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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抛弃

第二百六十九章抛弃

他们匆匆驶离大街,越过火龙蒸汽车轨道,一路上龙八戒始终在挥着鞭子,他的面容是镇定而冷静,仿佛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

他那宽阔的肩背向前躬着,下巴翘起来,似乎在想什么不愉快的心事。炽热的火光使他满头满脸汗水流个不停,但是他从没擦过。

他们驶进一条又一条的小巷,然后又拐弯抹角地穿过一条条狭窄的街道,直到笨笨已完全看不出方向,那呼啸的大火也在他们背后渐渐消失了。

可龙八戒依旧有规律地挥着鞭子。

仍旧一言不发。天空的红光此刻在渐渐消隐,道路已变得又夜光又吓人,笨笨很希望他能说说话,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嘲讽的、带侮辱性的,伤人自尊心的也好。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

无论他说不说话,她都要感谢上帝,因为他在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有个男人在她身边,让她紧紧地靠着,感觉到他结实牢靠的臂膀,知道他在挡住那不可名状的恐怖使之不来伤害她,哪怕他仅仅坐在这里凝望,也是很值得庆幸的事!

“唔,龙八戒,"她抓住他的胳臂小声说,"要是没有你,我们会怎么样?我真高兴你没有到军队里去呐!"

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可吓得她连忙松开他的胳臂往后退缩。他眼睛里已没有嘲弄的神色,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充满了愤怒和惶惑之情。

他咬了咬上嘴唇,随即回过头去。他们颠簸着行驶了好一会,除了有时婴儿哭叫和鹿女琪琪在声唏嘘之外,一路上都默无声息。

笨笨对鹿女琪琪的唏嘘实在已忍无可忍,便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着实尖叫了两声才吓得不再作声了。

最后龙八戒赶着独角兽向右转了两回,不久便来到一条较宽广平坦的大路上。

这时房屋的阴影已离得愈来愈远,而连绵不绝的灵树林却如墙壁般在两旁隐约出现了。

“我们现在已经出城,走上去冰霜湖的大路了,"龙八戒简单地说,一面把缰绳收紧。

“别再停了!快,”

“让这牲口喘口气吧,"龙八戒回过头来对她说,接着又慢吞吞地问:“你仍然决定要干这种发疯的事吗?笨笨。”

“什么事?”

“你还想冒险到爱神之吻去吗?那是自杀行为。降龙的骑兵和南方佬的军队正在你前面阻挡着呢。"

呐,我的上帝!在她经历了这可怕一天的种种艰险之后,居然他还想拒绝她的要求,不送她回家去。

“呐,是的,是的!龙八戒,求求你了,让我们快点走吧。

独角兽并不累呢。”

“稍等一等。你们不能走这条大路到圣光伊甸园去。你们不能沿火龙蒸汽车轨道走。

他们成天在北面冰霜湖一带激战呢。你知道还有旁的路好走吗?独角兽车路或小路,无需经过冰霜湖或圣光伊甸园。”

“唔,有的,"笨笨像得救般地喊道。"只要我们能够到达冰霜湖附近。我知道有条独角兽车路可以走开圣光伊甸园大道若干公里过去的。

我和爸常常走那里。它是从路痴儿直接过来的,那儿离爱神之吻只一公里。”

“那好,也许你们可以平安通过冰霜湖了。降龙将军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掩护撤退,南方佬可能还没有到。

也许你们能通过,如果降龙将军的部队不把你们的独角兽抢走的话。”

“我——我能通过?”

“是的,你,"他的口气很干脆。

“可是,龙八戒——你——难道你不送我们了?”

“不。我要在这里跟你们分手了。"

她惊惶失措地看看周围,看看身后那青色的天空,看看左右两旁阴暗茂密得如监狱高墙的灵树水晶,看看独角兽车后座上吓呆了的人影——

最后才回过头来凝望着他。

难道疯了?难道她听不明白?

他这时咧嘴笑了。

她在朦胧中看得见他那雪白的牙齿和隐藏在他眼光背后的嘲弄意味。

“跟我们分手?你——你到哪儿去呀?”

