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春燕新租的地方离她家被拆迁的面店原址不过两条街,这一片她很熟,找个廉租房并不难。
环境也不差到哪去,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集资房,墙体老旧,外形看着灰扑扑的,但好歹进出也有个大铁门,也设有门房,抬起头,楼上也有簌簌飞过的鸽子群。
穆昱宇坐在停马路边的车里,看着不远处倪春燕跑出来接她弟弟。大军跟他们姐俩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三人站一块,笑语连连,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是一家子。
穆昱宇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当初重遇倪春燕那个夜晚,也是这么坐在车里,也是这么目不转睛看着窗外那个女人。时至今日,他忽然想起一个被自己遗忘了很久的问题,为什么那时的自己,能时隔多年,却只需一眼就认出倪春燕?
其实倪春燕变化挺大的,十六岁跟三十岁,中间隔了整整十四年,倪春燕少女时代微圆的脸颊似乎被看不见的两只手用力拉往两边。她的颧骨高耸,脸颊微凹,下巴尖削,眼睛显得比以前深邃,眼睑处若细看已经有了松弛的痕迹。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仿佛认出这个人凭借的不是那些表面的痕迹,看不见的证据统统化为乌有,他像是认得这个女人芯里的特征似的,哪怕她再形容枯槁,脸上再遍布沧桑的痕迹,该知道是她的时候,他还是会知道是她。
为什么会如此?
难道说,他也没忘记过她,在心底深处,他就跟她一样,从未遗忘过对方。
穆昱宇有些恍惚,他悄悄地靠在车窗上张望着不远处站在街边跟大军说话的女人,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她了,穆昱宇想,有多久?其实没多久,可为什么心里却觉得又跟她分开了好多年似的,此时彼时,今夕何夕,两人明明离得不远,可这个距离,却足以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
可真的不来往么?
只是分开一个月,就已经有恍若隔世的茫然感,再来个十四年,谁还能经得住?有多少记忆,记得多少旧情也禁不住这么消磨的。已经有那么多年白白流失了,他错过了这个女人很多岁月,他也同样错过了自己很多岁月。穆昱宇扪心自问,事情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了?一回首,往事都不堪研读,像脆弱的玻璃,稍微一用力就会折断,可人心又那么不甘,别说两情相悦,就连那么点相互依偎的暖意都没捞到,难道还要这么白白错过,然后等到白发苍苍,耄耋之年,再来说一句遗憾?
穆昱宇忽然有种说不出的伤感袭上心头,他想这一辈子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都算计得妥妥当当,唯独在倪春燕这个事上,一再犹豫反复,一再考量不定,他已经不像自己了,可那个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穆先生是给别人看的,他到了这个女人跟前,还跟十六岁那年一样,外面看着恶劣冷酷,可内里却瞻前顾后,近乡情怯。
穆昱宇闭上眼,他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似乎在隐约绞痛,有种愤怒袭上心头,他握紧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座椅,然后把手搭在汽车开关处,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车门。
他钻出来的时候显然让那三个人都呆了呆,孙福军想上前一步说什么,却在与他对视了几秒后缩回脚步,反而转身拉着小白痴进了小区门。倪春燕整个人似乎都呆住,她愣愣地盯着穆昱宇,脸色变得煞白。
穆昱宇一步步走近她,他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迫切过,他想我就是不管不顾了又怎样?人这辈子这么短啊,离别的时间却变得那么长,他没有第二个十四年了。
“倪春燕。”穆昱宇叫她,第一声有些微弱,于是确认一样叫了第二声,“倪春燕。”
倪春燕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还有什么事?我没欠你钱,也没拿你们家东西。”
穆昱宇尽可能语调温和,他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我知道,我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说什么,”倪春燕摇摇头,直接地说,“咱们一个天一个地,说不到一块去。”
“你别这样,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行不?”穆昱宇左右看了看,却发现这一代没有所谓能坐下来好好说话的地方,他想了想说,“要不,咱们去吃个饭怎么样?”
