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鞮侯单于这三万匈奴兵被李陵杀得落花流水，全都不敢近前交战，但是单于没有下令，谁也不敢撤退，全都远远地避开了。
李陵带领的这支吴楚汉兵得以喘息，军医帮着帮受伤的士卒包扎伤口，那些没有受伤的兵士用些干粮，轮流休息，等待匈奴人发起的第二次进攻。
弄玉见状，对鹃儿吩咐道：“你骑着我的汗血马去敦煌，给韩城送信，让他想办法来接应李陵。如果此次无人来接，只怕……”
只怕李陵和他手下这五千士兵这次就会全都死在这里了。
鹃儿看着战场上遍地的尸体，和远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匈奴兵，放心不下：“你跟我一起走。”
“来不及了。”弄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鹃儿的提议：
“咱们整支队伍中，就只有我的马脚力最好，你骑着去敦煌送信，还能快些。如果一起走，那势必会耽搁行程。现在耽搁一刻钟，可能就会有更多的汉兵战死。”
鹃儿知道弄玉说得对，可现在正是两军交战之际，一旦她走了，弄玉遇到不测怎么办？她放心不下把弄玉放在这里。
弄玉看出了她的顾虑，安慰道：
“你只管放心去，我不要紧的。你忘了，我既和李陵有交情，又是且鞮侯单于的外孙女，不管落到谁的手里，他们都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更何况，我在这里观战，地形隐蔽，他们不会发现我的。”
鹃儿静默了片刻，考虑了弄玉说的话，答应了，扶着弄玉的肩膀，仔细叮嘱道：
“那好，我快去快回。你一定要保护自己，现在是两军交战，不是平时，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是李陵战败，你也不能意气用事，冲出去救他。你救不了他的。能救他的只有我搬来的救兵，只有韩城。你要等我把韩城带来。”
“好。”弄玉郑重答应了。
鹃儿又看向阿七：“阿七，弄玉就交给你了。”
阿七也答应了，鹃儿这才接过弄玉递过来的缰绳，骑上马一路往南去了。
汉军和匈奴这一天没有再交战，到了晚上李陵让士卒们分批在大车营中休息，养精蓄锐，好等待明日一场恶战。
大家都心知肚明，今天这一战，汉军能取胜，完全是因为匈奴人看见李陵不过是一支步兵，没有战马，疏忽大意了。
经过这一役，明日的战争必然会更加艰难，伤亡必然也会更加惨重。
弄玉不知道李陵想出了什么对策，但此刻她也不便出现在他眼前，让他分心，因此只好暂且忍耐着。天微微亮，阿七就把她叫醒了，弄玉这才惊觉自己胡思乱想了大半夜，竟然睡着了，她再去看战场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草原上出现的匈奴人比昨天至少多了一倍，乌压压的到处都是，就像是暴雨来临之前，满天聚拢的乌云。黑云压城，匈奴人还在继续集结。
阿七面容严肃解释道：“这些匈奴兵都是下半夜到的，估计应该是单于派人通知了左右封地大大小小的君长、部族，让他们来支援。看人数，应该已经有六万人了。如果再继续增加人数，可能会增到八万人。”
可李陵只有五千人。
汉人的五千步兵对阵匈奴的八万骑兵，一想到如此巨大的悬殊，弄玉只觉得自己腿脚发软，几乎不敢去想后果，李陵战败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果然，匈奴兵一旦集结完毕，就像是野兽一样扑向李陵的队伍！
这次他们学乖了，战马朝李陵队伍冲击的同时，纷纷朝着李陵的队伍放箭，万箭齐发，鸣镝箭呼啸着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仿佛邪恶放肆的魔鬼在草原上嘶吼狂笑，听得人耳朵里心惊胆寒！
匈奴人骑在战马上，原本就比这些站在地上的汉兵射程要高远，他们的箭可以避开汉兵的盾牌，直接射进汉兵后面的队伍里！
原本在外围持盾牌的力士是防备匈奴人战马冲击的，他们也没有料到匈奴人竟然会使用这一招。
等他们反应过来，他们身后的战友很多人早已经惨叫着中箭了！
幸好这些力士的应变能力极快，迅速变换了队形，迅速收拢，将盾牌高举在头顶之上，将战友们护在盾牌之下，这才避开了匈奴人这一波暴雨般的鸣镝箭。
然而他们保护了战友却再也没有办法去抵挡匈奴人的骑兵冲击，匈奴人转眼间就冲到了近前。
