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厨房叫来的人脸上都明显带着惴惴不安, 有的还带着懊悔,三四个人跟事先串供好了似的, 在穆昱宇面前都竭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似乎根本没什么事发生, 一切都是同事间缺乏交流而已。他们甚至暗示,这件事之所以算是个事,主要还是因为倪春燕的脾气太较真了,把同事间的玩笑话理解歪了,还负气不上班,他们几个都觉得很冤枉,因为他们本人绝对没那个意思。
“先生, 您说这叫什么事, 那大妹子脸皮子也忒薄了点,咳,也怪我们,嘴里说话没把门, 要不这样, 等倪春燕来上班,我们几个跟她道个歉吧,”领头的胖厨子老杨陪着笑脸说,“怎么说我们也是老员工,该照顾着她点……”
这原本不算什么严重事故,一般人要息事宁人的话,到此各打五十大板也就完了。可惜他们遇到的东家是穆昱宇, 他们合起来欺负的女人叫倪春燕,穆昱宇知道自己刻薄起来是眼里容不下沙子,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瞧出这些人的未尽之意,他压抑着怒火,突然间就想起多年以前放倪春燕鸽子的那个夜晚。他带着一群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到操场,他的本意是在众人面前狠狠羞辱倪春燕一番,可是当他达到目的时却觉得少年们的哄笑声分外刺耳。这就仿佛一件原本只能自己取乐的玩意,突然间拿出去跟人分享,那乐趣便大打折扣,非但没有因为众乐乐而扩大欢愉的成分,反而因为被人侵犯了欢愉的私密性而令可乐的变得可笑。
穆昱宇现在就是这个感觉,他把倪春燕弄到自己身边,看着她为自己见天的忙上忙下,虽然嘴里挑刺,可心里是分外乐意的,他心里明白,哪怕是故意说那些难听话,那也是他的乐趣之一,虽然这种乐趣成立的条件是令倪春燕难堪。可现在被他发现,挑刺的权利被不相干的人代劳了,怒意顷刻间就涌了上来。
穆昱宇冷笑了一下,斜眼看那个厨子,问:“你的意思,这都是玩笑?”
“是,是玩笑。”
“倪春燕气性太大,连玩笑都开不起,你是这个意思?”
胖厨子有些吃不定老板的立场,惴惴不安地瞥了他一眼,不敢回答。
“挺好的,”穆昱宇撇嘴点点头,右手拍了拍扶手,不以为意地抬头笑了笑,和声说:“老杨,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啊?!”杨厨子一脸呆滞。
“不仅你,你们几个,明天都不用来了,去余嫂那结这个月的工钱,就这么定了。”穆昱宇轻轻松松地说完,起身拍拍衣袖就要走。
“先生,先生这是怎么说的,您为啥解雇我们几个,我们……”杨厨子惊慌失措,踏上一步颤声说。
“先生,您不能这么干啊,我们犯啥错了,再说了我们跟您签了合同的,您不能……”
“为啥解雇你们?”穆昱宇转过身淡淡地问,“我高兴我乐意行不行?至于合同,我像付不起违约金的吗?你们有什么不服的,告我去,我这养着一个律师团闲得正发慌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这时慢慢回过味来,都一脸苍白,渐渐的,怨怒的目光都投向了胖厨子那。穆昱宇偏头欣赏了一会,才淡淡一笑,说:“行了,跟你们几个开个玩笑而已,紧张什么。”
那几个人懵了,半天才有一个大着胆子问了句:“先,先生,您真是开玩笑?”
“是啊。”穆昱宇点点头,皱眉说,“都是大老爷们,不是这点玩笑都开不起吧?”
那个人冷汗都下来了,强撑着讪笑说:“没,主要是您这玩笑开得有点大,我这都拖家带口的,要真的冷不丁给您炒了鱿鱼,家里可要拉饥荒了。”
“没那么严重,”穆昱宇和颜悦色地笑着说,“不过话说回来,整个宅子你们伺候的也就我一个主家,工作清闲,规矩也没多少,收入还过得去,要真从这出去了,找个差不多的估计够呛。”
胖厨子这时回过神来,挤出笑脸点头说:“可不是,先生您下回还是开点别的玩笑,刚刚我差点没让您给吓出心脏病来。”
穆昱宇笑出声来,过去拍拍老杨的肉肩膀,说:“老杨说这叫什么话,大老爷们脸皮子也忒薄了点,我不过一句话就经不住?”
他用的是刚刚老杨搪塞他差不多的原话,胖厨子就算再笨,此时也听出意思来了。他脸上一僵,抖着声音说:“经得住经得住。”
“那就成,”穆昱宇勾起嘴角,扫了其余几个人一眼,提高嗓音说:“我看我们宅子的员工都缺乏幽默精神,以后没事都该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氛围,你们觉得呢?”
“啊?还活跃呢?”老杨苦着脸说,“先生您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我下回再也不犯了。”
穆昱宇挑起眉毛,问:“真不活跃了?”
“不活跃了!”老杨立即收敛笑容,正正经经地轻拍了自己一个嘴巴,说,“瞧我这张没把门的臭嘴,往后,往后再不乱开玩笑了。”
穆昱宇但笑不语,挥手让他们几个下去忙活。
他一转身,发现余嫂站在一旁,眼神有些慌,大概刚刚一幕也刺激到她。穆昱宇招手让她过来,余嫂走到他跟前,强作镇定,说:“先生,您要吩咐什么?”
