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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将星陨落(1)断头饭

奉朔十九年,初春。

陶都的人们,都还沉浸在年节将至的喜悦中,家家户户正忙着高挂灯笼,改换旧符,一派忙碌且欢欣的景象。

街上也是热闹非凡。孩童们唱着歌谣跑过,带起一阵刺骨的寒风。小摊上的老妪见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随即,她又恢复了忧郁的表情,将目光投向某个方向,叹了口气。

那是东市口,朝廷处置钦犯的场所。每到午时,总是聚集着很多人。而大岐王朝唯一的天牢,就位于其后几步远的一处空地上。

这儿的光景与前头的热闹可大不相同,它显得寂寥而萧索。门前的积雪大约是还来不及清扫,有些早已化作了一滩滩静止不动的雪水,上面漂浮着几片嫩叶,但四周举目望去,却满是光秃秃的枝桠。

看似死气沉沉,实则暗藏生机。

此时,天牢的大门正在缓缓开启。压抑的人声、杂乱的脚步声、钥匙的碰撞声汇聚在一起,让人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而不时响起的水滴声,更是叫人心烦意乱。

明灭不定的火光中,有一人脚步顿了顿,被人及时扶住。

“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接着走吧。”话虽如此,但他也没有拒绝左右二人的搀扶,一路走走停停,似是极为艰辛。

终于,一行五六人走到通道尽头的一处破旧不堪的牢门跟前,停了下来。

狱卒领命上前开锁,而后把带过来的食盒按照次序摆在地上,并将里头丰盛的菜品一一取出。一时间,香气布满了整间阴冷的牢房,引得隔壁的犯人纷纷露出贪婪的神色。

但此间的主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伴随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他们看到高高的杂草堆上,趴伏着一个身穿白色囚服的人,头埋在臂弯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萧岑,有人来看你!”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刚才那位走在正中的大人。他挥退了还要搀扶的随从,径自走到萧岑跟前站定。

此人身量颀长,俊美无俦,面上轮廓有如刀削斧刻一般精致,一双桃花眼顾盼之间,自是风流,任谁见了,都会由衷长叹一句,“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凡间人”。只是他这脸色,也委实太过苍白了些,几乎要与肩上的狐裘融为一体。

“你来做什么?”萧岑从杂草堆中起身,只懒懒地看了一眼,便又兴致缺缺地趴了回去,显然面前之人,并不足以拨动他的心弦。

“我来送你一程。”男人看上去身体确实欠佳,只说了这么几字,便伴随着一连串的咳嗽。同时,他的身形也有些微颤抖摇晃,站立不稳,宛如玉山将倾。

他的话更像是两人耳鬓厮磨时的低语,没有惋惜或趾高气扬,与他平日里的模样大不相同,听得萧岑也不免微微动容。

但他随即又收敛了神情,做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俊脸上仿佛覆上了一层寒霜,说出来的话更是尖酸刻薄,“楚大人莫不是特意前来欣赏萧某的颓态?让你失望了,萧某在这牢里一切都好,既无俗事烦忧,亦无闲人作乱,好不自在。倒是楚大人在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吧?”

“……”

楚临秋对面前之人的冷言冷语无动于衷,他再次以袖掩嘴咳嗽一声,随即在草堆前蹲了下来,凑过去捏住萧岑的下巴,“为何不反?你明明有机会……”

萧岑闻言十分惊讶地挑了一下眉,似乎不敢相信此言竟然会从自来“忠君”的枢密使大人口中说出。

“楚大人这其中深意,在下可否理解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萧岑的话,戳中了楚临秋内心深处真实的痛处,这令他瞳孔微缩,眼神不自觉地愈发凶狠起来。

或许是觉得反应太过激烈,他松开手,闭目长吸一口气,良久后幽幽叹道,“萧远山,你我二人,如今便只剩下针锋相对了么?”

萧岑看着比自己还要颓丧几分的楚临秋,一颗心仿佛被人浸在了一坛老陈醋之中,又酸又软,几乎要忍不住抬手抚摸他的眼角,就像之前无数次做的那样。然而,他终究想起了那件事,便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并强迫自己将目光转向别处。

“咳……不是要喂我吃断头饭吗?怎么?萧某临死之前,还得亲自动手。楚大人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

“萧远山你!”男人似是被彻底他气着了一般,突然将头偏向一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引得身后随从惶恐不安。

“大人!!!”

“无妨。”楚临秋偷偷将帕子藏入怀中,不让他们瞧见这当中的一抹殷红。

他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去,不消言语,便立刻有随从将碗筷一并放入他的掌心。

楚临秋低头看了一眼,用筷子夹起米饭上的唯一一片熟肉,递到萧岑嘴边,“碗里一块肉,恶犬绕道走。”

萧岑意欲不明地哼笑了一声,突然张口,叼起筷上的那片肉囫囵吞下。

“接着说。”

楚临秋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又从碗里挑出一筷白生生的米饭,低沉沙哑的嗓音,仿佛冬雷一般地,打在他的心上,“刑前吃饱饭,来世投好胎。”

萧岑再一次感到了惊讶,他挑眉的动作与方才如出一辙,“这就投胎了?未免也太快了些。楚大人,我不投胎,便在阴间做个极乐鬼,可行?”

说完,他没吃那口饭,反而是伸手执起不知何时摆在他跟前的酒壶,仰头将里头的烈酒一饮而尽。

“刑前……一碗酒,做个……极乐鬼……楚大人,我很高兴……死在你前头……”萧岑生于漠北长于漠北,本是饮酒千盅不醉之人,今日却不知为何,一壶尽了,便有些上头。

或许是,自知死期将近吧。

他依旧伏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杂草堆里,醉眼朦胧,痴痴地看着跟前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的楚临秋,最终还是抵不过一阵强于一阵的昏沉,睡了过去。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听到了楚临秋的低声呢喃,“萧将军,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