汉人力士们倘若以盾牌抵挡匈奴人的骑兵，那自己身后的战友们势必会暴露在匈奴人的羽箭之下，而倘若他们保护战友，那一旦匈奴人冲破他们的防线，后果依然不堪设想。
正在焦急间，忽然听得指挥队伍的鼓声“咚咚咚咚”擂了四声，每一声都异常沉重，似乎是敲在人的心头上。
等到第四声鼓音未歇，汉兵中忽然冲出第四支队伍，那些剑法精绝的奇材剑客们，他们个个如狼似虎，怒吼着冲进匈奴人的马队中，对着匈奴骑手一阵厮杀！
这些人凶猛的气势把匈奴士兵全都吓呆了，攻势自然也就缓下来。趁着这个间歇，其余三队汉兵也纷纷持兵刃冲进匈奴队伍中，以手中的兵器对抗着战马上的骑兵！
他们个个虽然英勇善战，不畏死生，无奈匈奴人都是骑兵，原本与步兵相比，就占尽了优势，再加上他们人数实在太多了，就像是潮水一样涌上来，杀完一批还有一批，似乎永远都杀不完。
很多士兵的刀都砍到卷刃了，但还是没有杀退这些匈奴人，他们像是一群疯了的饿狼，也不怕死，非要扑上来撕掉你身上的肉，咬断你的喉咙才作罢！
两军各不相让，都杀红了眼，像是野兽一样嘶吼搏杀，都想杀死对手，在胶着间，还有源源不断的匈奴人涌上来，将汉兵层层包围，包围圈越来越小，再不逃就逃不出去了。
此刻汉军中果然敲起铜锣，鸣金收兵。
弓弩手最先撤走，随后是盾牌手，那些剑客们最后撤走，他们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山谷里。
匈奴人立即纷涌而至，也冲进了山谷，等他们追到山谷中断的时候，早就埋伏在山谷中的汉兵立即动手，用大石将山谷封住，随后便对着谷底射箭、抛掷大石，把那些追到山谷中的匈奴士兵尽数杀死了！
李陵带领的那些士兵这才得以喘息。
由这一千人分布在山崖两侧，占据着山谷的制高点，匈奴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追进来。
但弄玉却总有一种隐约的不安，看着谷口越来越多的匈奴士兵，李陵现在如果再不撤退的话，匈奴人终究会打进山谷来的，到那时候，只怕他们想要撤退也来不及了。
弄玉终究按捺不住焦虑的心情，由阿七带领着，顺着一条险僻的小路，走到谷底，来找李陵，问问他是如何打算的。
李陵正在跟手下的校尉们商讨下一步的对策，这两天的交战，他们斩首匈奴大约已有三千多人，但他们自己也死了三百多弟兄，另外有五百多人受了伤，大部分都是今天受的伤。
李陵见弄玉走进来，脸色立即变得严厉起来，呵斥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大兄，如今匈奴人越聚越多，已经有七八万人，就你这些人跟他们交手，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今天的战况，你也看见了，匈奴人这么多，累也能累死你们。我看你们还是想办法撤退吧。”弄玉建议道。
李陵挥手让手底下的人全都退了出去，只剩下弄玉之后，他才卸下防备，看向弄玉的眼神竟然多了一丝脆弱和无奈：“弄玉，我回不去了。”
弄玉看着他那双原本温煦如三春暖阳的眼睛里此刻冰凉的绝望，心中没来由一阵紧张，她的声音被这种情绪感染，也不自觉变了声调：“为什么？”
“你知道皇帝为什么不给我派战马吗？”李陵看向她，轻声问道。
弄玉摇了摇头。
“这一次李广利要出征西域，原本是要我帮他押运粮草，做个后勤兵的。可是我在边塞训练这些士卒也快三年了，他们的战斗力都多强悍，你这几天想必也看到了，让他们去给李广利押送粮草，不但是大材小用，就是对这些士卒来说，也是一种人格上的侮辱。
我这才给皇帝上书，请求出战，不愿意给李广利押运粮草。皇帝不愿意我此时出来，因为倘若我战胜了，那就反衬出李广利的无能，因此皇帝才让我徒步来匈奴王庭送死。
你还不明白吗？这一场仗，皇帝想让我输！
如果我这个时候逃回去，那皇帝必然会治我战败之罪！说不定也难逃一死。”李陵笑得有些哀伤。
“与其回到大汉，被皇帝以战败的罪名论处，死在自己人手里，倒不如死在战场上，死在匈奴人手里，那还能落得个战死沙场的好名声，皇帝说不定还会善待我的家人！”
李陵明知道以他手下的兵力，跟匈奴这八万人交战，完全就是以卵击石，可他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撤退，弄玉原本还疑惑他这样做的初衷，却没有想到，原来李陵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此刻与匈奴交战是死，如果撤退，就算侥幸逃到大汉，也难免一死。
以他这样的性格，宁可死在敌人手里，也绝对不可能死在自己人手里，给家族蒙羞。
