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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六章

冰岛首都, 雷克雅未克, 地球之极。

雷市是全世界最北的首都,按道理说,这里应该很冷, 但受到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十二月份的时候平均气温也不过零下一度。

不至于冷到不能忍受。

而且雷市的地热资源非常丰富, 拥有永无止休的地热蒸汽。在大多数的白天里,都能看到纯粹的蓝天和宁静的白雾交汇融合, 把这座城市笼罩得犹如仙境。

每天去上班前, 顾和光都会将屋子里的橙黄色小花搬到外围的窗台上,让它们尽情享受日光。

花的名字叫冰岛虞美人,和罂粟同科, 外貌也极为相近。但它们不能用来炼制毒品, 只是一种园林观赏花卉。

“顾。”隔壁的老太太提着编织篮和他打招呼,她和这名青年已经做了长达五年的邻居。

黑发黑瞳的年轻人扬起脸来, 微微一笑, 这个笑在晨光里为他清俊的脸庞镀上一层暖调。他用冰岛本地话回道:“早上好,阿托纳太太,需要我载你一程吗?”

“不了,好心肠的小伙子,我今天想自己步行去菜市场, ”白发老太太扬了扬篮子,打趣:“你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吧,我今天就不当你的随行女伴啦。”

“好的, 我会想念您的。”顾和光整理好大衣领子,启动轿车,倒出车库。

倒好车子后,年轻人还特意停在原地降了窗户与老年人礼貌地道别,方才行车上路。

黑色的轿车在狭窄幽静的小路上穿梭无碍,车后拉伸出无尽的山野,蓝天和大海,悠长的白烟于此间袅袅升起,亘古不变……

如若此刻俯瞰,会发现一整座小城都精致而袖珍,鲜有高耸入云的钢铁建筑,大多数是两层或者三层的小楼住宅。屋顶被刷上鲜亮的彩漆,为幽静的冰天雪地注入活力。而那种一成不变的房屋风格,又在延续着旧日的北欧风骨。

轿车停在了市中心不远处的特约宁湖边,雷克雅未克医院就安扎在这里。

它是冰岛的第一医院。

医院的规模并不大,浅蓝色的房顶混在五彩斑斓的居民楼里几乎难辨踪迹。但这家医院的神经科医学水平却在欧洲医学界内首屈一指。过去的几十年里,颅脑损伤和死亡的发生率一直在稳步下降。

黑发青年夹着书册从医院的白色走廊里一路穿行,有不少同事和他点头招呼,他也一一回以淡笑。

亚洲五官在这座北欧医院里格格不入,但所有白人对他的称谓,都是颇具尊敬意味的“dr.gu”。

年轻的医生沿着瓦蓝的旋转梯走向二楼,推开自己办公室的大门。

房间里唯一的座椅被一个棕发医生占领了。

下意识倒退回门口,去看挂在门边的银色金属铭牌,上面印有清晰的“神经外科”字样。

顾和光再次拉开门,缓缓步入,笑着询问:“亚伦医生,你又走错办公室了?”

椅子上的棕卷毛青年唰一下弹起身,晃到他身边,一把揽住顾和光的肩膀,撒娇:“顾,偶尔也让我享受一下专业医师独霸一间办公室的特别待遇嘛。”

顾和光任由他环着,来到办公桌前,将手里的书整齐叠放好。笑意埋在他浓黑的眼底,始终不散:“说吧,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被称作亚伦的医生撒开手:“昨天夜里,我们科室送来一例特殊病患。”

“嗯?”

“跟你一样,是亚洲人噢~”

顾和光脱掉大衣,取下衣架上的白大褂套上,他边整理衣领,边回过身笑着说:“别卖关子,直接说明病情。”

“黄种人,女,年龄估计也就十来岁,除去一些身体里的骨头轻伤外,脑干损伤最严重,颅骨骨折、左耳空内侧大量淤血,大脑额前叶严重水肿,”棕卷毛对对手指:“你知道的,涉及脑干损伤的病患,我们不敢轻易动手术,处理不当的话很有可能危及生命。不过小病人的求生意念很强,目前没什么生命危险!所以嘛……我们几个一致商量,等你来上班了再说。”

“嗯,我知道了,”顾和光从笔筒里拉出一只荧光马克笔放进兜里:“患者的ct片和mri检查报告单在哪?”

