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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笑倾城

转眼已经到了八月,长安传来消息说乌孙和匈奴的使团已经陆续抵达。皇帝便决定今年早些结束消夏,在甘泉宫上过完中秋节就走。

弄玉那一日赌气回来,到如今已经有半月多了,韩城始终没有来找她。起初她还想去找韩城,可一想到韩城居然把她追求自己的事当成笑话讲给赵临月听就心如刀绞,又想起当晚苏文对她说的那番有关门户相当才能成婚的话,越发心灰意冷。

她整日恹恹的,茶饭不思,连方天河都看出来端倪,好奇地问她:“怎么不见韩城来找你了呢?”

她强嘴道:“要你管!”

方天河越发显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来,故作神秘地说:“这些天早在昆明池旁散步,倒时常看到韩城与赵临月说笑。”

弄玉猛地站起身来,喝道:“与我何干!”

方天河侧卧在流黄簟上,手中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神态悠闲,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

弄玉见她悠闲如斯,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让我来替你破坏卫皇后拉拢李陵吗?我要怎样破坏?怎么我来甘泉宫这么久了,也不见你吩咐我?”

方天河刚要说话,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宫女沈渠已经走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簇新的枕头,叫道:“这是前些天我给婕妤绣的新药枕,婕妤靠着吧。”

弄玉见状便上前将方天河扶起来,沈渠给她换了新枕,两人又把方天河重新扶下躺好。

方天河道:“里面装的是佩兰。”

沈渠笑道:“是呢,贵人鼻子真灵。我是想着这暑天怪热的,佩兰能解暑化湿,正是暑天用的。”

方天河沉默不语。

沈渠又说:“贵人前些天一直说无趣,我去传一班乐师奏乐给贵人解闷好吗?”

方天河想了想道:“也罢了,只找琴师来吧,人多了反而太吵闹。”

沈渠笑吟吟地答应道:“诺!”

等她出了殿门,弄玉瞧着方天河等着她说下去。方天河却笑道:“你陪着我安安静静听琴便是。”

弄玉道:“你有什么吩咐直接说。”

方天河道:“我没有什么好吩咐的。原本我谋划着让你去阻挠赵临月嫁给李陵,今日瞧着你也不用出手了,他们自己倒萌生了退意。”

弄玉不解地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方天河故作高深地说:“不能说。”

两人正说着话,沈渠带着三个人进来,后面两人都是童子装扮,肩上都背着锦绣的包裹。而与沈渠走在前面的那一人,身穿着宽大的暗红禪衣,绣着黑色的茱萸纹,弄玉视线上移瞧见了他的脸。

弄玉一下子怔住了,脑海里登时浮现出曾经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里传唱的那首歌谣来:“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据说这首歌谣是当年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唱给皇帝听的,歌里赞颂了一位倾国倾城的美貌女子。皇帝听了怅然若失,说道:“这世上哪有这样倾国倾城的女子?”而同在宴席上的平阳公主则笑吟吟地站了起来,笑道:“妾为陛下献上一女子,准保她有倾国之容,倾城之貌!”

而平阳公主献上的这个女子就是李延年的妹妹李妍。皇帝一见到李妍就惊为天人,宠爱异常。

而这首赞颂李夫人美貌的歌曲更是在民间广为流传,一时间当垆卖酒的酒家女、馆伎中的女伎、长在深闺的女子都在传唱。弄玉当年也跟着到家中来的女工学着唱过,当时她还想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漂亮的人,能让人一见之下,连家国都舍弃了。

可如今这倾国倾城之人就站在她面前。

弄玉不自觉地收敛了呼吸,仿佛这人是云雾幻化,一吹就散开了;又仿佛跌入了一个奇妙的梦,在梦中来到了天宫,见到了仙子。

他双眉入鬓,一双桃花眼像是春日的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刚刚融化的碧绿湖水之上,清冷中又带着温暖,波光潋滟,碎金闪烁,灼灼逼人。弄玉原本觉得赵临月那双桃花眼已经够美艳,可如今见了这位,才知道桃花眼美到极致并非“美艳”二字所能概括,那种美早已经超越男女的界限,只让人觉得再华丽的词藻也不能描摹那种风流的十分之一。

韩城长得好看,那种美是阳刚英武之美;任立政长得好看,那种美是风流倜傥之美;李陵长得好看,那种美是温和谦逊之美。眼前这人的美却是轻描淡写的美,似乎他对自己的外貌全然不在意,可就是这种不自知,偏偏令他有种说不出来的迷人魅力。

弄玉曾听二哥说起过,在西域有一种宝石叫璧流离,不管有光从哪个方向照过来,它都能发出熠熠耀眼的光辉,弄玉觉得那种璧流离正可以用来形容眼前人的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来,他都美得不可方物。

弄玉被这琴师的美色勾得失了魂魄,怔怔地盯着他瞧。

相比之下,方天河的举动却让人匪夷所思。她一看清楚来人,原本慵懒地歪在床上的身子猛然就坐直了起来,冷声质问道:“怎么会是你!”

