗干净了。”我提醒爷爷:“不洗手埋汰,吃东西肚子里长蛔虫。”爷爷说:“埋汰啥?眼不见为净!先前大户人家蒸馒头,用脚揣面,伙计劳金吃得蛮香,也没见有谁长蛔虫。”我们吃大米饭是改善生活,每星期吃两顿。日常主食是贴在锅沿上的大饼子,爷爷一贴就是一锅,每个大饼子都有清晰的大手印,要吃三四天,天热的时候,就吃酸了的或长了毛的大饼子。对此,我从未抱怨过爷爷,因为菜里经常有鱼,主食对我已无关紧要,我最爱吃的是茄子顿鲇鱼。八月十五过仲秋节,生产队分给每人一块月饼,爷爷还包了饺子。爷爷会包小饺子,却不会擀小饺子皮,只好包大饺子,一共包了十个,蒸一大锅,我们爷俩吃了两天,还剩两个,让白奶奶用一大碗小饺子换走。

这白奶奶我前面曾提到,奶奶活着时,她很少进爷爷家门,没有机会细讲她。奶奶死后,她是爷爷家常客,讲她的条件已经成熟。我现在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白奶奶绝不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讲爷爷的故事,如果缺少了白奶奶,那将是重大的疏漏。

白奶奶娘家姓黄,住在距西南岔以南七十里的大林子,老伴姓白,比她大七八多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古天经地义。岁月使她十年一变,从黄姑娘变成白大嫂,又从白大嫂变成白大娘,最终变成白奶奶。据传,白奶奶当姑娘时容貌奇丑无比,身段无可挑剔。她和白爷爷成亲的那天晚上,白爷爷揭开白奶奶的盖头,当即被她奇丑无比的容貌惊吓的要死要活好几次。待吹灭红蜡烛,整个晚上,白爷爷又被她无可挑剔的身段折腾的要死要活好几次。一晃,几十年过去,白爷爷在要死要活中闹了个儿孙满堂。白爷爷是在我住进爷爷家前死的,他弥留之际紧紧握着白奶奶的手,把憋在心里多年的话说了出来:“我这辈子儿孙满堂,很知足,下辈子还娶你。”可是,白爷爷至死都没能知道,当初白奶奶之所以嫁给他,绝不是为了给他生儿育女,而完全是为了我爷爷。

爷爷年轻时打猎追赶过一只断腿梅花鹿,捉住又放掉,并不是神话,背姑娘回家也确有其事。那姑娘就是白奶奶,不是我奶奶。爷爷把丑姑娘说成美天仙,是情人眼中出西施。把白奶奶换作我奶奶,是移花接木,聊以自慰。白奶奶后来没能成为我奶奶,其阻力来自于我太奶奶。自我太爷爷而上,一直追朔到爷爷的爷爷,所娶的历代祖奶奶们,一个比一个丑,其遗传基因不仅直接影响了历代太爷爷们的形象,而且间接造成了娶祖奶奶们时容貌上的恶性循环。我太奶奶生我爷爷时就立下雄心壮志,将来定要给爷爷娶个漂亮媳妇,以使其子孙的形象有所改观。太奶奶的战略眼光固然令人佩服,只是苦了爷爷和白奶奶。太奶奶和太爷爷为爷爷、奶奶定下婚事时,爷爷与白奶奶已相恋一年。爷爷曾跪着请求太奶奶把婚事退掉,成全他和白奶奶,怎奈太奶奶说啥也不肯改变战略,并以死相威胁,逼着爷爷就范,实施她的战略。爷爷的父母给他定下奶奶这门亲事后,爷爷偷着跑到大林子和白奶奶幽会,去了白奶奶家,白奶奶的妈妈告诉爷爷,白奶奶去江边洗衣服去了。爷爷就去江边找,远远地就听见了撩水声。爷爷顺着水声寻走过去,发现白奶奶正站在水中洗身子,两个白馒头似的**微微颤动着。爷爷顿时傻了眼,想赶快背过身去,就是两腿不听使唤。当爷爷下决心要转身时,白奶奶倏地抬起头来,当她发现爷爷,立即双手交抱在胸前蹲在水中,吓的爷爷爷落荒而逃,待逃出足有一百步远,在一片小树林里站住,心还在砰砰地跳。白奶奶穿好衣服,来小树林找到爷爷,怒目圆瞪着问:“你看到啥了?”爷爷自得老实承认:“看到你的两个大**了。”白奶奶羞的满脸通红,就用双手擂打爷爷的前胸:“你真不正经!”见爷爷一动不动地任凭她擂打,白奶奶就住了手,突然双手搂住了爷爷的腰,把头埋在了爷爷的胸前。爷爷也情不自禁地搂紧了白奶奶,眼泪却难以抑地淌了出来,滴在了白奶奶的脸上。白奶奶惊问道:“你咋的拉?”爷爷就如实地把家中为他定亲的事告诉了白奶奶,还建议象老抗联和李小芹那样私奔。白奶奶就抓过了爷爷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抽泣着对爷爷说:“你不能背上不孝的骂名,我也舍不得离开爹娘。你就娶那姑娘吧。我将来也要嫁到西南岔去的,不管是什么男人?瘸子、瞎子、聋子、哑巴,我都嫁。只要能时常看到你,就心满意足……“说着,以泣不成声。爷爷也跟着流泪。那晚上,他们相拥着坐在江边树林里,一直到圆圆的大月亮升到头顶,爷爷才把白奶奶送回到家中,他自己连夜赶回西南岔。几天后就娶了奶奶。太奶奶了却了心愿,当年也满足地死了。就在太奶奶死后半年后,白奶奶也嫁给了西南岔比她大十多岁的白爷爷。

