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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石板(2)

嘈杂的,沸腾的人声,令人恐惧的女性尖叫,充满恶意的大笑声,恶魔般的窃窃私语。明灭不定的光亮,最后是一声高亢的,绝望的喊叫:“尤妮尔!”

然后夏仲从睡梦中猛然惊醒。

七叶法师满头冷汗,后背上一片粘腻的汗水——亚麻内衫因此黏在背上,这让夏仲感到非常难受。但他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在深沉的黑暗中,安静地呆在床上不断重复深呼吸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然后他又躺了下去,强迫自己再次进入无梦的睡眠之中——法师每天需要至少八个卡比的时间休息,这样才能保持清醒的大脑记忆和使用法术。但夏仲认为至少在这个夜晚,他很难得到足够的休息。

大多数法职者并不欢迎梦神的到来——事实上,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中,他们甚至并不认为有这位神祗。直到尤米扬大陆上第一座崔亚斯的神殿建起,当时的教廷才被迫承认梦神的存在。神职者难得的和法职者采取了同样的态度,身为神职者的他们甚至对这位神祗的出现感到困扰。一位生命女神的牧师在他的日记中写道:“睡梦中获得的安宁甚至超过了在祈祷中感受到的喜乐,我恐惧却又盼望夜晚的降临。”

无梦药剂很快流行起来,即使人们在长期使用它时发现了诸多的副作用,诸如身体虚弱,注意力无法集中,记忆力下降——这些对于法职者来说尤为致命,但还是有大批年轻的法师以及牧师愿意使用它,仅仅是因为它能为他们提供一个纯净,安然的睡眠。

夏仲发现自己很难再次睡着。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未因此而感到疲倦。他点燃了房间中的油灯,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卷来自亚卡拉府邸珍藏的羊皮卷——在返回旅馆的马车上法师略读了一部分,非常古老,令人着迷。如果不是异于常人高度的自制力,也许夏仲会忘记离开那架临时雇佣的马车,直到将整个卷轴全部阅读完毕为止。

七叶法师披上了外袍,然后就着油灯柔和的,只能照亮床头部分的灯光,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入到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羊皮卷轴之上,当他回过神时,天色微微发亮,东方之星鲁尔那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

年轻的法师发出一声哀叹,脱力一般向后倒在柔软的床上——他终于想起今天得带着学徒前往协会参加等级考试,而不是能够让他软床高卧睡上一天。

这个事实让夏仲的心情恶劣起来。但很快他便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告诫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该死,毫无征兆的崔亚斯的礼物引起的。他完全不清楚梦里发生的一切所代表的意义,那些人类的惨叫,痛苦的呻吟,还有——“尤妮尔”。

法师洗漱之后心情极坏地离开房间来到旅馆的大厅打算吃早饭,然后发现他的学徒早已精神奕奕地坐在实木餐桌边上冲他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早安,先生。”

这无疑夏仲的心情更加抑郁。

他毫无痕迹地扫视了一番男孩:亚麻色的短发梳得服服帖帖,脸上没有可疑的斑点和痕迹,黑色的袍子上干干净净,没有灰尘和任何不该出现的动物毛发,手上——法师挑挑眉毛,就连每个指甲缝里都找不到泥土。

这个发现让法师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沉默地点点头,然后拉开椅子坐进自己的座位。

早餐是毫无想象力的煎蛋,豌豆泥,黑面包和除了咸味之外什么味道都没有的汤。但在帕德拉,大多数普通人的早餐仅仅是一碗浓汤和几片干面包,只有牧师,商人和镇公所的高级官员才能享受每天一个煎蛋。在这个世界里,一个鸡蛋价值三个铜子,而一个黑面包也是这个价。

法师为自己再叫了一杯牛奶。他无法忍受那碗咸汤,也受不了黑面包粗劣的口感——意思是他除了那个煎蛋之外就只有那杯牛奶。

“先生,将面包泡在汤里其实味道不错……”奥利弗清清嗓子鼓起勇气说。等级考试会耗上大半天的时间,而中午则不会让你有机会去吃点什么好的——依旧是黑面包及淡汤。而按照法师自己的安排,他下午还要前往吉拉斯图书馆。学徒担心他未来的老师会因此而晕在那个格拉斯王国最大的图书馆中。

法师瞥了他一眼,将丝毫没有动过的面包和汤推给了男孩。

“如果你担心浪费,那我认为你应该很乐意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早饭过后夏仲带着被食物堵到嗓子眼儿的学徒前往法师协会。他没有选择步行,而是叫来了一辆公共出租马车。

夏仲温和地解释道:“时间还很早,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吉拉斯城——我认为如果回到帕德拉没有任何谈资也许是件挺遗憾的事,另外,”他意有所指地说道:“你也许需要一些时间用来调整自己的状态。”

学徒涨红了脸,无法抑制地打出了第十个饱嗝。

但这趟马车之旅的确对得起它的价钱——患有洁癖和严重的人群恐惧症的法师包下了一辆足以躺在里面睡觉的马车(他的确就是这么干的),却只有两个乘客。夏仲在扔下一句:“在到达之前无论如何不许打扰我”之后用兜帽把整个脑袋罩得严严实实坐到最阴暗的座位里打瞌睡,放学徒一个人兴奋地守在车窗边上。

摇晃不定的火焰,映红了半个夜空的火光,凝固成黑色的鲜血,残破的城市,被燃烧殆尽的森林,干涸的河流,变为沼泽地的湖泊。

“……你必须离开这儿!”