琴师不卑不亢地回道:“不是贵人要召见琴师听琴吗?我是来给贵人抚琴的。”说着便接过身边一个童子递过来的琴,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头。

方天河恨恨地看着他,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他听了这话,仰起脸来,朝着方天河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极其俊美,一双眼睛里潋滟含情,端地让人想起“笑靥如花”这四个字。他笑道:“那贵人倒是说说我有什么主意?”

方天河见他笑得如此灿烂,恨得牙齿几乎咬碎,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李季,你离我远一点!”

李季脸上闪过一丝情绪,但表情却依然云淡风轻:“贵人要听哪一首曲子?”

方天河强压怒火,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忽然说道:“我不想听琴了,我想听鼓瑟。”

李季宠溺地看着方天河,仿佛在看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撒娇,他示意童子将琴收了,从另一个锦囊里拿出一张瑟又重新置于膝上,说道:“贵人要听哪一首曲子?”

方天河只知道他平日里最擅长的乐器是笛,没想到他也能操琴鼓瑟,原本想故意给刁难他,把他打发走了了事,却没有想到他早就想到了她的刁难,反而提前给化解了。

他见方天河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干脆说道:“你也不用这般瞧着我,我随身还带着箫笛、筑和箜篌,倘若你想听,我都能奏给你听。不是我夸海口,整个太乐,说起乐曲没有一人能及得上我。倘若我从这里回去了,别的乐师自然是不肯来的。”

方天河重新歪倒在床上说道:“我不听了。”

李季见她如此,便转脸对弄玉笑道:“姑娘要听什么?今日我奏一曲给姑娘听。”弄玉还没来得及答话,方天河霍然又从床上坐起身来,叫道:“李季,我说了我不听!你还不给我出去!”

弄玉心中疑惑,这李季到底是什么身份,能令向来清冷无情的方天河如此动怒?

李季笑着摇了摇头,对床上愤怒不已的方天河轻声说道:“我好歹也做过你的师傅,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也能猜出几分。我既然来了,就是不怕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异常笃定,好像此时哪怕兵刃加身,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说着他便抬手鼓起瑟来。

清凉的乐声如同山间的小溪从他手下潺潺流出,如环佩叮当,清越好听。

他鼓瑟的神态甚是悠闲潇洒,说不出的动人风姿,如云出岫,如月照花。

在这酷热难耐的盛夏,方天河住的这仪凤殿种满了梧桐,此时翠绿浓密的梧桐树叶倒影在竹帘之上,只渗进宫殿里,大殿上下一片碧绿。他亦坐在窗下的绿荫里,与梧桐的碧绿融为一体,那瑟声仿佛也染上了绿意。弄玉托着腮听他鼓瑟,渐渐的,心中的烦恼好像都被雨水冲洗干净了,心中只剩一片清凉。

方天河也逐渐安静下来,在床榻上侧身朝里躺了,那象牙团扇就搁置在她的床榻之侧。

也不知道奏了多久,李季忽然住了瑟,朝着床上看去,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方天河已经听着乐曲睡着了。弄玉急忙站起身来想要唤醒她,李季却低声说道:“她一向多梦少眠,难得有睡稳的时候,就让她睡吧。”

弄玉警惕地盯着他,心中纳罕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方天河睡不好?他们又是什么交情?

李季见她目光炯炯,便解释道:“以前她跟着我学过一段时间的舞,只是她笨得很,总也学不好,这才去学唱歌的。”

弄玉点点头,也低声说道:“我送琴师出殿。”

两个童子早已经把乐器都装入锦囊中,李季吩咐道:“你们先回太乐署。要是大哥问起来,就说我稍后便回。”两个童子答应了,径自去了。

弄玉把李季送出大殿,殿外不远处就是昆明池,昆明池上烟波浩渺,靠近岸边的地方种满荷花,荷叶铺得密不透风,无穷的碧色沿着河岸一直延伸到池对岸,像是给湖岸镶上了一道绿边。

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有已经凋谢的,露出青碧的莲蓬来;有正开得好的,在青碧的荷叶间亭亭玉立,像是粉面含羞的少女;也有刚探出一个尖尖的骨朵儿,小巧玲珑,不管开得怎样的花都秀媚雅致,姿态可人。

两人沿着岸边走了片刻,弄玉便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我说的话可能有些唐突,先请先生宽恕。”

李季脸上带笑,使人如沐春风:“姑娘但说无妨。”

弄玉道:“方婕妤的命早已作不得主,她身上有很多人的命,一旦她出了事,那她身边这些人都要遭灾。”

李季反问道:“这些人里也包括姑娘吗?”

