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是种陌生的情感。
起码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不会任何一位跟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会对他心存感激。
这是穆昱宇能确定的事实。
他少年到青年几乎全部的光阴都用在开拓事业上,留给□□关系的时间寥寥无几。在美国多年也只有一任白人女友,对方在忍受了他三个月后毅然甩了他,因为没有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伴连吃饭□□都争分夺秒,见缝插针,就如调好的闹钟一样,时间一到,立即进入下一个环节。
“穆,你这样不行,你完全不懂得学会享受爱情和生活。”
女友的模样穆昱宇其实已不大记得,留下的印象是她喜欢穿白色宽大的衬衫,偶尔也像个男人一样抽雪茄。对她穆昱宇不是不喜欢,但那个阶段,他连一秒钟都恨不得掰成两秒来用,哪里有心思停下来跟一个女人谈恋爱?
他想那个女孩出身中产阶级,从小生长在美帝国主义这种爹妈打孩子一耳光可告上法庭的地方,哪里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她根本不懂得一个华裔男子要在美国这种地方起步他的事业,如果不拼命往前冲,他根本无路可走。
对这样一个男人谈你要享受爱情和生活,无疑荒谬而刺耳。
“你要继续这样,我保证不会有一个女人愿意爱上你的,看看你自己,就算长得帅又如何?你根本给不了女人想要的东西。”女友忿忿不平地指责他。
“什么是女人要的,东西?”他略带讽刺地问。
“让她在你面前觉得自己像个女人。懂吗?”
什么是让她像个女人?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吗?穆昱宇觉得这种对话荒诞而浪费时间,他很快就将之从脑海中摒除出去,在女友离开自己后,连她的长相都鲜少想起,更遑论她曾说过的话。
但今天这句话却异常鲜明地重现脑海中,他想起倪春燕,在梦中那个女人靠在自己肩膀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带着笑说出感激这样的话,这种时候女人是幸福的吧?
可是自己做了什么让她感到幸福了?根本就没花一分钱,没花一分心思。
那么现实中呢?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替自己做饭?孙福军说她听到自己吃得香高兴得不行,只是这样就能满足吗?她做这些的时候,真心实意地感到快乐吗?
感到自己像个女人吗?
穆昱宇想到叶芷澜,她从没下过厨房摸过一次锅碗瓢盆,她对油烟味深恶痛绝,似乎沾染到一点就会把她从所属阶层上拽下来似的。他无法想象叶芷澜系着围裙做饭的情形,她也从来不认为,自己该为名义上的丈夫做哪怕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穆昱宇突然觉得自己需要见一见倪春燕,确定一下现实中那个女人的模样,如果可以,他还想看看她在现实中笑的样子。自从跟她重逢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那个女人不是在哭,就是在尖声怒骂,不然就是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只有对着她的白痴弟弟才目光柔和,说话细声细气,一点都没平时的泼辣劲。
穆昱宇当机立断,他换了衣服,只带了林助理一个人,坐车前往穆珏所在的肿瘤医院,车子开到医院旁边卖早点小吃的街上时,放眼望去,一片萧索,只剩下零零星星几家摊档。
“先生,现在不是卖早点的时间。”
穆昱宇恍然,他低头看表,已经将近中午,倪春燕姐弟想来回去了?
林助理笑了笑,轻声建议:“不然我过去问问,明天给您订份早点?”
穆昱宇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我是看夫人喜欢。”
林助理笑而不答,下了车,加快两步过去跟一家档口的老板聊了几句,然后面露诧异地回转,对穆昱宇说:“先生,那位老板说,那姐弟俩不开档了,说是这边生意不好,要换个地方。”
穆昱宇愣了一下,皱眉问:“没说换哪去?”
“没说。”
他忽然就觉得这里没劲透了,微微闭眼,口气冷硬地说:“去公司。”
“可您还没出院。”
“那就给我办出院手续,我呆够了。”
世界上似乎没有一个角落真正在期待着他,哪怕以往日以继夜奋战的工作岗位,哪怕那些遇见的员工无不恭敬而不失亲切地欢迎他回来,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在真正地为他回归自己正常的生活轨迹而高兴。
因为他一上班,就意味着底下人不能偷懒。
他的公司决策没有变,近期的事都在原定的谋划中有条不紊向前推进,他与几位高层的会议顺利而很快达成共识,遇到的困难也统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甚至于需要签署的文件,都可以用一台签名机器取而代之。
这一切都让穆昱宇产生一种即便自己离开也没关系的感觉,他无比确信,如果回到穆宅,这种感觉还会更加明显,宅子里从厨师到园丁都会在心里暗自抱怨老板怎么那么快出院,他们的日子又要过得神经紧绷,不敢出错;他的妻子一定会懊丧于他居然康复了,怎么心肌梗塞都没能要了他的命;甚至他的管家,没准都会在心里暗自嘀咕,主人一回来,她的工作量无疑要大大增加。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谁会真的为他出院而高兴?只是为了他康复这个事实就能由衷地笑出来,这样的人有谁呢?