“……阿拉善……部族……死亡……”

“诸神怒火……石板……”

“……尤妮尔!”

法师藏在兜帽中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偶尔会全身颤栗,但大多数时间中,夏仲跟一句冰冷的尸体几乎毫无区别——如果忽视法师胸口微弱的起伏。

“……最后战役……带它离开!”

夏仲终于睁开了眼睛。

可想而知法师这一天的心情再也不会好起来。

学徒无知无觉地趴在车窗上,为经过的一切惊叹——壮观的建筑,热闹的大街,穿着明丽时尚的行人,华丽的商店。

“真让人难以想象,”奥利弗自言自语,“这个城市比我想象中还要大!”

“……别轻易暴露出你的愚蠢,男孩。”仿佛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学徒身边的法师冷漠地开口,“在诸国的首都当中,吉拉斯以风景和城市过分袖珍而闻名整个安卡斯大陆。”

每一根毛发,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好像缺乏润滑的齿轮一样僵硬地停了下来。学徒甚至能听到“咯拉咯拉”的声音。

“我不打算了解你怎么看待这座城市,但考虑到我的责任和义务,我得告诉你,格拉斯王国出身的法师绝大多数无法在胸口带上超过七叶的徽章——噢,别太惊讶,和天赋跟财产无关。”

“这些法师过分沉醉在关于‘祖国的自豪’之中,甚至不愿离开格拉斯前往尤米扬大陆接受更优秀的魔法教育。”

“过于平静和富足会毁了法师。贫困并不值得骄傲,但安稳生活毁掉的法师也为数不少。”

法师的目光盯在学徒的后背:“我曾打算在你考试合格之后推荐你接手服务法师的职位——我的确无意在此逗留太久。而相信一位富有丰富经验的一叶法师便足以应付帕德拉镇的工作。考虑到你的现实,这无疑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不过你提出跟随我学习——那我现在回答你,我将会在不久之后离开吉拉斯甚至是格拉斯,而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愿意离开故乡。”

学徒惊讶地回过头,窗外的一切都再也无法吸引他。男孩看上去焦急失望甚至愤怒,但最后他成功地克制了这些负面情感。现在即使是节日才会出现的马戏团也无法分得哪怕最微小的注意,奥利弗看着七叶法师,然后低下头盯着法师的胸口:“您从没说过这些……”

他的语气中带着学徒绝不希望出现的软弱和恳求。

“的确。”法师平静地说道:“我的确没有提起过这些,而我也无意向你解释。”这句话让奥利弗的脸色难看起来,倒映在眼睛里一片黯然。

“之前我从没打算,至少在最近十年中没有打算收留学徒,更不要说学生——但那是在我不知道协会的规定之前。而最近据说协会将强制性地向五叶以上的法师派遣学徒,说实在的,这可真是让人恶心。”

“你不是一个学生的好选择。”法师坦然地盯着男孩的眼睛,尽管他知道对面的孩子正拼命努力阻止泪水从眼眶滑落,“法师比任何职业都更加强调天赋,它是一切的前提,而恕我直言,奥利弗,”夏仲温和地对学徒说:“你的天赋并不比其他人更好。”

车轮粼粼转动,窗外阳光明媚,穿过树枝叶梢,深深浅浅的光斑投映下来,让这个清爽的初夏早晨更加讨人喜欢。但这一切都与沉静的,只有两个乘客的马车厢无关。

“你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法师强调道,“男孩,这是你最大的优点。”然后他看着学徒惊喜的眼睛无情地继续说道:“但是,你的天赋却对不起你的努力。”

“作为学徒,我允许你追随我学习,但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老师。因为你的道路一眼即能看到尽头,而我的道路却深藏在迷雾之中。”

男孩的眼睛中盛满了失望。他避开法师的视线,低着头神经质地抓紧了长袍的一角,嗫嚅着开口:“但先生……任何人都无法获悉命运……”

夏仲摇摇头,“的确如此。”他以从未有的耐心说道:“但这些并不是命运,而是构成命运的基石。我们的基石完全不同,因此,勉强选择同行的下场是迟早有一天,跟不上的人总会被先行者抛弃。”

“奥利弗,如果这样的未来你能够接受并且永不后悔,那我很乐意成为你的老师,也许在不久之后会向你推荐一位合适的导师;当然,如果你做出更明智的选择,那在你通过此次等级考试之后,我将向协会推荐你成为我的继任者,也会将你介绍给我的学长——说实在的,他更适合成为一名老师。”

学徒使劲抽了一下鼻子。然后他哽咽了一声,“先生……我们能在回到帕德拉之后再谈这个问题么?我……我从没想过……”

法师发出一声轻缓的叹息。“没问题,没问题。”他以近乎怜悯的目光注视这个纯朴,善良,勤奋却并不那么聪明的男孩,“我希望你不会认为自己不招人喜爱。”

“你只是发现了魔法残酷的部分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