弄玉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明白了自己找他谈话的目的,既然他也清楚利害关系,那她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承认道:“不错,也包括我。”

李季忽然大笑起来,但弄玉觉得那笑声虽然狷狂,可也流露出透骨的凄凉,他笑起来的样子,仿佛有疾风吹过荷塘,亭亭玉立的荷花登时全都变了风姿,一朵朵借风灵动起来。

他的一双眼睛却微微眯起来,透出一种决绝的神色:“我李季素来张狂,不受礼束,我想要怎么那便怎样!我爱谁喜欢谁,那是我自己的事,那算皇帝也无权过问!”

弄玉呵斥道:“你疯了?你要是一意孤行,早晚会酿成大祸!”

她虽然如此呵斥李季,可心里却对他这种一意孤行、横冲直撞的感情萌生出来几分怜惜,在不久以前,她也是站在许媪面前,无所顾忌地说出非韩城不嫁这番话来。可如今,她此时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当日许媪规劝她的话吗?她被牵扯到是非场中才发现有很多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就像此时李季倘若对方天河有情,那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个致命的打击。

她心中懊悔当初自己为什么不探听清楚方天河的底细,她当初确实太鲁莽了,方天河是个危险人物,跟她在一起,倘若不了解她,隐患实在太多,比如面前的李季就是一个。所以她得想办法查清楚方天河的底细,想来方天河应该也会找人去查她的底细。但是她想到二哥对她的保护,只要她自己小心别透露什么消息,方天河就查不到什么。

她必须抢在皇后或者别人知道他们的私情以前把李季的问题处理了,不然等皇后抓住把柄,他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弄玉眉头一皱,紧紧盯住李季,逼问道:“你果然不离开她吗?”

李季傲然不语。

弄玉又道:“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有许多的姑娘喜欢你,只要你想,什么样的姑娘得不到,何苦去求一个天人呢?”

李季立即反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自然不!”弄玉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李季苦笑道:“你瞧,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一张皮囊。就算有再多的人喜欢我,我心上的那一个不喜欢我又有什么意思?”

弄玉知道自己劝说他是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了,必须得找别的方法让李季离开方天河。

弄玉道来一声“珍重!”转身就走,背后却传来李季酸楚的声音:“你不用太把我当回事,她根本就对我无情,这一切不过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弄玉刚回到仪凤殿,就见殿前整齐划一地站着一队卫兵,他们都是识得她的,只对她微微点头,就放她进去了。她进了门,刚走到院子里,方天河身边的越女官就迎了上来,悄笑道:“姑娘去偏殿坐坐吧,陛下在里面呢。”

弄玉问道:“婕妤醒了吗?”

两个宫女正坐在台阶上,听见这话,都朝她摆手。

弄玉放慢了脚步,径直来到正殿的窗外隔着竹帘往里瞧,就见方天河仍然面朝里睡了,皇帝却坐在她身侧,手里拾起她睡前搁在床榻上的那柄团扇,给她扇风。

皇帝背朝着她,弄玉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态,可就是无端觉得他摇扇子的那双手温柔得很。

通过这些天的接触,弄玉知道皇帝并不是一个温柔多情的人。相反,他苛刻多疑寡恩,且喜怒无常,韩城他们在皇帝面前皆是小心翼翼,从来不敢逾矩。

想必方天河也十分清楚皇帝的个性,可这样一个薄情的人,如今却抛下政事坐在宠妃的床榻旁为宠妃摇扇纳凉。那种事传出去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是不是对方天河有所图谋?不,方天河的一切都是皇帝给予的,皇帝能在她身上图什么?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她心中越来越清晰:难道皇帝真的对方天河动心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她无意间转头朝那声音望去,却一下子怔住了。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以后,弄玉便刻意避开了能见到韩城的场合。有时候皇帝来仪凤殿,她知道随从的人是韩城,便早早躲开了,没想到这一次自己忘了避讳,竟与韩城迎面相逢。

像是猛然间受到了重击,弄玉的心忍不住疼痛起来。

韩城迎面走过来,一双眼睛瞧着她,脸上却没有表情,仿佛只当她是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