穆昱宇正在出神,突然电话响了,他拿起了一听,是秘书动人的声音:“穆先生,姚根江经理来了,他想见您。”
“请进。”
不一会,门上传来几声敲门,然后姚根江推开门走了进来,他一直走到穆昱宇的办公桌前,淡淡地说:“一周之内,李兆鸣副总裁会自动提出辞职。”
“他亲口对你说?”
“是的,我们这边有他接受贿赂,出卖商业机密等证据,自动辞职是他最好的选择。”
穆昱宇垂下眼睑,叹了口气,淡淡地说:“我其实不想逼他,李学长早年对我帮助很大。我一直念着他的好。”
姚根江面无表情地说:“他这几年从公司捞的好处足够百倍回报于他当初那点小投资了。”
穆昱宇笑了笑,说:“老姚,你不懂,现在看来,十万美金是个小投资,可在当年,我为了这笔投资可以跪下去亲他的脚背。”
“您亲了吗?”姚根江认真地问。
穆昱宇不无尴尬地回答:“这只是一个比喻。”
“但您没亲不是吗?”姚根江一本正经地说,“照您的能力,最多迟个一年半载,一定能拉动华尔街的投资家。”
穆昱宇笑了,说:“你真对我有信心。”
“我是对我即将拿到的奖金有信心。”
“知道了,”穆昱宇用食指敲敲桌面,笑了笑问,“叶家那边呢?”
“大少偃旗息鼓,二少蠢蠢欲动,但我正在准备给他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离婚协议。”姚根江平板的脸上浮上笑意,“我替他的太太请了最刁钻的离婚律师,这几天那个团队正忙着取证。”
穆昱宇点头笑着说:“这件事你办得好,希望律师队伍对得起我付的薪酬。”
“这点您放心。”
穆昱宇微微停顿了下,才轻声问:“老姚,你说咱们这件事做了,算不算积德?”
“不知道,”姚根江想了想说,“我以为,如果真有积德这种事,不该我们说了算。”
“可总算让一个女人摆脱了痛苦的婚姻?”
“是的,”姚根江说,“不停地挨打,受各种粗暴的对待,这不该是一个女人结婚的目的。”
“结婚的目的啊,”穆昱宇皱眉喃喃自语,“那到底是什么?”
“我不能说一个标准普遍的答案,先生。”姚根江说,“但我想它应该尽可能让人幸福吧。”
“你幸福吗?”
“幸福。”姚根江微微笑了,点头说,“很幸福。”
穆昱宇勾起嘴角,不无讥讽地问:“因为一个女人,所以你幸福了?”
“是反过来,因为我想幸福,所以我有了一个能让我幸福的女人。”姚根江脸上的笑意加大。
“行了,”穆昱宇懒洋洋地挥挥手,“自从你结婚后,我发现你快成哲学家了,赶紧去把你手头的工作抓紧做,我要叶二少这一回真正的身败名裂。”
“是。”
他们正说着,电话又响起,穆昱宇按下按键,秘书甜美的声音传来:“先生,林助理回来了,他有事找您。”
“让他进来。”
门很快被推开,林助理大踏步进来,看见姚根江愣了一下,忙微笑点头,然后凑近穆昱宇耳边低声说:“先生,大军被警察抓了。”
“嗯?”穆昱宇诧异地抬起眼睛。
“故意伤人,他把一个人的手都快砍下了。”
“哎呦,这可了不得,”穆昱宇不怒反笑,“能让那家伙动这么大怒,不用讲,对方肯定惹到他的底线。行了,你不用跟我汇报,该请律师该打点局子里你去办,大军是咱们的人,别让他受委屈。”
“是,”林助理迟疑了一下,说:“他是为那姐弟俩打的架。”
穆昱宇猛地坐直了。
“据说,上回的流氓又去骚扰他们姐俩,大军一怒之下才……”
穆昱宇的脸色阴沉下去,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一般的骚扰,他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问:“人没事?”
“没事,但受了点惊吓。”
穆昱宇闭上眼,随后说:“走,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