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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六章 风雨中的痛

张琰像赶着去参加仪式的虔诚的教徒一样,骑着自行车向前,向前。路边绵延不断的风景映入眼帘,他的思绪也跟城市里的一道道风景一样,朝远处绵延着……

张琰已经很久都没买过衣服,没有增添过物件了,他把仅有的那点工资几乎全都花在了学习上。每一场考试对他来说都至关重要,早一点通过考试,他就能早一点离开浩达棉纺织厂。

他知道自己已经确定了一个神圣的理想,他一定要用自己的笔端去书写人生,记录这个时代里人们的辛酸苦辣,记录他们的朴素真挚的情怀。

张琰非常感谢唐诚和李国强,如果不时他们提出“理想”这个词,也许,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这一生要干什么?原来,他只觉得自己要找一个不依赖机器的工作,而那天在凤凰山上,当他面对家乡的厚土时,他才知道他的使命就是要记录这个时代,他要惩恶扬善……是啊,新闻是多么神圣的事业,这项事业完全值得一个从用毕生的精力去奋斗。

当天边最后一抹色彩消失时,张琰也已经赶到辅导学校,他将自行车锁进自行车棚后,赶紧背着书包急急地朝教室走去,如教徒朝圣般虔诚而庄严。

对已经参加工作的人来说,学习的道路是曲折的,是布满重重障碍的,这和张琰当年在学校学习完全是天壤之别。教室里那些从紫华各个单位和角落赶来的学员们年龄相差甚远,有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而有的脸上已经蒙上了岁月的沧桑。

辅导班是从一所职业学校租的教室,这所学校恰好在紫华最有影响力《紫华都市报》报社正对面。课间,张琰走出顶层的教室和几个学员来到楼顶,马路对面“紫华都市报”这几个殷红的大字发着强劲的光,字底下蓝色的灯光背景像流动的水,无声地流淌着,灵动甚至浪漫。

张琰出神地凝视着那家报社,报社大门及整面墙壁都是通透的厚玻璃,透着明晃晃的亮光,从亮光里不时出出进进的年轻人,衣着时尚,或精干或成熟,张琰觉得,他们走起路来都是那样的精神饱满,干净利落。

文化的气息从硕大的广告牌和步履匆匆的身影里散发着……张琰遐想着,此时此刻,这些充满激情与梦想的年轻人,正在现代化的办公室里聚精会神地敲击着键盘,书写着今天的历史,或针砭时弊或记录温情,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能给几百万紫华市民,奉献出一份份带着墨香的精神食粮……

“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劳动啊!”张琰心里暗暗发誓:“这里才是神圣的殿堂,我一定要到这里!让棉纺织厂那些枯燥无味、永无休止的机器都他妈见鬼去吧!我的生命里不需要这些破铜烂铁,不需要噪音和花毛!”

春夏之交的天气就像三岁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任性而随意。事先也不会给出任可征兆。放学时,在雷电交加声中紫华下起大暴雨,突如其来的鬼天气让同学都避之不及,一出校门,大家就逃难似的朝四面八方跑开了。

从学校到浩达棉纺织厂少说也有十几公里,打出租车是张琰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每月262块钱的工资哪里还容得他有这样的消费?这些钱,要是每天在厂外吃饭最多只能坚持26天。好在,厂里食堂的饭差是差但便宜,这样,他就能挤出些钱给辅导班缴报名费了。

在一道道闪电中,雨疯狂地斜落下来,骤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自行车棚上的石棉瓦,像谁拎着个破锣在不厌其烦地敲打着,很快,石棉瓦上的雨水断了线似地流淌着。张琰是等不到天晴了,他围着自行车焦急地转着圈儿。他回到厂里后还要上大夜班,这样等下去肯定不是回事。

雷在打,电在闪,他心里烦透了。突然,他看见自行车后的杂物箱,便一把打开。太好了!里面有一件旧雨衣。

张琰不由得感谢起吴波浪了,也许,他跟他一样也遇到这种鬼天气,所以,才在箱子里备了一件雨衣,他并不是什么先行者,其实,一直在走着别人已经走过的路。

张琰赶紧穿雨衣,大步冲进雨里,骑着自行车朝厂里返回。

他从来没有见到那么大的雨,不光是雨,而是在漆黑的夜晚,裹挟着雷电朝他劈头盖脸地袭来。不一会儿又起风了,雨借风势,风乘雨威。很快,马路边“呜隆呜隆”排着水的排水井就喘不过气来了,大量的雨水积在路面,积水深处都能没到膝盖,夜空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幕。

眼前的马路都看不清了,张琰的车子犹如风烛残年里颤颤巍巍的老人,一拐一扭在艰难地行进着,雨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这时,车子“啪”的一声偏偏掉了链子,瘫痪在积水里了。

在电闪雷鸣中,他把这个死沉死沉的自行车杠到路边,找来一根树枝,弯下腰往上挂链条,链条又湿又滑,他的双手沾满了粘粘的黑乎乎的油污,雨水从并没有上一股一股地往下流。

一辆辆汽车鸣着喇叭从身边飞驰而过,路边的积水被车轮碾压后,会一次次地将溅起的雨水洒在张琰身上。他就像一个打了败仗落荒而逃的士兵,狼狈不堪。

打雷、闪电、鸣笛、狂风、暴雨交织成了一个令人恐怖的世界,像妖魔鬼怪出洞前卷起的黑风狂浪,无情地肆虐着,咆哮着,稍不注意,似乎瞬间就会把人撕碎吞进肚子。

张琰又急又怕,他修了半天也没有把车子没修好。这个该死的二手货!

一辆辆汽车打着刺眼的远方灯风驰电掣,在这些司机眼里,那个佝偻着脊背的张琰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溅起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像战场上一颗颗子弹疾速而来。

“去你妈的!你们都瞎眼了吗?开个破车有什么了不起?”张琰突然转身,冲着疾驰而过的汽车扔去手里的树枝,然后对着苍天呜呜地仰面大哭……毕业以后所有的遭遇、委屈、愤怒、无奈就跟狂风暴雨一样在他的心里肆虐着,呼啸着。

风停了,雷电消失了,雨渐渐小了。张琰已经没有心思在修自行车了,尽管他身穿着雨衣但身上也差不多湿透了。

他推着笨重沉重的自行车,迎着雨,孤零零地朝回厂的路走着,灌满雨水的鞋子“噗呲噗呲”往外漏水,他的眼睛一阵灼热,又想起了自己在后稷初中上完晚自习回家时的情形。

那时,他和唐诚、李国强还有周王村的同学就成了“车子党”,边骑车子边唱歌,每辆自行车桔红色的反光灯和灯光之下闪闪发亮的辐条,跟演唱会上的道具一样一亮一灭,车轮吱吱作响,歌声会传向遥远的旷野,那时,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们。而此刻他就像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孤零零地行走在漆黑冰冷的夜色里……

突然,他迎着细雨唱起了少年时他们“车轮上的乐队”最喜欢的一首歌:“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