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临秋一落座,便立即有人捧着一扎文书摆在桌上,并躬立在一旁小声地汇报这两日需处理的事务。哪些紧急,哪些可先放放,事无巨细均在条子上标注了。这一说就是半柱香的时间。
萧岑也不用人引,就主动走过去,在左下首第一个位置上落座,也没个正形,就斜倚着,用手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主座上翻看文书的楚临秋。看着看着,便禁不住又露出了痴迷的眼神,嘴角也止不住上扬,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
几位家主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面上表情愈发狰狞,却不好发作。这一但开口了,人家一顶妨碍公务的大帽子扣下来,谁能消受得起?于是,有几个年岁尚轻的便不约而同地看向当中唯一蓄着一副美髯的老者。
那老者隐忍了半天,终是受不住在堂上高喝了一句,“楚都使,你这是何意?”
楚临秋闻言这才从诸多文书中抬起头来,状似无奈道,“严老您说何意?几位一不说明来意,二无天子诏书就直闯我玄武卫衙门,还想让楚某如何交代?何况陛下金口玉言,二十日内案子必破……”
“那现如今几日了?!”
“不出十日。对了严侍郎,你方才说能人……什么能人?莫非圣人这么快就择了良人要顶替本官的位置?本官如何不知?”楚临秋向来惯于先发制人,时常激得旁人怒气冲天,仪态尽失,因而话音刚落,这严侍郎便上前一步,上下唇轻微地抖动了两下,发出短促的蔑笑。然他还未出口讽刺,便被其父严太傅拉住了胳膊。
“汝白不分轻重,随口胡言,楚都使切勿与他一般见识。”
“父亲!”
严太傅没说话,只薄唇紧抿,扭头瞪了一眼,便令严侍郎讪讪低头,懦懦不敢再言。
“楚都使,”老者袖手而立,身背挺如松柏,面上早已无了方才的薄怒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胜券在握的悠然,“老夫今晨入宫,特向圣人求得了一道恩典,是用严家铁券换的。楚都使想知道是什么吗?”
“……”楚临秋听了悚然一惊,暗道这严家人为了收拾自己,竟这般下得了血本,怕是幕后游说之人说了什么,戳到了他们的痛处罢,令他们不得不孤注一掷。
这三份“金书铁券”,是太祖皇帝赐予严家的免死牌,紧要关头可救自身性命。谁知这严太傅说用就用,只为了向圣人求一个微不足道的恩典。
而这所谓的“恩典”,楚临秋不用想都能知道,无非是二十日后他若还不能找出真凶,便要卷铺盖回家,连都指挥使也没得当。日后别说在朝中弄权了,就是京城百姓,也很快会淡忘他楚临秋这号人物。
就在此时,原本在低头吹着手中热茶的萧岑,突然将茶盏搁下,突兀地说了一句,“大岐律法有言,金书铁券,有功于社稷者赠之,奋勇杀敌者赠之,舍命救驾者赠之。怎么?本侯的九商尚没有这个东西,你严家先人何德何能获此赏赐?”
“侯爷!敢问你这是质疑太祖爷的恩旨吗?”
“不敢不敢,只是有些疑惑罢了。严太傅也知道,本侯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闹不清楚,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诸位大人多多海涵。”说罢,他甚至还拱手朝堂中众人行了个敷衍的致歉礼。
楚临秋见他又与先前一样,急急跳出来替自己出头,不由觉得好笑,便微抿了抿唇,屈指扣了扣桌面道,“下官不知,还望严老解惑一二。”
严太傅果真将他心中所想说了一遍,之后还明里暗里威胁了一番,大意是他楚临秋还是太过年轻,上台阶的时候步子迈得太快,怕是一不留神便会跌得头破血流。
听完此言,楚临秋被硬生生地气笑了,他当即起身走了下来,负手在老者跟前站定,静默了半晌,便出言讽刺道,“这就不劳李老费心了,倒是您年纪渐长,眼神不好,才要小心才是。别回头绊着了石子倒地不起,非要赖那散在地上的死物。严侍郎,你可要把人扶好了才是。”
“你……”
“汝白!”
“父亲!父亲还与他多说什么?”
“闭嘴!”
“父亲,难道我们就这么让智弟含冤九泉?他今日能不把您放在眼里,明日便能……”
“严侍郎!”话未说完,便被楚临秋高声打断,他神情未变,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匀给他一分,只直盯着面前的老者道,“严老,对上不敬,这便是严氏的家教吗?”
“楚大人也没敬到哪里去。若论礼法,您该请我父上座,对我父毕恭毕敬才是。”在严侍郎心里,太傅虽无实权,却也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比楚临秋足足高出了四个品级。而这厮竟敢于堂上对他父亲大呼小喝的,显然眼里已经存不下什么人了,长此以往,朝堂上便再也没人能与之抗衡。
“楚都使。”老者的胸膛剧烈起伏,似要发怒,但到底还是将那股儿郁气忍了下来,他抬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楚临秋点了点,半晌后,方从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随即转身甩袖而去。
当他提袍跨过门槛之时,才幽幽叹了声,“楚都使,好自为之吧。”
主心骨都走了,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也只能摇摇头相继走了,最终竟只余下严侍郎还不甘不愿地站在原地。
楚临秋见他面有菜色,就好意提醒道,“严侍郎若实在觉得本官不够格查办此案,便明日卯时大殿上请旨去罢。”
“哼!”这严侍郎眼见连自家父亲都撇下自己走了,便也再没了待下去的理由,于是只能冷哼一声抬步跟上。
楚临秋始终站得笔挺,直到目送着这帮人出了衙门,方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向后仰倒过去。
“九商!!!”幸而萧岑虽未发一言,却始终在注意着他的情况,否则真不一定赶得及时。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在巨大的冲力下,抱着楚临秋往后急退了两步,方才稳住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