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倪春燕回家的那天晚上穆昱宇又失眠,他躺在自己精致的雕花架子床上辗转反侧,为一种不知名的亢奋折磨着,然后他确定自己确实睡不着,于是果断放弃强行入睡的努力。他爬起来,走到酒柜边,拿出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喝了一口,但因为没有加冰块而显得口感偏涩,这么晚了,他也懒得把厨房里的人叫起来。于是他将就地再啜了一口。
阳台外有月光,晶亮的玻璃杯中棕色酒液在黑暗中镀上一层金属的质感,晃了晃,似乎那不是酒,而是粘稠醇厚的铝质溶液。
他皱皱眉,将这种液体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
他并不相信酒精能令人平静,从来不信,但今晚有些特殊,他找不到一个确切的方式,像心底也酿了一缸酒,摇摇晃晃,倾洒了不少,一度以为变质遭到遗忘,可不经意间揭开了盖,却发现原来已经酝酿成熟,芬芳四溢。
这才是真正经年的陈酒,只为自己酿的,夹杂着说不清的希望,也有道不明的绝望,只饮一口,就百感交集,却不能言。
穆昱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右手食指和中指靠近手掌的曲起关节处有些红肿作痛,因为他刚刚揍了人。他已经有很多年未曾亲自动手收拾过谁,但就在刚刚,他送倪春燕回去时发生了一件小事。
他在路边停好车,倪春燕跟他道别后便开了车门下去,哪知她一下去,迎面就撞上一个醉汉。那醉汉走路不稳,可被酒精蒸发的欲望却分外直接,他一脸怪笑,死死盯着倪春燕胸脯突起的位置,眼神淫邪下流,路过她身边时装着没走好道伸手就想摸过去占便宜。穆昱宇那瞬间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他一把拉开倪春燕,想也不想,一拳就招呼到那醉汉脸上。对方被揍得脚步踉跄,穆昱宇又上去一脚踹过去,直接将人踢翻在地。男人这时有些酒醒,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就想扑上来反击,哪知他刚爬起来,脑后勺被一只硬底皮鞋砸中,倪春燕一手拎鞋,一面劈头盖脸打过去一面尖声高骂:“臭流氓你他妈手往哪碰哪你?还敢揍老娘的老板,我跟你没完我!”
那男的被揍得抱头躲闪,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街上陆陆续续有些人围过来看一个老娘们怎么收拾一个臭流氓。倪春燕似乎经验充足,对着这些人浑然不觉有什么,倒是那个醉汉醒了酒觉得颜面尽失,他举手狠狠推了倪春燕一把,穆昱宇在边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挥起拳头冲那男人下巴给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说:“滚!”
那男人掂量了下穆昱宇的块头和边上泼辣的女人,自知今晚讨不着便宜,只好嚷嚷些“你给我等着”之类的场面话,一边忙不迭地转身就跑。倪春燕一把将手里的鞋扔出去,正中他背心,骂道:“有种别跑你,站住,看老娘打不死你。”
她丢完鞋,气喘吁吁,单脚跳着过去捡回自己的鞋,弯腰套上,回头瞥了穆昱宇一下,这时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她咬着嘴唇想了想,似乎觉得羞愧也于事无补,索性豁出去,跟他对视着一言不发。
穆昱宇突然就很想笑了,他看着倪春燕因为打架而挣红了的脸,凌乱了的发,整个人倔强得跟头驴似的。穆昱宇弯起嘴角,随即呵呵低笑了起来。他甩甩刚刚揍人的手掌,笑得无法自抑,似乎多少年来攒下了的情绪都在这会要挥霍一空,他甚至并不为这么明显的情绪外露而焦躁,在这个笨拙又泼辣的女人面前,他想笑,于是他就笑了。
情绪直接反应到皮层神经,两者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一致。
她刚刚怎么骂那个臭流氓来着?敢揍老娘的老板,我跟你没完我。
他忽然就想起重遇倪春燕的那一幕,她对着四五个来砸店的地痞流氓,抱着煤气罐冲出来,高声尖叫,谁敢打我弟弟,我要谁死。
这个女人很护短,彪悍得像头守护领地的母狮子,她把她关心的人划进一个圈,招惹她可以,招惹她保护圈里的人不行。
显然,她将穆昱宇也划入那个圈里,尽管以老板的名义。
可那又怎样?穆先生多少年没人这么直接跟护犊子似的护着他了,他太习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他从不自怜自艾,有那个工夫他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去,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爷们,可他今天却觉得,他原来跟倪春燕这么像,无关性别,无关经历,他们都是必须独自一人扛着事的那种人,他们呼吸俯仰都是一个人,没人分担,没人商量,孤独地往下走着。
但这个女人偏偏还能在有限的力气中匀出一点半点去护短,她真是笨到无药可救。
穆昱宇笑完了,心里涌过一阵暖流,然后他走过去,再一次伸出手臂,将这个女人抱住,他没抱多久,只是象征性地抱一下,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就松开,然后拍拍她的肩膀,对倪春燕说:“下回我揍人你边上站着就成,别傻不拉几的跳出来。”
“可刚刚那孙子都要揍到你了……”倪春燕有些愣愣的,下意识地回答。
“那也比你跳出来瞎搅和强。”穆昱宇低声说,摸摸她的鬓发,将乱的那些给收回耳后,说,“还是你觉着我打不赢那王八蛋?”
