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散去，大水退走，就连原本潮乎乎的大地经过近十日阳光的暴晒之后，也重新的干燥了起来。而空气，也重新恢复了夏日本该拥有的炎热。
这时已是六月，虽然还比不得七月流火，但也较之不远。再加上又是正午，少女那精致的脸庞上已然出现了丝丝汗珠，粉嫩的皮肤下也因为温度的原因多了一些的绯红。
“给。”李存找出一把折扇递给了少女，而少女原本的那把团扇，则在方才的慌乱中被踩成了两半。
“可惜了扇面上的那副花鸟画……”
李存瞥了一眼地上的那把残扇，不由的一阵心疼——帝姬用的，总不会是些凡品。若是能拿到后世，少不得也是七八位数的价格……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一瞬，便被抛之脑外了，李存的注意力重新的放回了眼前这位少女的身上，眼神中不由得露出了几丝别样的感觉——庆幸？还是惊讶？
茂德出宫向灾民们发放吃食的事情李存自然不会意外，毕竟上一世她也这般做了。但竟然第一日出来，便与自己遇见，这难道不是缘分吗？
“缘分……”
想到这两个字，李存在心中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三世的相逢，谁有能说他们没有缘呢？只是后面的那个字……
“谢谢。”
茂德结果李存递来的扇子，打开轻轻的扇了起来。
方才她打发了门口的那些无趣的官吏，直入灾民营深处，在一处还算开阔的地方将马车停下，准备将她从宫中带出来的那些个无论是味道还算模样、就连存放的木盒都是精美的糕点拿出来，分发给周围的灾民。
但显然，那些灾民在没了粥棚处的规矩束缚之后，依旧是一窝蜂的挤了上去，任凭茂德还有她的小侍女石榴如何呼喊，都没有丝毫的用处，就连带着那把精美的团扇也是在这会被挤落在了地上，被踩坏了的。
幸而，李存今日巡查到了这边，及时制止住了那些个灾民，这才恢复了秩序。
事实证明，茂德带来的那些糕点若论色香味，自然是顶尖的，但是论起数量以及顶饱的程度，却是还差了许多。哪怕她事先吩咐御膳房多准备了许多，但也只是一刻钟的时间，便被发了个干净，而能分到的灾民，也不过只是百多个罢了。而更多没有“抢到”的灾民们，一半是一脸羡慕和嫉妒的看着那些幸运儿，另一半则是可怜巴巴的盯着马车旁站着的少女一行，期翼着他们能再拿出一些吃的来。
不过，他们注定是要失望了的。
瞧着那一群衣衫零落的灾民狼吞虎咽的吃着那些个平日里只有皇室才能吃得到的美味，无论是侍女石榴还是驾车的马夫，亦或者跟着李存身旁的那些个“工作人员”，都不由得眼皮直跳。
虽然只是一会，但初时的拥挤再加上中间的不曾停歇，依旧使得这位自幼养在深宫、从未劳累过的少女感到了疲惫。
将目光从少女那薄薄的、且被汗水浸湿了的鹅黄色褙子上面移开，李存眼前仍旧忍不住的浮现出那细嫩的肌肤。
“殿下客气了。”稳住心神，李存微微欠身。
“你为何会在这里？”茂德结果小侍女石榴递过来的手巾，在额头上轻轻蘸了几下便递了回去，小手拿着那个明显大了几号的折扇再次扇了起来，竟然有着一丝的英气，然后脑袋微微侧着，看着李存问道。
“自然是救灾。”李存如实答道。“在下暂为郓王幕僚。”
“三皇兄嘛……”茂德眨了眨眼睛，想到了前几日在宫中听到的消息，然后才说道：
“三皇兄的那份《治灾策要》是你写的吧？父皇很是欣赏。”
“拙略之才，陛下错爱了。”李存脸上微微一笑，虽然知道眼前的少女只是客套之语，但被心上人赞赏，还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想不到，你除了填的一首好词，还有这本事……”茂德正说着，突然便停了下来。提到“词”这个字时，她便不由得想起了那日郓王府，李存填的那首《木兰词》了……
顿时，原本就有些微红的面庞又加重了几分。
李存见状，哪里猜不到眼前这位出身高贵的少女想到了什么，连忙谢罪道：
“那日是在下孟浪了，还望殿下恕罪。”
“恩……”茂德闻言，似是答应似是拒绝的轻恩了一声，而脸上的红色依旧不减，又添了一分的粉色，瞧着李存那一副进退有度的士子模样，对他的印象不由得又模糊了起来。