“余嫂啊,我记得你来我们家有五六年了吧。”穆昱宇淡淡地问。
“有六年多,从您买了这栋宅子,我就在这。”余嫂回答。
“这么久,时间可真够快的,”穆昱宇看着她,目光清冷,口气却带着温和,“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我在这栋宅子里做什么,基本也没瞒过你,我娶了个什么女人,过的什么日子,吃穿上有什么忌讳,有什么讲究,你都知道。”他瞥了余嫂一眼,继续说:“逢年过节,该怎么过,迎来送往的礼物怎么备,宴客酬宾怎么弄,宅子里二十几号人怎么发工资,怎么安排工作,怎么管他们吃喝轮班,他们该有哪些福利,这些都归你管。”
“先生,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余嫂有些惶急,抬头说,“您今天说这些……”
“我娶的老婆不省事,你连她都得管着,有时候我想起来,真是多亏有你。”穆昱宇温言说,“我说这么多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你平时的工作我都看在眼里,一桩也没漏掉,我想表达我的感谢,明白吗?”
余嫂有些感动,摇头说:“您客气了,这都是我该做的。”
穆昱宇摆摆手,止住了她,叹息说:“要说的,管家这个活琐碎又操劳,这些年我娶的老婆又不省事,给你添了不少乱,辛苦你了。”
余嫂忙说:“没有,我没那么辛苦。”
穆昱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隔了一会才说:“我把这间宅子交给你管,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尽心尽力做好这个工作,因为你是一个专业的家政人才。但我现在有点不明白,我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做饭合意的厨子,你为什么不同意呢?”
余嫂吃了一惊,摇头说:“我没有不同意,这哪是我该过问的。”
“那就好,”穆昱宇笑了笑,淡淡地说,“倪春燕不是一般厨子,她是我的老同学,也是我的朋友,跟过世的夫人感情也很好,我希望她在这不是一个员工,而是一个来帮忙的客人,对客人不能失礼,这可是做一个合格管家的基本要求,余嫂,你其他工作都完成得非常出色,别让这个小环节影响我对你的判断好吗?”
余嫂脸色发白,沉默着点了点头。
“很好,你们怎么把倪春燕挤兑走,就怎么把她给我弄回来。”穆昱宇冷冷地说,“明天我希望能吃到她做的东西,好吗?”
“是,先生。”
余嫂的办事能力很强,果然第二天穆昱宇回家就吃到倪春燕做的东西,很简单的豆腐鱼头汤,加上一盘鸡汤菠菜,一盘青椒炒猪肝,一小碗蒸排骨,菜式很简单,可穆昱宇吃得心情舒畅。他饭后想起自己命秘书给那姐弟俩挑的大衣,于是亲自去拎过来,打算等会送给倪春燕,顺便委婉地表达一下这顿饭算可口。在激烈员工方面,适当的赞誉永远比严厉的批评来得有效,穆昱宇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没法很自然地用在倪春燕身上。像他这种历练过的人,人情世故的手段都是去芜存精,能直达目的,无需拐弯抹角的,可不知为何,对上倪春燕,他就是感到束手束脚,似乎有道看不见的墙挡着,又似乎倪春燕正跟他认知的世界相反,她是去精存芜的,那些巧法用在她身上注定要浪费。
穆昱宇事先让余嫂将倪春燕留住,他想对付这个女人还不如单刀直入,把衣裳送她,直接夸她两句,省的话里藏着话她反而听不懂。但等他吃完了佣人们也收拾了桌子,倪春燕也没有过来。穆昱宇有点坐不住,他站起来往厨房那走,无论如何,今天他非要见到那个笨女人不可。
饭厅通往厨房有条狭长的通道,上面挂了些油画,头顶装了水晶射灯,但光线不集中,视线范围就有些朦胧。这个钟点白天干活的人都回家,留下来的是值班的保全人员和轮班的司机等,加上住在这的管家厨子佣人,这时候宅子的人数是白天的一半。穆昱宇在快到厨房的时候突然听见拐角那有一男一女在低声说话,他皱眉凝神一听,居然是倪春燕和孙福军。
穆昱宇心里一动,慢慢放轻脚步靠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干偷听这种事,可了解倪春燕会说什么这个念头在瞬间占了上风,他不能自己地想要听听这两人的对话,想听听倪春燕背地里跟孙福军都会聊什么,他其实还有一层隐约的怒意,那就是这俩人偷偷摸摸躲着说话,他们算怎么回事?
他们是什么关系?
“大军,你倒是帮帮我啊。”倪春燕的声音有些着急,“这活到底哪天才干到头哇?”
“别这么说,先生对你挺够意思的,前几天杨胖子为难你,余嫂责骂你,先生后来不都替你出气了吗?”孙福军似乎还带着笑,“我就说,他是面冷心热的好人。”
“你知道什么呀你,真是,”倪春燕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骂,“我没说穆昱宇是坏人,我知道他难,他对我们家有恩,换个地方你让我端茶倒水怎么伺候他都成,可这,咳,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就不是我该呆的地,我,我……”
“怎么回事?他们还对你说难听话?”
“比那还不如呢,”倪春燕憋着气说,“他们说,他们当面客气得不行,背地里却说我不正经,专门勾搭有钱人,还说穆昱宇会离婚都是因为我这个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