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来初立刻动了手。
弯刀瞬间从袖内滑出，她只是点足一跃就冲向了正在倒茶的“红绫”。
此时红绫正好倒完茶，小心稳住满满的茶杯转过身，眼睛刚从杯中茶水上抬起，正好看见迎面而来的雪亮刀锋。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手想挡，手中茶杯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里面满满的茶水全都撒了一地，红绫下意识的闪开，瞪大了眼脱口而出。
“来初姑娘！你干什么啊突然？”
那语气惊惶之中还带几分不满，声音不小，红绫除了脸色还有些发白，脸上气恼不解的神情和平时一模一样。暮婉辞本来已经依稀猜到了雁来初忽然动手的理由，可看着红绫这般熟悉的表情和言语，又有些不确定了，视线再转向雁来初。
雁来初依旧手擎着弯刀对着红绫，对她这番质问无动于衷，不语一笑，露出森森白牙，视线瞟了一眼泼在地上的茶水。
“红绫”和暮婉辞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地上的一滩茶水反射着烛光，发出了细微的滋滋声，冒着气泡，而那青石的地砖已经被灼烧了一般变得发黑。
若是真的红绫，又怎么会在茶水里下毒？
花阡陌仿佛极为疲惫，闭上了眼。
凭雁来初身手，既然已经发现了，要制服个把杀手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血雨楼的杀手从不是会愿意束手就擒的类型，一看已无逃脱机会，她立刻服毒自尽了。
遇害的唐少白的尸体也很快在花园回廊内被发现了，臧云山庄的弟子们将他入了殓，暂时停灵于一间闲置的屋内，只等风易凌回来安排。这件事让所有人心头都笼上了一层阴霾，特别是雁来初，更是再也轻松不起来了——若是自己留点神，早点发现这丫头有问题，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只可惜，事情已经发生了，也就无可挽回。
听闻江湖中有一号杀手名为“无面”，面目千变万化，擅长易容伪装。雁来初当初听闻时不甚在意，可是如今却差点栽在这上面。
无面易容的红绫看上去毫无破绽，完全骗过了十分熟悉红绫的暮婉辞，连雁来初也没发现这人的异常。只是，既然红绫是假的，那真的红绫又去了哪里？和红绫一起回来的小絮呢？
“小絮是真的。”
明明前几日天气还很晴朗，可仿佛是为了对应人们阴霾的心情一般，今天一早就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秋雨。雨丝带着秋的凉意，消弥了夏日最后一丝暑意。水塘里的荷花荷叶都已经纷纷发黄枯萎凋零，花圃里的菊花却开得正艳，丝丝花瓣粘着雨滴，在细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美人含泪泣诉。
窗子大开着，雨滴打在窗纸上发出滴答的声音。屋子中央的床上幔帐已经被撩起，花阡陌腰后垫了几个枕头靠着床头坐着。她手中拿着一件粉红的衣衫静静低头看着，这样的姿态她已经维持了很久。睫毛和刘海垂下挡住了她的眼神，却挡不住她那苍白的脸色和周身透出的悲哀感觉。
“什么？”
因为安静了太久，那声音又太轻太飘忽，以至于雁来初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听到她说了句话。
“小絮是真的，他们需要一个真人来给自己掩护和作证。他们只怕是早就摸清了红绫和小絮的性子了。小絮慢半拍，比较迟钝，不会发现有异，和她一起回来，就是最好的掩护。”
花阡陌说到这里，仿佛感觉到了某种疼痛一般，手指陡然用力，握紧了手中那件粉衣——那是他们碍于花阡陌的坚持，从那个冒充的杀手身上取来的这件衣服。也不知花阡陌从那衣上看出了些什么。
“这就是红绫自己的衣服，红绫她……应该已经……了……”话说到最后，已经无法维持语气的平静了，明显带了丝颤抖。她立刻转过脸看向床里侧，藏住了自己的表情。可是发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
即便是雁来初，听见她这番话，表情也不由沉了下来——若是更重要一些的人物，他们还可能留下来当人质要挟，可是红绫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要冒充身份，就没有留本人活着的价值了。
