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世子被气得面色发白，双眼瞪着韩城，几乎要冒出火光来，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但又想到好不容易遇上这样的机会，白白放过又太过可惜，心有不甘，便道：“你不知道郭相国的府邸在哪里，还是我去送吧！”
弄玉知道梁世子虽然面上是在跟韩城讲话，实际上却是对她说的。他这是拿着她的身份威胁她，倘若她不听话，梁世子就要当着韩城的面拆穿她的身世。果然他的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流露出来志在必得的神情。
弄玉哑然失笑，不知道梁世子是怎么想的，他们梁王府早已经跟郭氏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蚱蜢，郭氏要出了事，他们自然也逃不开关系，难道她还怕他的胁迫？她看着梁世子，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嫣然一笑：“无妨，我们家的御者车夫自然知道我家在哪里。”
梁世子没料到弄玉根本就不受他威胁，刚要开口，就听弄玉继续说道：“我听哥哥说世子托他寻一个人，今天我来的时候，哥哥让我转告世子，人已经找到了。是世子自己去领，还是哥哥送上门来，哥哥要我问清楚，好给他带信回去。”
梁世子脸色一变，没想到她竟敢当众戳破自己的隐私，只是她这话说得极有技巧，除了他们两人，谁也没真正听懂。
果然王妃问道：“又找什么人？”
梁世子面露尴尬，挠挠头笑道：“不过是个舞姬，孩儿看她跳舞极好，就想买回府上来。”
王妃皱眉道：“你又淘气，当心你父王知道发脾气！”
被梁王妃一打岔，梁世子果然不好再插手，只能恨恨地罢手。
郭氏少女们见弄玉要走，都围了上来，要随她回府。弄玉心中反而有些过意不去，说道：“王妃的席还没散，姊姊们在这里继续赏花便是。要是因为我，大伙玩不尽兴，反而是我担了罪责。”
其中一个较年长的少女，沉吟道：“不错，就算无趣，我们也得枯坐到终席。不然不知道的人倒说咱们不懂礼，好像目中无人，连梁王府也不放在眼里。”
弄玉怕她再说下去，让韩城听出什么端倪，急忙打断她，催促韩城快走。
韩城抱着弄玉上了车，弄玉蜷缩在一角，静默无声，只听见车辙压过积雪，发出“吱吱……”的沉闷声，雪路难行，御者不敢快走，慢慢驾着车走着。
有细碎的阳光透过车窗落在韩城脸上，明明暗暗，却照得他眼底青了好大一片，弄玉后知后觉发现他面色十分憔悴，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吗？上次的伤都愈合了吧？”
韩城瞧了她一眼，看不出情绪，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弄玉心中沮丧，又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韩城冷冷地嘲讽道：“你未婚夫找到我门上，说他逃了婚，我还只当你一年内被人抛弃两次，心情必定失落，没想到马上年终了，你又勾搭上了梁王世子！我、高起、梁世子，你今年的风流韵事真不少啊！还是说你一直就好事不断？”
弄玉见他一开口就如此侮辱自己，怔怔地瞧着他，说：“原来在你心里，我不过是这样的人。既然你知道了我的为人，也就该知道，你没有资格说指责我的话，我要怎么，我去勾引谁，又去嫁给谁，那是我的事！我哥哥还没有说我，哪里轮到你！”
韩城咬牙切齿，伸手拉过弄玉，几乎想要把她撵碎：“我没资格说你？那你为什么给我写那些信？在那些信里，一口一个思念我！我今天要是不来，只怕你跟梁王世子今晚就做了夫妻吧……”
弄玉见他说话越来越不堪，伸手就去打他：“你胡说！我只是来梁王府赏花！是王妃请我来的！我根本就没有见到梁世子！”
韩城抓住她的手，没有让她得逞，冷笑道：“如果今天不是我把你带出来，你觉得自己还能走出梁王府吗？”
弄玉道：“他不敢！”梁王世子怎么敢碰她，要是让二哥知道了还不活剐了他！
韩城笑得有些残忍无情：“我知道你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好哥哥，不管你闯下多大的祸都能替你摆平。你自己想，要是你真与他有了夫妻之实，你哥哥是杀了他，从此以后与整个梁王府乃至大汉朝廷为敌呢，还是顺水推舟，把你嫁给他，巴结梁王府呢？”
弄玉听了浑身发抖，梁王府的帖子是二哥给她的，即使二哥不知道梁王府的算计，可一旦她真的出了事，二哥不会因为她去杀掉世子的，那样他们整个家族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韩城又冷冷地道：“昨晚我到了洛阳，寄住在一个朋友家中。那人也接了梁王世子的帖子，说今日来喝他订婚前的喜酒，我就有些疑心，只不知道是你。谁知道他今天一见了我，忽然就慌了，我就更加疑惑。又恰逢你从树上摔下来，我就明白了。”
韩城的话弄玉已经信了九分，可还是辩解道：“今天洛阳城中豪门世家尚未成婚的女公子都来了，梁王妃就算是真的要挑选世子妃，也未必能选中我。”
韩城冷笑道：“就算是你受了伤，他也没有必要带你去内室，他带你去内室看伤，到底是不是看伤，我就不知道了！”
弄玉听他说到这里，眼圈早就红了，要是今天不是他及时赶到，只怕自己是着了梁世子的道了，倘若真的被他侮辱，就算二哥不会委屈她，不把她嫁给梁世子，她也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喜欢韩城了。她越想越是心惊，身上被摔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忍不住皱起眉头。