“在我办公室。”

“走吧,让我看看。”黑发青年推门离开,棕卷毛也忙跟了出去。

***

脑内科室开了个简短的会议,打算下午就为小病人动颅内手术。

顾和光担任主刀医师。

他没有午休,单单坐在在办公里喝茶,品种是托熟人从国内代购的凤凰茶,这种茶叶质厚实,极耐冲泡,具备蜂蜜,桂花,茉莉的多重清香。

偌大的办公桌角摆放着一套精致的功夫茶茶具,紫砂壶款,一样不缺。中国茶道七义一心,“艺、德、礼、理、情、说、引”,以及“和”,品茶人的生活态度可见一斑。

顾和光每次动手术前都会喝几杯,凝神,静气。

手术之前,他去病房探望了一下自己的小病患。她处在无意识的昏迷状态,嘴唇和脸颊几近相同的惨白,前额已经肿大到惨不忍睹。但还是能辨认出是个亚洲小姑娘,估计就只在念中学的年纪。

也不知道经历过什么事,脑颅损伤到这种程度。

亚伦站立在黑发青年的身侧,左右摆晃着身体,在一旁轻声叨念:“哎哎哎,真是个小可怜呢。”

其实科室里的每一个医生,都见过一个接一个的,相同严重,甚至是比床上的小女孩还要伤势惨烈的病人,从业多年,早就麻木了。这会也只是看着她才随意说两句,实际上,过目就忘。

顾和光抿了下嘴唇:“去叫她的监护人签字,我们马上就要动手术了,对了,”他去看亚伦,问:“你提前告诉他们手术结果了吗?最好的状况是苏醒过来,但极有可能会失去记忆和情感,最坏……就做好当一辈子植物人的准备吧。”

顾和光收回目光:“她颅内损伤实在严重,我只能保证她不死。”

“这女孩好像没有亲属,”亚伦斜了一眼空荡荡的重症监护室大门:“她是被一对夫妇送来的,看样子应该是近海渔民。他们声称自己不认识这个女孩,只说她是趴在一个奇怪的黑色岛屿上漂浮过来的。把她拉上船之后发现还有呼吸,就赶紧送来我们医院了。”

相貌清隽的中国人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好心人。”

亚伦耸肩:“当然,上帝保佑好人,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不像你们中国人总是害怕碰瓷,”卷毛探头到顾和光面前:“所以,妙手回春无私奉献的顾专家顾大医师,我们可以动手术了吗?”

“只是个别人,别以偏概全,”祖国赤|裸裸的被黑,顾和光也没有一点恼怒,只侧头吩咐身边的护士:“把她推到手术室来。”

“顾,还是那句老话,风险意外全部由你来承担噢~出医疗事故了别拉我下水当帮凶噢~”亚伦这家伙的医德严重缺失,每次手术前都会乌鸦嘴。

“由我主刀不会有意外,”顾和光又瞥了床上戴着透明氧气面罩的女孩儿一眼,回过身朝病房外疾行:“准备手术。”

****

秦珊做了一个很长很奇怪的梦,深蓝的气泡从身边升腾而上,没有尽头,像是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汽水瓶里。一道黑色的绳索正捆绑着她漫无目的地潜行……突然间,汽水瓶像是被人握在手里晃动,四周的一切变得天翻地覆,她狠狠撞上瓶子内壁!紧接着,她就一整个人被抛出瓶口,伴着白色的水花,落在了一只柔软的棉花糖上,她从来没见过黑色的棉花糖,她问棉花糖,你是什么味道的啊?棉花糖没有回答她,只滂在汽水里飘啊飘。于是她自己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是芝麻糊味的,新出的口味……

画面一转,秦珊像是又回到了海面,此时此刻的整个大海格外安静,从猛兽一般的狂躁怒吼变成了密友之间的贴耳轻语,整片苍穹也从清淡迷人的淡蓝色逐渐化为了深沉吓人的纯黑……

眼前的全部光景都被拉长,风的声音越来越轻,海空的颜色越来越黑……

到后来,她就变得像个聋哑盲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身上好冷,冷得发抖,又好疼,身体里每一个器官都像是刺入了尖锐的冰锥。

她好想喊一喊谁给她送一件羽绒服,可等她张开口,却发现自己竟然连一个名字都唤不了,所有的名字都梗在喉咙里,没有一个,她能喊得出想得起。谁能来给她送一件御寒的衣裳?