这应该是第四次见面了吧，为何每一次给人的感觉都不尽相同？初见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倒霉的读书人，除了那有些倔强的背影，没有一丝能够让人注意和记得的地方；而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却挺身而出，在刺客的手中救了自己一命！第三次，那首丝毫不逊于《青玉案》的《木兰词》让她再次感到了惊艳，但亦在她的心中留下了一个“登徒子”的评价。
只是，今天看来，眼前这人却是进退有度，丝毫没有孟浪的痕迹——或者是还有一丝的拘束——这绝不同于其他人见到自己时，因为自己帝姬身份而产生的拘束，而是一种……一种刻意的疏离感？
再加上，这些日子从旁人口中听到有关李存的评论，不由得让她越发的迷糊，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反倒是一旁的小侍女石榴轻声嘀咕了一声“登徒子”，不过话音未落便被茂德给制止了。
片刻，茂德感觉气力恢复了一些，看了下头顶微微有些倾斜的太阳，便开口道：
“我该回宫了。”
“……恭送殿下。”李存欲言又止。
茂德转身，在小侍女的搀扶下，爬上了马车，而一旁内侍出身的车夫也取出了马鞭。
“殿下，您明日还来吗？”李存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恩。”茂德点了点头。
“登徒子你问这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小侍女闻言则是顿时紧张了起来，眉毛微炸，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李存，活像一直炸了毛的猫。看来她真的把李存当作登徒子了……
李存见状却忍不住的笑了起来，然后说道：“在下是想说，殿下明日再来的时候，不要带哪些华而不实的糕点了，馒头或者包子便可以了。”
“毕竟，这里都是饿急了的灾民，一口山珍海味也不如一碗糙米饭来的实惠。”
茂德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车帘放下，随着一声鞭响，马车渐渐驶向了远处。
望着马车远去，李存脸上的笑容渐收，心中不由得一阵失落。
不知为何，再见到她的时候，自己竟然会有一种深深的拘束感。
“难道是因为她这一世的身份吗？”
李存不由得想到，不过很快便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甩了出去。
“殿下已经回府，召您过去。”
李存在原地愣了不知多久，一个王府的随从走了过来，在他的耳旁细语道。
李存闻言，身上微微打了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过来。然后对着那王府的侍卫点了点头，便着侍从牵过马来，一同向着王府而去。
……
……
时间回到早上，这日的朝会。
因为大水的退去，除了最开始的两天，陛下每日都驾临垂拱殿视朝以外，我们这位在皇帝中，才情仅有南唐后主李煜可以媲美的官家便恢复了他的慵懒习惯，每日里幸游于艮岳与后苑。当然，宣德殿和画院也时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至于上朝，自然不会像后世大明那堆宅男天子一般，二三十年不上朝那样的夸张——但是除去朔望日的大朝会，便只有隔上三五日才会驾临一次垂拱殿视朝一次。
左右，这并不违反祖制。
不过今晨，一众上朝的文武百官，倒是有幸在朝堂上见到了天子的面颜。
只是，今日的朝会，并不太愉快。
朝会结束，赵佶乘上车驾，从拱宸门出来，正对着的便是那处近年来令他最为满意的园林——艮岳了。
爬上万岁山，最高处的“山峰”之上，屹立着一座八角的亭子，亭子的名字叫做归云亭，和宫中会宁殿之北，那一座用石头叠成的小山上的亭子同名。