韩城忽然伸出手来，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弄玉一愣，反手抱住他，颤声说道：“我喜欢你，现在已经不要求你喜欢我了，只是不要再用那些话来侮辱我，我不是你说的那种女子。”
韩城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在她耳边问道：“既然不是那种女子，为什么一边说喜欢我，一边又跟别的男人订婚？当我看见高起的时候，第一反应居然觉得也就是他那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你。我……”
弄玉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从他的怀抱中挣出来，远远地坐在一角才说：“你都已经成婚了，我还能对你抱有什么奢望？”
韩城皱眉：“你听谁说我娶了别的女人！”
弄玉答道：“我二哥说听梁世子说的！”
韩城脸色又沉了下来：“不是你二哥撒谎，就是梁世子在撒谎！你不是挺聪明吗？怎么别人撒谎都听不出来？”
弄玉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没有成婚？”
韩城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比起之前也已经缓和了许多：“我跟你说过我近来不打算成婚的。”
弄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这不是你拒绝我的借口吗？”
韩城白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一些无奈：“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喜欢骗人？我说不打算成婚，就是不打算成婚，这不是拒绝或者搪塞你的借口！”
弄玉惊喜地笑了起来：“你没有成婚！”笑着笑着，眼泪又滚落下来。
韩城伸手把她的眼泪抹了，叹息道：“喜欢我的女子有不少，但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把我逼到两难的地步，让我喜欢你不对，不喜欢你也不对。”
弄玉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再也不骗你了！不然你就再把我留在你身边吧？你不是不打算成婚吗？那我就帮你驱赶那些喜欢你的姑娘们，省得她们老是缠着你，就跟蝴蝶一样招人厌烦。”
韩城斜着眼瞧她，带点嘲笑:“让你帮我驱赶喜欢我的女子？你心里倒是算计得挺好。”
弄玉立即笑着反驳道:“这事成不成还在你，要是没有你赞成，我也不敢乱来啊。”
韩城笑着转过脸去，不说话。
弄玉涎皮赖脸地凑上去，扯着韩城的衣服撒娇:“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韩城问道:“你就不怕我耽误了你吗？”
弄玉笑道:“我巴不得你耽误我，我要是嫁不出去了，只能赖着你，也只能你娶……”
她话说到一半，猛然撞进了韩城的眼睛里，后面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止住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韩城那样的眼神，明亮如星，沉静如水，温暖如春，她把自己所想到的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拿来跟他的眼神比，可没有一样比得过。那双眼睛能勾魂，弄玉觉得自己入了魔，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那双眼睛。
韩城却拉住了她的手，伸手抚上她的脸，弄玉从他的眼睛里瞧见了自己明晰的模样，就像是饮醉了酒，满面含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亦是一片潋滟，他一字一句在她耳边低语，字字句句在她听来都恍若珠玉：
“我以为上次离别就再也不会再见，谁知道即使回到长安心里也一直不平静。我总以为，时间一长就放下了。可等到自称是你未婚夫的男人找上我，我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自己说的放下也好，忘记也罢，始终不过是自欺欺人。我时常在想，倘若你爱上别人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也像在我跟前一样，言笑晏晏，调皮可爱。后来我发现我根本不能再去想，每次只要一想到，我就按捺不住要来洛阳找你……”
那时候弄玉可以肯定韩城是爱上她了。为此她不惜惹怒二哥，拒绝他安排的所有婚事，只等着韩城。
可如今听他对赵临月说的那番话，他在跟另一个女人谈起她的时候为什么是这种轻率又随意的态度，还把她最不堪的一面讲给她的情敌听。难道他也跟赵临月一样内心其实也是看不起她吗？真的像赵临月所说，韩城是因为被她纠缠得厌烦了，这才答应跟她在一起吗？
她越想越是心惊肉跳。
她哭了半天，连嗓子都哑了，才稍稍止住了哭声，问苏文：“苏大哥，我是不是今天给韩城丢人了？”
苏文道：“你今日的确有些任性。那赵家女公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谁也开罪不起。得罪了浞野侯，你让阿城以后如何在长安立足？”
