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叶芷澜的寓所,一阵冷风灌了过来,穆昱宇才发现不知不觉,原来冬天已经来了,他身上的灰色薄呢外套已经有些挡不住寒意。
暮色浓厚,一排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在庭院里,路过时,脚下踩着嘎吱作响的落叶,昏黄的路灯下,一切都像罩上冻出霜花来的玻璃罩子,朦胧隐约,备有隐情,说不清道不明的世故,都在呼吸之间化作白色的烟雾又交还给空气。整个城市灰扑扑的,厚重而萧瑟,路灯将人的影子拉得格外长,长到骨肉伶仃的凄然。
穆昱宇站在车前半天没有作响,他抿紧嘴唇,眉头深锁,他觉得这个天真他妈冷,冷到风吹脸上都有刀子割肉的淋漓痛彻,冷到,他心里都在冒着寒气,连眨一下眼,都要耗费比平常多得多的力气。
姚根江陪着他站了许久,终于试探地咳嗽一声,问:“老穆,总这么站着也不算个事,不如还是回去?”
穆昱宇没有做声。
“事情既然这么解决了,就别想太多,”姚根江斟酌着说,“这里的事就算告一段落,下面咱们还要打别的硬仗……”
穆昱宇摇头,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不,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穆昱宇抬起头,没有回答。他在这一瞬间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觉得自己终其一生从未有一个决定犹如现在这个如此令他犹豫和迟疑。
但他却不得不去处理,他必须把被这帮人弄乱的情绪纠正过来,抹杀一切异常状况,让生活回复正轨,做他这辈子最擅长,也是最该做的事情。
“你们先回去。”穆昱宇简单地说,“我一个人去就好。”
“你去哪?”姚根江皱眉说,“起码让孙福军跟着。”
“不需要。你们坐我的车回去,”穆昱宇深吸了一口气,对姚根江勉强笑了笑说,“别担心,我们随时电话联络。”
他说完,冲姚根江点了点头,大踏步走远几步,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后,关上车门。
“去哪先生?”出租车司机问。
穆昱宇闭上眼,停顿了几秒钟,才像往外吐出千斤橄榄一样一字一句,报上倪春燕的地址。
只是短短一行字,可在说出之前,却如同镶嵌在身体内部一样,说出它们,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抠出来。
这个时候他想了很多,他想整件事都错了,开头错,处处错,就像一节错了轨的火车,要想再把轨道拗正过来,就得花费比以往大得多的力气。那些梦里见过的温暖,感受过的美好,对一个普通女人产生的眷恋,那都是错的,是由那该死的致幻剂塞到他脑子里的副产品他从来也不可能成为那样的穆昱宇,他从头到尾,都只能是穆先生,也只应该是穆先生。
他的生活,是能实实在在抓在手里的东西,它们包括事业,包括财富,包括权势,包括欲望和野心,它们也包括个人生活的设计,精致显赫的各种细节,它们伸缩自如,为所欲为,却唯独容不得他不当穆先生,容不得一点点平庸和无能。
也容不下一个叽叽喳喳,把日子过得鸡零狗碎的女人跟在他身边,那样的女人,原本就在他规划好的范畴之外,轻易不可能落入他的眼。
穆昱宇觉得心里很疼,是呼吸之间,一抽一抽地疼。
若只是豢养一个女人,只是填一桩风流韵事,那他穆昱宇玩得起,说出去也自自然然,无可厚非。说不定,有关这件事的传闻还能因为那个女人出身草根而平添三分野趣。
可他不能那么做。
因为那个女人是倪春燕,是拿泼辣果敢做表,拿老实单纯做里的倪春燕,她稀里糊涂,她傻里傻气,她无凭无据,却能理所当然,她若跟定一个男人,是敢豁出去交付所有,一往无前,不撞南墙死不休。
可就是这种愚蠢透顶的有勇无谋,却让穆昱宇舍不得。
他舍不得错里就错,舍不得拿虚无缥缈的因药物产生的需求就要这个傻女人奉献全部,他想她已经够苦了,他做了一辈子生意,头一回也想讲公平互利,头一回为一本万利而甚觉不安。
车到了倪春燕所在的小店门口,店还没打烊,店里头还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还没进门,就能闻见一股喷香的牛肉汤味。穆昱宇付钱下了车,在店门口驻足。他抬起头,二楼倪春燕住的地方窗户紧闭,可即便如此,还是透着黄色的灯光。在这四下的萧索中,那一团暖黄就是寒冬冷夜中的一点温热,只是看多两眼,就足以刺痛寒风凛冽中站着的人的眼。
穆昱宇闭上眼,他想起那最后一个梦中,倪春燕俊俏清丽的脸庞,那是如花年纪的倪春燕,她在最美的年纪当了新嫁娘,可是现实中的她并不知道,那南柯一梦后的荒凉,都留给了穆昱宇自己一个人品尝。
穆昱宇睁开眼,他抬起脚,拉开店门,走进店里。一股温热的空气袭来,他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径直穿过大堂,走向后面的厨房,有跑堂的伙计惊奇地看着他,过来问:“先生您吃面啊?”
“找你们老板娘,倪春燕。”穆昱宇说。
“哦哦,她在里头忙着呢,您稍等。”小伙子热心地替他拉开厨房门,冲里头喊了一句:“倪姐,有人找。”
“谁呀?”倪春燕清脆的声音传来,“外头先等等。”
穆昱宇咳嗽了一声,说:“是我。”
他没等多久,就看见倪春燕边拿围裙擦手边急急忙忙外走,一抬头看见他,咧嘴笑了,忽然想起什么,赶忙两手照头上胡乱拢了拢,又笑了,有些不好意思,问:“怎么这会来了?那什么?晚上吃了吗?”
穆昱宇看着她,忽然觉得说不出话来。
“没吃吧啊?”倪春燕走近他,仔细看看他的脸,有些埋怨说,“我就知道,去外头坐坐,我给你下碗面,很快的。”
穆昱宇困难地说:“别忙,我有点事……”
“有什么事吃了东西再说,没有饿着肚子还谈事的。”倪春燕转身风风火火回厨房,临了不忘回头冲他喊:“快出去,这里头烟大,你那身衣裳是呢的,担心吸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