“你不是不合适打架吗?你又斯文又有文化……”倪春燕红了脸,别扭着把视线瞥向别的地方。
“把你这个吗字给我去掉咯,”穆昱宇勾起嘴角,“你以为我谁啊,我打小可没少干这个,后来出国了,还专门学过怎么揍人。”
“真的呀?”倪春燕惊奇了。
“那可不,”穆昱宇不客气地说,“所以下回大老爷们的事你少掺和,听懂了吧?”
倪春燕撇撇嘴,不情愿地点点头。
“回去吧,”穆昱宇温和地看着她,带着笑意说,“你弟弟该等急了。”
“哎,”倪春燕应了声,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难得扭扭捏捏地问:“穆昱宇,你,我,我问你个事。”
“嗯?”
“就,刚刚,那下,我,”她低下头,难为情地问,“我还是闹不明白,那个,那个也是外国人的礼貌?”
穆昱宇难得起了戏弄的心思,他一本正经地问:“哪个?”
“就,就你刚刚那一下……”倪春燕舔舔嘴唇,为难地说,“我就是想说,我就一中国地界的老百姓,我老土着呢,咱下回能不能别……”
穆昱宇看出,她是真为难,她再泼辣,再能豁出去,她骨子里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人。
“你现在可不如你年轻那会了啊。”穆昱宇说,“当年你可没这么放不开……”
倪春燕愣了愣,半响才问:“你还记着呢?”
穆昱宇点了点头。
“可惜,我都记不得了。走了啊。”倪春燕别过脸,僵硬地笑了笑,冲他摇摇手,转身急急忙忙,像身后有谁追赶似的慌里慌张跑开。
穆昱宇良久站着没说话。
他就算出来不看言情剧,可也知道这会追上去把那个女人抱住了,这个女人基本上就拿下了。可他不愿这么做,他只是有些模糊的感觉,他喜欢倪春燕在自己身边,喜欢看她为自己忙上忙下,喜欢她刚刚那么护犊子似的冲上去揍人,这些感觉都是片段式的,一块块闪着光,可凑齐了却未必光芒万丈,令他闪了眼。
他也知道自己为倪春燕不知不觉做了很多事,很多打算,他这辈子就没替别的女人考虑过,可他不知不觉就为倪春燕考虑了,他舍不得让老实人吃亏,这个舍不得的心本来就是不寻常的。它包含着穆昱宇从那个奇怪的梦中延续进现实的一些期待和渴望,也包含着对往事不可追的一种怀旧主义的伤感,它还有对着倪春燕这个女人种种不容易的怜爱。
可他不能确定,这些东西加起来的分量,能重到什么程度?
他就好像一个进入青春期的懵懂少年,却又有历尽沧桑的老人的心,于是一动一静交战着,一会似乎想给倪春燕一个合适的位置,就如他养过的外宅,他有过短暂关系的情人;一会又下意识觉得这样的关系似乎不够,他还想给更多,可那个更多指的又绝不是婚姻,他这样的人,结婚成本太高,一涉及利益,就不得不算计。
所以他当天晚上就失眠了,脑子里并不是在思考这些问题,他不想这么快就定下一个大致的答案。但他又被各种记忆的片段缠绕着,一会是倪春燕十六岁哭花了的脸;一会是她刚刚离开时说“我不记得了”那压抑下去的悲伤。
她本来就是心思浅的女人,说谎也说不圆,可穆昱宇忍着没揭穿她,他迷迷糊糊地想,青春年少时那样打击一个女孩的爱慕之心,也许是有些过了。
然后,不知不觉地,他睡了过去。他发现自己睡过去了是因为他又置身那个怪梦中,小孩慕斐然冲他跑了过来,小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小白痴,也是一脸同样灿烂的笑容。
“爸爸爸爸,我们今天真的去游乐园吗?是真的吗?”
“姐夫姐夫,我要坐海盗船,你带我坐海盗船。”
穆昱宇有些茫然,他抬眼看向一边,发现倪春燕跟着穆珏站在一旁,穆珏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对他说:“走吧小宇,难得孩子们这么高兴,今天我们全家出去活动,就当给你和小燕过结婚纪念日了。”
“太好了太好了,爸爸妈妈你们天天纪念日吧,”慕斐然小盆友围着他的腿转来转去,嚷嚷说,“奶奶都说去了,爸爸我们快走吧,晚了就看不到海豚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