弄玉鼻子一酸，眼泪滚下来：“倘若你真的战死，李氏一族便绝户了。你想想你的母亲，还有许媪这些老人家该怎么活？”
李陵眼中也水光氤氲，他勉强笑着安慰弄玉道：“无碍，还有阿城在。他会替我向母亲尽孝的。”
他看弄玉低着头垂泪，长长的睫毛上粘着闪闪的泪花，像极了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心中那股空洞洞的酸疼又开始发作了：
“以前的我，太过优柔寡断了，我怕死。老母尚在，不敢先死。为了苟且偷生地活着，我辜负了太多太多的人了。
我辜负了流素。
她跟你不一样，你虽然在游侠世家长大，可有你父亲和郭羽护着你，她却没有，她从小在卫氏受尽了折磨，才活下来。原本她把我当成了世上唯一对她好的人，她那样爱我，可我都做了些什么？”
李陵说到流素，再也忍不住倾诉多年来对她的愧疚和思念。
“我也对不起你和阿城。我知道你是游侠之女，生怕你嫁给阿城，将来你的身份曝光了，会牵连到我，我用尽手段逼迫阿城跟你分手。
当初阿城要带你私奔的，可我阻止了他，赶在他之前，把你送进了未央宫，送到皇帝身边，让你做了皇帝的女人，让阿城对你死心。
你出事之后，阿城原本是要去救你的，可是我拿着母亲和许媪的命威胁他，我逼迫他跟你划清关系，一刀两断，我怕你会连累到我们家。”
“阿城向来就孝顺，又被我胁迫，终究是放弃了你。可是我知道，从他答应我，要保住李氏的那天起，他的心就死了。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你，以前提到你的时候，他的眼神会不自觉变柔和，可现在他——”
弄玉听李陵像是交代后事一样，罗列自己犯下的过错，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打断了李陵的话：
“大兄，你先别沮丧。我有一个主意，说不定能让匈奴撤兵，让你们能全身而退，就算回到大汉，皇帝也没有理由问罪！”
李陵并不信她的话，自顾自说下去：“你能有什么好主意？”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弄玉卖了个关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的祖父李老将军有一次带着一百个人外出，结果呢，遇上了匈奴的骑兵。匈奴人的马原本就比咱们大汉的好，他们又在开阔的草原上遇见了，李老将军带着手下跑是跑不过的，没得给人当了活靶子。
他便来了一招以退为进，不但没跑，反而让人把马鞍全都卸下来，人人都坐在马下谈笑风生。那支匈奴骑兵看到这一百多人如此反常的行为，就认为李老将军手下这些人是诱饵，诱导这些匈奴人进入汉军的埋伏的。反而谁也不敢动手。
而李老将军越是故意挑衅，他们就越不敢来追杀李老将军，最后全都灰溜溜逃走了！李老将军带领这一百手下，安安全全回到了营地里。”
“如果当时李老将军跟他们交手，肯定全军覆没了，但这招引擒故纵，却吓得匈奴人退兵，如今我看不如咱们也学一学。”
李陵的祖父李广当初这一招“以退为进”，用一百士兵吓退了匈奴的上万名匈奴兵，在大汉流传甚广，李陵自然早就烂熟于心，只是如今听弄玉说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如何以退为进？”
弄玉答道：“你想想看，像你这样一支汉兵，深入到匈奴单于的王庭，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只怕到了现在匈奴单于也并不清楚，没准他就把你当成了当年李老将军一样的诱饵，只要你一路往南走，他自然就更加肯定这种看法，反而不会再对你们穷追猛打。
我让鹃儿去给韩城送信了，只要韩城来接应你，匈奴人看见有援兵，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看法，那时候，他们一定不敢再追了，一定会放手的。你们可不就全身而退了吗？
这样一来，是匈奴人主动撤兵，而不是你们逃跑，就算是回到大汉，皇帝也没有理由责怪你们，你说这个法子好不好？”
李陵把弄玉这个法子思前想去，也觉得可行，原本低沉的心情也一扫而光，应道：
“你说的不错，这个是好办法，只要我一路往南，撑到阿城来接应我，那这一仗咱们就算赢了。”
不过他看向弄玉时又变得严厉起来：“虽然这法子不错，但你也太任性了！我不是让你快回大汉吗？你怎么不听话，又留下了呢！”