弄玉哽咽道：“可是赵临月欺人太甚！她……”
苏文不以为然地打断她说道：“什么欺人太甚的，他们府上那么娇滴滴捧出了一个人，任性一些自然也是有的。只是没想到你也会这般任性，竟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弄玉听他句句护着赵临月，对她多有谴责，心中更加委屈，责问道：“凭什么她刁蛮，你们就都能忍着，我任性就全都谴责！难道我们不是一样的？”
苏文道：“自然不一样。谁让她有一个功绩卓著的好父亲呢！你呢？”
弄玉冷笑道：“原来是这样！没想到苏大哥竟然也如此识得时务！”
苏文听她嘲讽自己，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说道：“小郭，你不要怨我轻视你，以后你要是想嫁给韩城，我劝你还是与赵家女公子和和气气的吧！倘若她嫁给了阿陵，你们做了妯娌，你这刚强不服软的性格指定是要吃亏的！”
弄玉听到他口气中的软弱却说不出的厌恶，可是也知道他到底是一片好心，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竟不知道是气是叹，便说道：“这一次我们争吵是因为韩城。”
苏文一愣，随即问道：“为了阿城争吵？这却是为何？”
弄玉道：“她说了许多韩城的不是。”
苏文又问：“倘若她说的是真的呢？倘若韩城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呢？如果成婚以后你发现他跟别的男人一样，别的男人身上的毛病他也都有呢？很多女子喜欢他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样，可不管他生得怎样，有些事情是容貌无法弥补的。”
弄玉笑道：“不错，起初我迷恋他的确是因为他生得好看，可倘若他德行不好，纵然他有神仙之姿我也不会再多瞧他一眼。我迷恋他长得好看是以前的事，那倘若他此时容貌毁去，变得丑陋可怖，我也不会离开他。”
苏文听弄玉说的这些话，不禁愣住了。
他们这些人自幼就被教导婚姻大事是合两姓之好，是寻求能祭祀祖先、延续香火的人选，女子的家世、品格、性情全都要细细地比，慢慢地评，最终选出一个最合适的，作为自己的妻子。虽然以前李陵喜欢过一个女子，但两人最终也没成，李陵最后还是要娶一个门第相当的世家之女的。至于像郭弄玉这样什么都不考虑，单纯因为喜欢就成婚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羡慕的，可他却隐隐不希望他们最后能成婚，他觉得倘若韩城娶了这女子，必然会走上一条与他们都不同的路。他不希望韩城走那条路。
他诚恳地对弄玉说道：“婚姻大事，不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就能结成夫妻的，这是两个家族缔结同盟，尤其是在遍地权贵的长安。倘若我是阿城的兄长，我自然会为他说一门同僚甚至公侯家的好亲事，比如像赵家姑娘，而不会让他娶一个平民家的女儿。你别说我势利，实在是长安城的官场上，要想升官，没有权势为你开路是万万行不通的。就说阿城娶了你，阿陵娶了赵姑娘，也许他们现在还看不出好歹，但不出十年，手握大权，呼风唤雨的那一个必定不是阿城。赵姑娘的父亲在朝中跟许多大臣都交好，李陵要是缺少什么了，哪里都会有人搭手。但阿城却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弄玉听他如此说，忍不住大声辩驳：“我们不在乎官位权势！”她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可不知怎的，心里却依然轻飘飘的没有底气。
苏文见她反驳，进一步说道：“就算现在你们不在乎，可等到十年后、二十年后呢？阿城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他会容忍自己被压制一辈子吗？再说了，论起他的出身，比我们这些人都高贵些。他父亲原本是梁国的相国，后来做到朝中的御史大夫。如果不是韩相国运势不好，陛下要任用他为丞相那一年恰逢他身体不适，那阿城就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家的公子。可如今呢？韩相国一死，他什么都没有了，混到现在，他还只是军中一个小小的校尉，你觉得他会甘心吗？”
弄玉越听心越凉，无力地反驳道：“韩城不会这样的……”
她虽然口气倔强，可到底韩城以后会不会这样，其实她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苏文见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便进一步说道：“是，他现在不会这样。但你能保证他十年之后依然这样吗？我听闻这次与匈奴和亲之后，君上就会把阿城留在身边，跟我们一样。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心里装的是天下，这些儿女情长过不上三五年就全都会抛在脑后。不信你去看我们父辈那些人，谁在年轻的时候没喜欢过一个姑娘，可现在呢？照样一个个妻妾成群，左拥右抱。再过几十年，我们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韩城不会这样！”最后一句话弄玉说得甚是无力，悄无声息又委屈绝望得像是山间一缕微风在夜色中徐徐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