红绫一向敏感聪明，这本是有点，可是如今，却成了她被害的理由——若是冒充小絮，很可能会被聪明的红绫觉察到异常，而冒充红绫，就不怕迟钝的小絮发现什么不对了。
“呜……红绫……红绫……都是我不好！”
屋子的角落，一贯和红绫关系很好的小絮泣不成声，不住的攥着袖子擦眼泪，抽泣着。
都是她的错，不仅没有认出那个假冒的人，把他给带了进来，害死了唐公子还差点害死姑娘！
为什么她这么笨！连人是真是假也分不清？如果红绫知道，一定也要被这么笨的自己给气死了吧？
如果自己不是这么笨，也许死的就不是红绫了吧？
想到这里，小絮忽然猛的抬起头，满怀期盼的看向偏头面向着床里的花阡陌，带着哭腔哭喊道。
“姑，姑娘！你骂我吧！打我也好啊！都是小絮的错，都是我笨才会变成这样的！不该是红绫的！我……我……”
可花阡陌却一直面对着床里，甚至始终没有回头过，握着那件衣服不发一言。
浓烈的悲哀感在屋子里静静蔓延，小絮哭喊到近乎沙哑的声音和紧紧握着那件衣服、始终不肯露出脸的的花阡陌。那种浓烈悲伤的凝重氛围仿佛在每个在场之人心头重重划下一刀，带来阵阵疼痛。一向饱经风雨、自诩铜敲铁打的雁来初还好，可初尘暮婉辞却已经在擦眼泪。
雁来初左右看看，只能由她上前来处理局面。她只能叹了口气，扶起哭倒在地的小絮。
“你们姑娘不是怪你，发生这种事谁都不想。谁会怪活下来的你呢？要怪，也该怪那些害人的坏人。不过……你还是让你们姑娘好好静静吧……”
雁来初竭力劝住痛哭的小絮，把所有人都叫了出去，给花阡陌留下了一个安静的环境。
长久的安静。
描绘着青竹的青纱床幔被银勾勾起，银勾下方还坠着一条青绿的流苏坠子。视线一直牢牢盯着那青绿的流苏，她却觉得自己的视线不受控制有些模糊了。屋子里明明早已安静下来，可是她却好像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声音。
——“姑娘，姑娘！下雪了哎！一起来玩吧！”
——“姑娘，那盘艾叶团子……嘿嘿嘿！”
——“姑娘，你又在闹别扭了吧？风公子明明是好意。”
——“……”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吵吵闹闹，仿佛活生生的人还在身边闹腾着。可是猛的回过神时，周围却只剩下了可怕的死寂和空荡，仿佛在世界开了一个大洞，余下一片无法填补的空缺。
大胆泼辣的红绫，妄想吃遍世界点心的红绫，犟起来敢和自己顶嘴的红绫，老是惹事的红绫。
一直以来唯有红绫最像曾经的自己。若是自己当年没发生那些事，应该也是长成她这个性子吧？所以虽然名为主仆，红绫却敢向她顶嘴敢跟她谈起风易凌敢点破她心底的自欺欺人，而从不怕被她收拾。
她有着胜过自己的直白和执着，敢爱敢恨，一切感情都是如此分明，她甚至本可能有一段好缘分——她跟百里瑾成日吵吵闹闹，何尝不是一种珍贵的羁绊？
可是如今一切都被毁灭了，就仿佛一盏被打碎的琉璃盏，是破灭的梦。
她一向小心，从未让红绫小絮知晓或参与任何关于自己秘密的事情，本意便是不想害了她们。可是没想到，红绫还是因此送了命。
这都是因为她。
屋内的光线渐渐随着天黑而昏暗下来，昏暗的光线中，花阡陌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滑过手中衣物柔软的面料。
她缓缓回过神。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花阡陌坐在床上愣了许久，忽然床上爬了起来，一手扶住床沿一手捂住伤口，才能勉强支撑自己不被腹部传来的抽痛击倒。可是她却还是坚持着，带着那件衣服一步步往外走去。
走过放了几盆盆栽的窗台时，脚步停顿了一下。她左右看了看，顺手拿起了盆栽培土的小铲子，继续往外走。
刚下过雨的泥地潮湿，可对于一个失血过多昏迷了许久且腹部有伤的人来说，要挖上一个洞也还是有些吃力。花阡陌一手捂着疼痛不断加剧的伤口，不知挖了多久，倒也还是勉强完成了。
好不容易将那件衣服埋进去盖好土，花阡陌已经满头冷汗了，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她一直愣愣现在那个简陋的衣冠冢前，表情失魂落魄，却一直没有眼泪掉下来。
明明感觉无比悲伤，却哭不出来，那悲伤也就无从宣泄。让她一直近乎呆愣执拗的站在那里，仿佛要耗尽所有残存的生命力。
——若是真让她就这样下去，她会一直站到晕过去吧？
幸好，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