但不同的是，站在这里确是可以俯视整座东京，是城中除了开宝寺塔（即后来的开封铁塔）、天清寺内的繁塔以外的最高点了。
而赵佶，往日里在朝会之后，亦或者初阳、日落时分，来到这里，欣赏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美丽。
经过几日的清理，东京城内大水留下的痕迹已然少了很多，站在高处远眺之时，犹然能够感受到一副盎然的生气。
“玉京繁华……万里帝王家啊！”
赵佶小声的慨叹着。
“官家。”
正在赵佶在感叹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轻唤。
不过赵佶并没有感到意外。
“官家可是又得佳句？”
蔡京身影有些佝偻的站在亭子一侧，目光透过赵佶的背影，看向了远处在阳光下耀耀生辉的城市。
“只是残句罢了。”
赵佶闻言，摇着头转过身来，蔡京笑骂道：“若不是爱卿突然打扰，可就不会只是残句了！”
“这倒是臣的不是了，请官家降罪。”
蔡京也是笑着说道，言语中却丝毫没有认罪的意思，想来他和官家这类的玩笑开得多了。
“那就罚爱卿为朕把这首补全吧！”
赵佶微微一笑，那保养的依旧年轻的面庞上不见了方才大殿上的威压，新换上的宽松道袍看上去反倒是有着一股道骨仙风的意味。
“臣领命。”蔡京答道，然后细念了两遍方才听到的那句残句，不由得又是一阵叫好。
一阵说笑之后，两人的神态严肃了些。
“官家，您叫臣来，为的可是三皇子方才朝会上的折子？”蔡京问道。
赵佶闻言，微微颔首。
今晨朝会，三皇子郓王再次上奏禀请，要朝廷再开永丰、济远、元丰、顺成四仓，赈济灾民。
但这一提议方一提出，便被礼部尚书、户部侍郎、司农卿等众多大臣反对。就连武官方面，都有数人站出，严辞反驳。
“爱卿，你怎么看？”赵佶问蔡京道。
蔡京闻言，略微思索了一阵。
他在下朝之后，官家遣内舍请自己来艮岳时他便知道官家的所想，必然是问三皇子所请之事，故而在来的路上，他便已经思虑了许久。
在他看来，官家终究是不赞同开仓放粮的。这并不仅仅是所有的君主都对花钱的事情感到厌恶，还是因为官家对不久的将来，那场战争的期求。
作为一个经历了五朝四代皇帝的老臣，哪怕从熙宁三年中进士入仕算起，也足足有着五十年、三位皇帝的时间。而从崇宁年拜相至今，也有近二十年，虽然中间几度浮沉，但他终究，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帝国的权利中心。
足够的年龄与见识，以及足够高的权位，让他能够清楚的看清他所侍奉的这位官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好大喜功”这四个字，在蔡京看来，形容的正是恰当。
无论是崇宁大观时的重回青塘，还是接下来十数年的用兵西北，亦或者即将开始的北伐辽国，哪一件不是体现了眼前这位官家好大喜功的性格？
若说收拾几个吐蕃人，只是重复了神宗时的故事；平灭西夏，也是自仁宗以来近百年的不懈努力。但若是能够北伐辽国，收复燕云失地——这可是当年太宗皇帝都没能完成的事业！
若是此事在他在位之时完成，那么，百年之后，他在皇宋宗庙中的地位，便是仅次于太祖、太宗了——那便是皇宋的孝武皇帝！
这对这位好大喜功的官家，自然有着致命的吸引。
故而，他决然不会让其他的事由影响到不久之后的伐辽大业。而京中诸仓的储备，则早早的便被他预定，将会用于北伐辽国的军需。
所以，在得知广济仓大火之后，他才会那般的愤怒。
所以，在三皇子请求开仓放粮，救灾的时候，他才会那般犹豫！
想清楚了这些，蔡京自然不会犹豫。
“臣以为，京中诸仓干系甚重，不得轻动。”
“况乎陛下前些日子已经开放广盈、万盈二仓于三皇子赈灾，虽然灾民人数众多，但亦能撑上一些时日。”
“汴河已然在疏浚，纲粮不日便会北上，届时缺粮的危机自然便会解除。”
赵佶闻言，点了点头，然后接着问道：“那若是如三皇子所言，汴河未能及时疏浚呢？”
“那便将灾民遣散，至周边各州郡就食！”蔡京那苍老的面庞露出一份坚定，斩钉截铁的说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