倪春燕抬头看他,声音尖利地说:“穆先生,有话您在这说。”
穆昱宇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问:“我,我就想问问,这段时间,你过得好不好?钱够花吗?不开店了,你打算干啥啊?我说了那个店送你,小林那连文件都弄好了,你干嘛不要呢,你真是……”
倪春燕打断他:“我爹教过,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白拿,拿人手短,我有手有脚,用不着占你便宜。”
“那是我送给你的……”
“您心真好,”倪春燕吁出一口气,摇头笑说,“您真是少有的好心人,真的,穆先生,我说这话是大实话,满大街打听打听,任谁也没您这么大方,我给您干啥了白拿你们家东西?我不就是当了几天厨子,正经活都没干,您就又给我店又给我房子,我哪敢收?收了我爹得从坟里头爬出来抽我。不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东西太值钱,我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钱,我真不敢要,要了我得折寿,我谢谢您了,真的,东西就算了。”
穆昱宇只觉一口气被她堵得胸口憋闷,他哑声说:“你这心里头还怨我啊……”
“您是大好人啊,我怨您什么?”倪春燕眼中闪着泪花,却扯开一个惨淡的微笑,“别,千万别说这种话,别说得跟咱俩像有个什么事似的,你我之间,没谁对不住谁,真的,咱们算什么,不就八百年前的点头之交,这点交情算什么?可难得您还肯赏脸,对我们姐俩照应这么多,我感激都来不及……”
“倪春燕,春燕,你再这样,我都没法跟你好好说话了,”穆昱宇低喝一声,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个女人说,“你听着,你突然挪了地方,我怕找不着你,我就跟来了。我今天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看你,可看着看着我忍不下去了。我,我想,之前的事,我没处理好,我可能是错了,你了解我,我说这话有多不容易,要不是反复想过,我说不出这种话我,你听我说,咱们不能就那么算了,你跟我,咱们不能就那么算了……”
倪春燕的眼中涌上泪雾,她用一种几乎凶狠地口气打断他,带着哭腔骂:“穆昱宇你他妈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你觉得你错了?什么叫咱们不能那么算了?啊?我欠你什么了我?我就算欠你什么我难道没还清吗?穆昱宇,你没良心你,你当我是什么人啊?你当我倪春燕是站街的野鸡随叫随到吗?我告诉你,我是穷,我是没钱,可我也是爹妈生的,我这胸膛里扒拉开了也是有心肝脾肺肾的,你一句话,我就要卷铺盖走人,你现在说你错了,你想干啥呢你?没你什么欺负人的我告诉你,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但她拿手狠狠捂住嘴,不然自己哭出声来,她这么倔强又脆弱,穆昱宇看得心疼,不由分说伸出手臂想抱住她,却被倪春燕猛地推开。
“春燕,你别这样,你,”穆昱宇急了,低喝道,“你要让我在大马路上找人抬你走吗?”
倪春燕抬起头,目光凌厉地盯着他,眼睛里满是戒备。
穆昱宇知道自己不能着急,要好好说,可他就是没法不着急,他明显感到这个女人对他的抵触和排斥,那是从未有过的,似乎一直以来,她都是跟在他身后,只要他转头,只要他需要,她都在那。
可突然之间,她不再这样了。
“你听我说,这种话我就说一遍,对哪个女人我都没这么说过,现在我就对你说一遍,你听着。”穆昱宇严肃地看着倪春燕,认真地说,“春燕,我错了,我伤了你的心,我对不住你。你别伤心,我今儿个敢站你跟前,就敢把话撂这,你跟我回吧。明天,不,现在,咱们就回去,咱俩的事要继续办,哪怕你要结婚都成,我穆昱宇说话算话,你跟我回去,啊?”
倪春燕似乎深受打击一般后退了半步,随即闭上眼,泪水就这么滑了下来,但她再睁开时,视线却坚毅坦荡,她拿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然后吸了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瞥了他一眼,轻轻地问:“这还是大白天呢,你怎么倒说起梦话来?”
“你胡扯什么……”
“不是梦话,怎么听着,比卖假烟假酒忽悠人的还不靠谱?”倪春燕盯着他,似乎还想说两句刻薄话,却在接触到他视线的瞬间,终究目光一转,长长叹了口气,疲倦不堪地摆摆手说:“算了,穆老板,以前的事都是我自找的,买个教训不容易,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这些胡话您说了我听了,都甭当真,风吹过就没了。我还得上去给我弟弟做饭呢,就这样,您让让。”
“倪春燕……”穆昱宇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穆昱宇,”倪春燕转头,含着泪,低哑着声音说,“你要早些时候说这话,我听了我得多高兴呀,我得去酬神感谢老天我。没错,我承认我缺心眼,我明知咱俩门不当户不对,可我还是对你存了念想,没办法,谁叫我傻呢?可你知道吗,任我有再大的念想,它也搁不住你这么折腾。”她摇头哽咽说:“你今天说后悔了我就得跟你回去,明天呢,后天呢,你哪天变卦了我咋办?穆昱宇,我老了,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我耗不起了。穆昱宇,我是没你有文化,没你有见识,我还很穷,人穷志短,一辈子就只能跟农民工似的赚点辛苦钱,我走哪都有人瞧不起,你能这么折腾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个卖面的,没必要把我当回事吗?可我跟你说,我就算再傻,我也不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