弄玉还没有回答，有士兵忽然来禀告说匈奴人把堆积在山谷谷口的石头全都搬开了，看样子是想趁着夜色来袭击。
李陵皱眉吩咐道：“让管敢校尉带人去抵抗，顺便通知让其他校尉到帅帐中集合。”士兵答应着去了。
李陵推着弄玉往外走，呵斥道：“你先到山崖上去暂避，在山谷里太危险了。我再最后一次警告你，等这里的战事一歇，你立即回大汉去，不许再耽搁，听见了吗？”
“是。”弄玉被他推着，听着他故意凶巴巴的口气，忍俊不禁，“大兄，我们都会顺利回到敦煌的。素素还在等你呢！”
李陵没有说话，他把弄玉送到帅帐门口，他手下的那些校尉已经进来了，弄玉急忙避开，又顺着原路回到了山崖之上。
她一回到栖身的地方却被吓了一跳，原本她留下守在这里的侍从们全都被杀死了！
弄玉和阿七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会这样？”弄玉问道。
阿七还没有回答，山谷里已经响起了刀枪撞击、交战的声音。
“这里不安全了，我们要尽快离开。”阿七低声说道，同时拉住弄玉，避免她在黑夜中失足，跌到悬崖之下去，“你跟我来。”
“你们要去哪里啊？”黑夜中有个突兀的男声忽然响起来！
弄玉听见男人的声音心中一沉，转头去看，就见在黑沉沉的夜色中，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来人竟然是莫赫。
弄玉蓦然想起赵无伤对莫赫的评价，他曾经告诉弄玉，莫赫擅长韬略，在匈奴也是能征惯战的将军。弄玉看看山谷中的厮杀，又看看莫赫，顿时明白了莫赫的来意：原来山谷中的不过是匈奴人派出来的疑兵，莫赫真正的用意，是想通过这场夜袭，“试探”出李陵那埋伏在这山上的一千人的队伍，把他们一网打尽。
李陵埋伏在这里的一千人马至关重要，他们占据着双方交战的制高点，随时可以对山下的敌人发动致命的攻击，一旦他们遭遇不测，山谷的高地被匈奴人占领，他们可以往谷中射箭、掷石块，他们可以任意屠杀谷中的敌人，谷中之人却没有还击之力，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杀。
“阿七，你快去给韩延年将军送信！匈奴人摸上来了！”弄玉摸出手中的药粉，想要防备莫赫，一边吩咐阿七。
“弄玉。”阿七面露为难，“要是让六哥知道我帮汉人，他不会放过我的！”
“你别忘了，你也是汉人！”弄玉见阿七为难，不想去，大声叫道，“你不是匈奴人！”
阿七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紧紧握住了弄玉的手：“不，不管是匈奴人还是汉人，都跟我没有关系，六哥让我保护你，我只保护你！”
弄玉见阿七不肯去，心中焦急，此刻埋伏在山崖上的汉兵已经开始动手，帮助谷中的兄弟对付匈奴人了。
“韩将军，有埋伏！”弄玉没有办法，只能放开嗓子，大声吆喝，希望韩延年能听见自己的喊声，然而她刚叫了一句，忽然觉得脚下一软，头一阵阵发晕，再也站不住了。
莫赫走到她身边，抬起她的脸，笑道：“这迷魂散的味道怎么样？”
弄玉的眼皮越来越沉，她勉强支撑着问道：“你……为什么会有？”
“你跟索玛交好，难道就不准许别人跟她交好了吗？”莫赫的话刚说完，弄玉便昏睡了过去。
莫赫看着昏倒的阿七，冷冷地骂道：“没用的东西！”说着飞起一脚，将他踢到了山崖下！
同时蹲**来，将弄玉抱了起来。
此刻身边的人全都悄悄聚拢过来，他们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全都闪耀着狼一样的眼睛：“大王，那些汉兵全都暴露了。”
莫赫目光转冷，看着那些埋伏在山崖两旁的汉兵，命令道：“你们悄悄摸上去，一个不留！”
山崖上埋伏的士兵由韩延年指挥着，正专心致志杀敌，忽然身边的士卒纷纷惨叫着从山崖上掉了下去！
韩延年大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手下的副将跑去问消息，一会儿气喘吁吁跑回来，脸上惊恐的表情未散：“将军，匈奴兵，到处都是！”
韩延年顿感大事不妙，急忙跳到一块山石上，四下张望，黑暗中看不清有多少匈奴士兵从他们身后摸了上来，连韩延年放出去的哨兵，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被他们干掉了。而韩延年等人全都专心致志看着山谷方向，谁也没有料到匈奴人会摸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