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自己的母亲,到底有没有想过离开父亲那样的男人呢?
如果她知道自己辞世后唯一的儿子会被父亲像卸除不必要的包袱那样远远地抛开,她会怎么想呢?对于她的婚姻,到死都套在头上的婚姻,她会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吗?
穆昱宇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常常想到这个问题,他问自己,如若早三五年,知道自己的婚姻会遭遇今天的难堪和挫败,他还会以为这种关系无关紧要吗?还会为了叶氏的注资和合作而娶叶芷澜进门吗?
答案未必是否定的,穆昱宇知道,在当时的情境中,对成功的执着比什么都强烈,叶氏将这条捷径摆在面前,那种诱惑太大,大到足以将与欲望无关的东西都通通无视掉,比如快乐,比如幸福权,比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期许和情感。
他迄今为止所做的选择,无不出于对利益最大化的考虑,为了尽可能地实现这一目标,他一路舍弃的东西太多。就好像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登山运动员,将所有不必要的装备都丢了,连同伴也被他抛在脑后,等到攀爬到预定高峰时才发现形单影只,没有足够的给养支撑他挑战更高的地方。
穆昱宇觉得满身疲惫。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母亲,那个低头绣花的温婉女子,在她将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一个男人时,她必定也是义无反顾的,可是,当她耗尽全身的力气时,没人支撑她继续往前,她力竭倒地的时候,周围没人能扶她一把。
养母说得没错,名为家庭的机器吞噬了她,她没来得及等自己的孩子长大。
穆昱宇长长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自己母系一旁,应该还剩几个亲戚,外婆去世没一年,外公也相继离开,但母亲应该还有一个胞弟,当初他很小的时候,还记得有个青年抱过他,他称对方为舅舅。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舅舅还记不记得自己。
想来也是刻意遗忘有这层亲戚关系吧,不然,为何自己被父亲送走他没出现,自己在姑妈那吃尽苦头,他也没出现。
反倒是非亲非故的穆珏,辛辛苦苦找到他,花了大力气将他从那个泥坑里带出来。
社会将血缘这种东西编织成一个弥天大谎,所以当它不起作用时,却也是加倍的失望。
但这么想的同时,他脑子里却莫名其妙重现倪春燕蹬着三轮车带着自己的白痴弟弟的情形:姐姐瘦削的身体一边要奋力踩车,一边还要分神回答弟弟各种蠢问题;那个弟弟明明已经发育得比姐姐还高,作为一个男性,即便是白痴,也该比姐姐有力气,可他心安理得地坐在三轮车后翘起脚傻笑,姐姐心甘情愿地带着他慢腾腾往前跑。
也许,那个姐姐比弟弟还傻。
林助理交给他的调查报告中显示,倪春燕一直未婚,连固定男伴都没有,她长得好,就算家里穷,这么多年来看上她的男人也不是没有。可她都没答应,她的左邻右舍都说,这姑娘怕嫁了人,男方家里看不上她弟弟,会对小白痴不好。
养一个白痴,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对他好一天很容易,好一年却难。
倪春燕却要人家对他好一辈子,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小老百姓,谁也不会昏了头去趟这趟浑水。
所以倪春燕一直一个人。
“她的父母呢?”穆昱宇问,“她并不是孤儿。”
林助理笑了一下说:“先生,这位女士确实不是孤儿,但她的母亲在生下她弟弟没两年就抛夫弃子,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的父亲从此一蹶不振,常常借酒消愁,在倪春燕女士二十岁的时候因为喝酒过度,酒精中毒死亡。”
穆昱宇愣了一下,喃喃地说:“也就是说,她二十岁就开始独立支撑门户了?”
“可能更早,这位女士说起来真是了不起的人呢,年纪轻轻就带着弟弟开店做生意,她遇到的麻烦绝对比一个男人做同样的事遇到的要多。”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发现助理今天格外饶舌,不动声色地笑了下,淡淡地问:“你似乎很同情她?”
“哪里,”林助理正色说,“准确的说我是敬佩。”
“哦?”
“不瞒您说,我也是单亲家庭出身,”他低头笑了笑说,“我父亲在我十三岁时病逝,母亲一直等到我成年了才再嫁。我知道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有多难。”
穆昱宇闭了闭眼,说:“二十岁,你二十岁的时候在干吗?”
“念大学,琢磨找个好工作,让我妈妈过好日子。”
“我也是,”穆昱宇低声说,“那时我在准备去美国。”
林助理看着他手里的调查报告,两人都陷入沉默中。片刻之后,穆昱宇说:“忙过这一阵,你放几天假,陪陪你妈吧。”
林助理笑了说:“谢谢您,先生。”
这席谈话令宾主二人均觉得彼此关系亲近不少,等林助理告辞的时候,穆昱宇甚至亲自送他到门口,回来时发现有保镖提着保温汤煲过来,他想起这是自己命宅子里厨师炖的鲜鱼汤。他倒了喝了几口,发现味道跟倪春燕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也不是大厨做的难喝,而是喝不出那种期待的感觉。
穆昱宇知道自己昨天应该是把倪春燕得罪了,这下要喝她煲的汤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他不以为然地皱眉,心想我诚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拒绝了我。
难道没了张屠夫,还吃不了带毛猪?
穆昱宇几下喝光了汤,放下碗,等着外面护工进来收拾了,他吃了药,在护士的帮助下上床歇息。
闭上眼的时候他想,再过两天,再住两天医院,就可以回家了。
“爸爸……”
久违的儿童哭声突然响起,穆昱宇心头一惊,睁开眼,发现床头趴着一个小孩儿,跟自己相似的眉眼,却长着倪春燕的尖下巴,不正是梦中的倪斐然小朋友么?