上述史料,是我根据以往奶奶和妈妈的闲谈,以及后来爷爷与白奶奶唠嗑的内容,分析、拼凑、合理想象出来的,与史实差不了大概。

白奶奶来爷爷家,经常领着孙女小兰。我和小兰都希望听爷爷讲故事,但爷爷只顾跟白奶奶唠嗑,一唠就是半宿,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尽的衷肠,根本顾不上给我们讲故事。爷爷差不多跟西南岔所有叫嫂子的老太婆开玩笑,说粗话、脏话,惟独对白奶奶例外,两人相敬如宾。听白奶奶和爷爷唠嗑,多半是听他们对往事的回忆,有时象听故事,有时象猜谜。

白奶奶说:“那天,我光着膀子让孩子挠痒痒,你突然闯进屋,麻脸臊得象关公,扬脖望着都让灯烟熏黑了的纸蓬说:‘这屋子真白呀!我到外屋看看。’我赶紧穿好衣服,让孩子到外屋叫你进来,你还在问:‘你妈穿好衣服没有?’想想就想笑。我都不怕,你怕啥?”

爷爷说:“怕你再骂我不正经呗。那年夏天,我去大林子,你妈说你在江湾洗衣服,我去找你,见到晾晒的衣服,就走过去。没曾想你正站在江里洗澡,吓得惊叫一声蹲在水里,撵我赶快离开。你上岸穿好衣服,在大柳树后找到我,还歪头瞪眼地审问我:‘你看到什么啦?’我照实说了,你当时就骂我:‘你不正经!’还记得吗?”

白奶奶凄然一笑:“一辈子都忘不掉。快四十多年啦,那会儿我还当姑娘呢。唉!我当姑娘那暂,也太正经了,你也够傻得了。”

这些近乎于**的对话,出自两位老人之口,竟是那么自然,坦诚,随便。我当时很难理解这对话中的奥秘,见已是半夜,小兰也困得直打盹,就插嘴说:“白奶奶,你和小兰今晚别回家啦,挨着爷爷睡炕头,唠到天亮,我和小兰睡炕稍。”

“小孩子家,别乱说话,看惹你白奶奶生气。”爷爷责怪道。

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愣愣地看着爷爷。

白奶奶“噗嗤”一声笑了,抚mo着我的头说:“白奶奶老喽!你爷爷不愿意我和你小兰妹妹睡在这儿。”

“你这老太婆啥时也学会冤枉人了呢!”爷爷脸上显现出少有的委屈,着急地说,“要不……你们俩就睡在这儿?”

“我……”白奶奶迟疑片刻说,“我俩还是回去吧,要是退回三十年,想撵都撵不走我,非赖在这炕上不可。如今,一大把年纪,别让儿女们笑话。小兰,下地穿鞋吧!”

白奶奶领着孙女夜半归去,使得两位老人有可能发生风liu韵事的时机错过。这大约会让读者感到失望,但我无能为力,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我总不能为取宠读者而糟蹋我的祖宗。

一天,老洋炮望着姗姗走远的白奶奶,冲爷爷挤眉弄眼地说:“她没老头,你没老婆,我当大媒,你俩打伙得了!”爷爷笑嘻嘻地说:“她又老又丑,要是你跟我打伙,今晚就钻我被窝吧!”老洋炮讨个没趣,扭身边走边骂道:“老秃牙子,跟你说正经事也没正经嗑,还嫌弃人家老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搂着枕头睡去吧!”

白奶奶是闹自然灾害那年饿死的。她本不该饿死,白奶奶的小儿子白永贵,接替爷爷在饲养室喂牛,隔几天就偷着带回家两个用牛饲料做的大饼子。她隔几天送给爷爷一个,留下一个给孙子和小孙女,自己吃咸菜疙瘩,喝开水。咸菜疙瘩吃没了,就吃苞米骨头和榆树皮,拉不下屎来。就在爷爷给她家送去我大哥刚给爷爷背去的十斤苞米面的那天晚上,白奶奶死了。

白奶奶死时,我已离开西南岔,正在县城读小学。我老姑也高中毕业,在青石镇教农中,星期日骑自行车回西南岔看爷爷,她对白奶奶的死因最清楚。老姑后来随老姑夫调到辽源,现已退休。老姑父原所在的红煤矿,据说是因发现了大庆油田,关闭了。

上个月,老姑来吉林市我家串门,我提及正在写爷爷的故事。老姑建议,一定要把白奶奶写进去,并说:“白奶奶对你爷爷痴情一辈子,至死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