谁能来给她送一件御寒的衣服啊?随便谁都行。

她都快要冻死了。

就在此刻,一片温暖覆盖到她脑门上,可是只待了一会就消失了,真的好暖和,求你了,不要走。

求你了……我真的好冷……不要走……

****

成功进行完手术后,顾和光找了个空暇时间来看他的小病人。黑发青年坐在她床边,隔着绷带小心地探了探少女的额头测温。

她已经连续昏睡三天。幸而,这会已经退烧了。

顾和光在心里松一口气,收回手,打算吩咐护士几样注意事项就离开。

他看见女孩搁在被褥外面的,夹着脉搏传感器的中指,连续抽动了好几下,像在急切地捞着什么东西。

他垂着眼坐回凳子,伸出自己的手去捏住她的,终止掉她这些不安的小动作。她的指尖很凉,像铁石一样凉,但触感又像是棉花一样柔软。

紧接着,顾和光就看见少女的眉心激烈地皱扭在一起,她开始胡乱地呓语。因为这些微弱的气息,她所佩戴的氧气面罩上会不停地,拢上一层小白雾,而后消散,再拢上。

她的梦话胡乱不清,嗓音又极度轻嫩。

顾和光把凳子往前拖了拖,不得不凑近女孩的脸心,侧耳倾听,聚精会神的,屏住自己的呼吸,才能稍微辨认出她的呓语。

“求你了……不要走……”断断续续,像随时会消融的小雪。

一瞬间心跳如雷,顾和光承受到极大的震动。

中文,熟悉的中文。

她竟然跟他一样,来自同一个国家。

不是没在这里接待过中国病人,但是年纪这么小,伤势还这么严重的,他是头一回见到。

顾和光起身,替她将保温毯调高了两度,又去自己办公室取了一只厚毛绒外壳的电水袋充好电,抱着回到病房,小心地把女孩的手掌覆盖到热水袋上,而后将两者一起携带着掖进被子里。

青年做完这一切,才又抬起眼去看她,而非常神奇的是,后者已经醒了。枕头侧面陷进去一小块,正她歪过头,用一双迷茫惺忪的黑眼睛打量他。

瞳孔里像是蒙着一层雾。

年轻的医生长舒一口气,心放下来。

大病一场,小女孩似乎很累,她看了他一会,又闭起眼,哑着喉咙问:“我在哪啊?”

是中文。

能交流再好不过,顾和光低声回答她:“医院。”陌生又熟悉的母语啊,他已经好久好久没用中文交流了,那种缱绻的家乡感还是能马上从从咬字中慢慢流出。他尽量把嗓音放到最温和的程度,且不至于太轻会让对方听不见。

小姑娘又半睁开眼:“我为什么会在医院?”

完全无脑的对话,黑发青年还是非常有耐心:“你受伤昏迷,有人送你过来的。”

“我不认识你。”她偏过头打量一整个重症监护病房,她的表情一直迷茫,语气也有种喃喃的不确定:“我为什么会受伤昏迷?”

顾和光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他想起她的特殊遭遇,继续尝试着跟她交流,为了确定病人是否有后遗症。

“你记不起来了?”

“嗯。”

顾和光不再询问,避免给小病患带来过多紧迫的情绪:“没关系,以后再想,这会先放松,休息自己的大脑。”

巨大的身心病痛、和高强度手术带来的疲惫让女孩再一次阖上眼,像是沉沉睡了过去。

之后一周,顾和光每天都会来她病房,和她进行一些简短的中文交流。

他问她的问题都尽可能的委婉温和,他不能逼问她太多事情,这不利于术后恢复。

与此同时,顾和光也确定了一件事:

小女孩是全盘性失忆,完全忘记了自己过去的生活背景,包括地址,姓名,家人,朋友。

一样都不记得。

真是相当棘手的情形啊。

又到了一天下午,顾和光从小患者的病房走出,一推开门就撞见了踮脚在门窗外偷窥的亚伦。

如同大泰迪一般的年轻人凑近他:“老大,那小姑娘怎么样?”

顾和光展平忧心忡忡的蹙眉,一只手放进白大褂兜里:“什么都不记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谁。”

“果然是发挥你们中国人的优良传统啊,”亚伦咬着下唇笑起来,然后得瑟:“还好我们国家福利好,不然那小家伙的医药费还得你垫付。”

“别乱讲话,她已经很可怜了。”黑发青年斜他一眼。

亚伦抬起一侧长腿,小幅度地在大理石地面点啊点:“那你打算怎么办?交给我们国家的政府?还是交给你们国家的大使馆?你甚至都不能确定她到底是不是中国本土人。也许她只是个华裔,户籍在国外,嗨——真是难找!”

顾和光轻叹一口气:“等她康复再说吧。”

“她伤口恢复得不错,顶多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呢?”亚伦抛出一堆麻烦的问题。

顾和光沉默片刻,似乎在作决定:“我会暂时先带她回去。”他不放心把这么小的孩子交出去,更何况,她还是自己的国人,年纪轻轻,就遭受过那样大的创痛,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yooooooooooooooooo!”亚伦露出促狭的眼色:“玩养成?看不出来你好这口。”

顾和光望向走廊窗外蓝到不像话的晴空:“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一个中国人,我不能抛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