“爸爸……”箪侈抢拍源槠潘担奥杪瑁杪枭么蟮钠箪常梗谷梦夜隹n匚兀箪巢皇乔颍趺垂隹。课匚兀杪璨焕砦遥职郑遣皇遣灰伊恕
又回到那个怪梦中。
穆昱宇坐起来,他发现自己在这里的身体并没有心肌梗塞病人那种无力感。看来他在这并没有得病,他发现自己这次也不是在床上,而是躺在书房一角的躺椅上,膝盖间放着一本书,好像是看书之余午休一般。
窗外阳光明媚,但唯一的窗户被人细心拉上白色镂空抽纱窗帘,窗台上大大一个玻璃缸内用清水养着一盆青翠欲滴的富贵竹。
窗明几净,陈设虽然陈旧可是不乏舒适,尤其是躺椅下垫着的枕头,很软。
如果没有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就好了。
“爸爸,呜呜,爸爸……”小孩揪着他的衣服哭。
穆昱宇注意到这小东西此次没有前几次那样扯开嗓门嚎,大概他也知道自己做错的事比较严重,嚎也没用,只敢小声拽着父亲的衣角啜泣着。
“你干什么了?”穆昱宇揉揉太阳穴,缺乏耐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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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很乖你妈会跟你发火?赶紧的,坦白从宽。”穆昱宇把书拿过来,随意翻了翻,发现居然是一本历史小说。
他不看小说已经很多年,尤其这种胡编乱造的历史小说。翻了两页后,他缺乏兴趣地合上书。
小孩嘟着嘴,哭得稀里哗啦,还不忘喊:“爸爸爸爸……”
“不说也成,我现在出去跟你妈说,你不但没承认错误,还试图蒙混过关,我让你妈收拾你,”穆昱宇嫌恶地在一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胡乱给小孩擦,边擦边问,“你妈平时有揍过你吗?”
“有的。”他小声回答。
“打哪啊?”
“打屁屁。”
“行,等下我亲自动手,我可告诉你,你干下的好事你妈早跟我通过气了,我现在是给你机会坦白知道吗?你小子可得想好了啊,”穆昱宇笑了笑,淡淡地说,“我保证,我揍人绝对比你妈狠。”
小朋友哪里经得住他这么一诈唬,立即吓得眼睛睁大,想从父亲这撒娇得到安慰无法如愿以偿,他想了想,更加委屈,索性扁嘴大哭起来。
穆昱宇听得脑袋奇大,低吼一声:“哭什么!做错事你还哭!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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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是吧,行,你继续,我不打扰。”穆昱宇起来,穿了拖鞋转身出了书房,还把门拉上。
他一出门就看见倪春燕穿着睡衣在一旁不无担忧,不由没好气地说:“担心就进去哄他,但我告诉你,下回他会更不把你放在眼里,会越来越胆大包天。”
“我,我也没说进去。”倪春燕嗫嚅说。
“不进去就给我过来!”穆昱宇走到客厅,坐下问,“说吧,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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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昱宇抬眼看她,淡淡地问:“因为小白痴是你弟弟,于是你觉得你儿子也该对他好?”
“这还用得着说吗,小超可是箪车那拙司耍
“倪春燕,你自己奉献还不够,你还想搭上你儿子去奉献啊?你问过他吗?他同意了?”
倪春燕涨红了脸,跟儿子一样嘟嘴说:“我,我以前教他,他不也挺乖吗?都是街上的坏小子带的,看我回头饶得过谁!”
穆昱宇冷笑说:“臭小子虽然小,可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也需要自己的玩伴,他的小伙伴们都不接受他有个白痴舅舅,你让他怎么办?真的跟他舅舅一样关家里不跟外人接触?”
“老公,我没那个意思……”
“我看你差不多。”穆昱宇挥手说,“你往后别让他们俩一块玩了,过段时间你再让他自己选。”
“啊?老公,你这可不太负责……”
“你怀疑我?”
倪春燕笑着说:“没,我担心哪,要是俩孩子生分了怎么办?”
“那你就天天在那小子耳朵边念叨小舅舅好惨,现在被石头泥巴吓破了胆之类,说到他内疚羞愧。”
“这也成?”
穆昱宇懒得再搭理她,低头随手拿起一份报纸看起来,过了一会,他发现倪春燕挨过来靠着他,抱着他的胳膊满足地叹了口气。
穆昱宇本想推她,却莫名其妙享受起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尤其是对方的身体柔软温香,体温渗透过来,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宁馨感。他装作不在意地咳了一声,皱眉说:“干嘛腻腻歪歪的,坐好。”
“不要。”倪春燕整个都趴到他身上,笑嘻嘻地说:“老公,我发现你最好了。”
那当然。穆昱宇挑了下眉毛。
“你从来也没嫌过小超,单单这个,我就知道我男人是全世界最好的。”
“我从来也没嫌弃吗?”
“没有。”倪春燕笑如春花,“当初结婚的时候你说又不是养不活他,怕什么,多双筷子而已。这么多年我可都记着。”
这句话像自己能说的。穆昱宇点点头。
“你还说,没本事的男人才嫌家里拖累,你说如果你穆昱宇也到那个地步,那还不如趁早别混了。”
穆昱宇沉默了。
“老公,我一辈子感激你这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