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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二章 单纯的挡车工

隔着厚厚的墙壁,张琰对着残镜里的自己好不沮丧。才毕业几个月,他感觉自己比以前颓废了很多。

“如果你的专业不需要依靠机器就最好不过了。”突然,张琰想起谢洁的那句话。

他很感激她,要不是她,他现在连自考都没报。她不是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而是一个冷静、理性、有思想的女孩。从一进厂就认识她,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他觉得她就是他的姐姐,虽然他们没有在一个车间也没有太多的交往,但他觉得她一直关心着他,鼓励着他。

在水泥钢筋筑成的陌生城市里,在没有任何生机与生命的厂房里,在没有温度的冰冷的车间里,只有她像一缕轻风从自己渐渐枯萎干涸的心田掠过,给他宽慰给他希望。

想到这里张琰抹了一把泪,赶紧朝对面的筒纱车间走去,他要告诉她,自己今天的心里有多么难受,他要告诉她为了修这台机器他已经尽力了……他也要感谢她让自己报了自考,要不然,他在浩达将永远不可能会有出头之日。

然而,筒纱车间过磅处坐着一个没精打彩的胖女人,她当然不是谢洁。谢洁是干部,上的是常日班,这会怎么会在这里呢?张琰心里一阵难过,五味杂陈。在这一批招聘的大中专毕业生里,就他一个人被贬到了运转班,张琰不禁又伤心了起来。

“我还好意思见她吗?”往回走的路上,张琰耷拉着脑袋一个劲地想。

第二天又是夜班,在宿舍里蒙头睡了一天的张琰仍然昏昏沉沉,一双眼睛有点红肿。

这次进车间时他跟谢洁一样揣了一本自考书,他觉得还是谢洁目光长远,她说得完全正确,学习才是突围的唯一路径。

隆隆的机器,胡乱飞舞的花毛,一台台急剧作业的织机在车间里掀起白色的巨浪,纺织女工们依旧跟小燕子一样,轻快地穿梭在整齐的delta织机之间,她们就像一个个音符,时而在这台织机上停留,时而又掠过几台布机,停落在另一台布机旁。

机器永无休止地运转着,换纱筒、捻线、接头、穿线……年轻的挡车工们不止一万次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纤纤手指在野兽般疯狂的机运动中灵巧地掠过,一卷一卷的白布跟母鸡下蛋一样,会藏在织机屁股后面巨大的卷轴上。

每个挡车工要管左右两侧的8台机器,女工一进车间,就去各自的工位接班,然后就一直干到下班,她们虽然在一个班组上班,但根本不可能交谈。每个人就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无时无刻不再高强度地工作着。

林小依依然跟平时一样打理着自己的8台织机,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沙沙作响的经线和纬线,生怕织出点带瑕疵的布匹。

这天晚上不像第一天上班时那么局促,车间里没有机器出大故障,大都是些断纱的常见病。张琰处理了一圈后,这些机器似乎也消停了,一时不再亮起那令人讨厌的故障灯。

张琰拎着板子在车间巡查,他来到了林小依的织机跟前。

一看张琰来了,林小依就冲着她爽快地笑了笑,她的笑很纯粹,也很天真,是真正开心地笑。

“今晚是不是很轻松啊?”林小依说。

“只能说幸运,这会没事,这些破铁谁知道啥时候会出问题。”张琰说。

“那是机器看你可怜,不想让你劳动。”林小依说着又笑了笑,一双弯弯的眉毛又细又长,格外好看。

“你们上过学多好啊,就算是到运转班来修机器也比我们自由。”她说。

“我都被关在车间里了,还自由?我觉得这里就像是坐监狱。”张琰说。

林小依又笑了笑:“你看你生在福中不知福,我们女工才叫可怜呢,想走也只能走这么点路,这些路我早都走烦了。”

“走路?”张琰有点疑惑。

林小依说着指了指这8台机器之间的距离说:“不过,这点路我们就跟往返跑一样,反反复复,天天不知道要走几千遍、几万遍。一年下来,我们走过的路不知道能绕着紫华走几个来回呢。”

“你喜欢这里上班吗?”张琰问。

“喜欢。”她毫不犹豫地说,“这里一年四季跟春天一样不冷不热,总比待在家里风吹日晒得好。”

林小依总是那样的率真和直接。她不管说什么话,似乎都不考虑,就像倒水一样直截了当。

“再说了,在这里上班还能给我爸减轻点负担。”林小依说,“可就是我脑子不行,没念到书,不像你……”

“你上到几年级?”张琰问。

“初中毕业就没再上,高中没考上,我不是念书的料。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们这些念过书的人,我还有一个弟弟,他马上就要上初中了,我爸想让他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大学。”林小依又笑了笑说,“就跟你一样。”

“我不是大学生,我也没上过大学。”张琰说。

“反正都一样,厂里愿意招就行。”林小依说。

“你不也是被厂里招进来的吗?”张琰说。

林小依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临时工,厂里哪天说裁我就裁了。所以,我天天都得拼命干,不管是产量还是质量都不能落后,要不是厂里招工招了我,这会我还在村里干农活呢。这里多好啊,有班上,而且车间四季如春,你没发现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后,每个女工都变白了吗?”

张琰还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变白了?”

林小依点点头说:“是啊。这里就跟温室一样,又晒不到太阳,就算抓一把黄豆也能生出豆芽,你说这环境人能不变白吗?城里的姑娘还花钱买化妆品,让她们到这里上个班,自然就美白了,就不用花那些冤枉钱了。嘻嘻。”

张琰实在觉得这女孩可爱,就问她:“你喜欢紫华吗?”

“喜欢。”她像是在回答一道抢答题,不假思索。

“林小依,你今年多大了?”张琰问。

“19岁。”

林小依的开朗、单纯让张琰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年龄,那时,他还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尽管这个年龄对他而言也才刚刚过去,但那时的他根本不像现在这般沮丧。

“快,工长来了!我得看机器去了。”林小依再次成了发现猎人,说着就轻快地走开了。

张琰离开林小依的工位后,又在车间巡查了一遍机器,然后,他就离开了花毛飞舞、噪音震耳的喷织车间,揣着书跟做贼一样躲到了另外的一个车间,其他车间里的工人都不认识他,他就躲进光红昏暗的棉花堆里看书,只有这里才最不易被人发现。

运转班渐渐把张琰带入了一个和常日班很难见面的循环里,虽然筒纱车间跟喷织车间只隔一条过道,但他现在想见谢洁一面却犹如隔山隔海。在11天的一个循环里,他们能见面的时间也只有两次。那两次是他上早班的时候,尽管上中班时也有两个小时与常日班重合,可那时正是厂部和各车间巡查的时候,谁也不敢跑岗。

张琰的耳边又响起了谢洁说给他的那句话:“如果你的专业不需要依靠机器,就最好不过了。”

张琰自学的是新闻学专,这个专业针对的工作没有机器,没有噪音,也没有花毛。在棉花堆里张琰如饥似渴地翻着书本,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张有志说给他的那句话:“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

而此刻,跟当年上中专一样也是他人生关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