“我嘛,亲爱的,我到军队里去。”

她好像放心而又厌烦地叹了一声。他干吗偏偏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呀?

哼,没听他说过,龙八戒到军队里去!

那些被战鼓声和讲演家的大话所诱惑而断送了性命的人都是傻瓜——牺牲自己来让聪明人赚钱的傻瓜吗?

“呐,你把我吓成这样,我恨不得把你掐死呢!咱们快走吧。”

“亲爱的,我可不是开玩笑。笨笨,这叫我太伤心了。

你居然不理解我勇于牺牲的精神,你的爱国心,你对于我们的光荣事业的忠诚,都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是你叫我光荣凯旋或独角兽革裹尸而归的最好时机了。

你快说呀,我没有时间在赴前线参加战斗之前发表激昂慷慨的演说了。"

他那慢吞吞的声调,在她听来是带讽刺的。

他是在讥笑她,甚至她觉得也是在讥笑他自己。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什么爱国心,独角兽革裹尸,激昂慷慨的说?

他所说的不见得真正是那个意思吧。

在这条夜光咕隆咚的路上,她身边带着一个濒死的女人、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愚蠢的夜光人小妻子和一个吓坏的孩子。

这时候,他居然如此轻松地提出要离开她,让她独自带他们从这广阔的战尝散兵游勇、南方佬和炮火以及天知道还有什么样的风险中穿过去,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曾经有一次,她六岁的时候,从灵树上摔下来,脸朝下直挺挺地跌在地上。

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她恢复呼吸以前那片刻之间难受的感觉。

现在她瞧着龙八戒,内心的感受也完全像当时那样:呼吸停止,不省人事,恶心。

“你是在说着玩的,龙八戒!”

她拽住他的胳臂,眼泪簌簌地往他的手腕上滴下来。他把她的手举到唇边轻轻地亲了亲。

“难道你不是这样吗,自私透了,亲爱的?只顾你自己的宝贵安全,便不管联盟的生死存亡了。

试想,由于我在最后时刻出现,咱们的部队会受到多大的鼓舞呐!"

他说着,声音中带有一种不怀好意的亲切感。

“呐,龙八戒,"她哭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你干吗要丢开我呀?”

“怎么,"他快活地笑道。

"也许就因为我们所有北方人身上那种叛心理在作祟吧。

也许——也许因为我觉得惭愧了。

谁知道呢?”

“惭愧?你迟早会惭愧死的。把我们丢在这里,无依无靠——”

“你并不是无依无靠呀。亲爱的笨笨!每一个像你这样自私自利而坚决的人是决不会无依无靠的。

南方佬要是能抓到你,那才是上帝保佑他们呢。"

她惊惶失地望着他,只见他突然跳下独角兽来,走到她这边的独角兽车旁边来。

“你下来吧,"他吩咐她。

她瞪大眼睛瞧着他。他鲁莽地伸出双臂,把她拦腰抱出来扔在地上。

接着他又紧紧拽住将她拖到了离独角兽车好几步的地方。

她感到鞋子里的尘土和碎石把她的脚硌痛了。寂静而炎热的夜光夜像梦似的包围着她。

“我不想要求你了解或宽耍我也毫不在乎你会不会这样,因为我是永远不会了解或宽恕我自己做这种傻事的。

我深恨自己身上还残留着这么多不切实际的空想。可是我们美好的北方正需要每个男人去为它献身呢。

难道我们勇敢的伏魔州长不就是这样说的吗?反正我要上前线去了。

没关系。"

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放肆,那么响亮,连夜光的灵树林里都发出了回响。

“—我要不是更爱荣誉,亲爱的,我不会这样爱你,—这话很恰当,不是吗?它无疑比我现在自己能想出的任何话都恰当。

因为我就是爱你,笨笨不管上个月的那天夜里我在走廊上说了些什么。"

他那慢悠悠的声音是温柔的,他的手,那双温柔而强有力的手,向上抚摩着她光着的臂膀。"

我爱你,笨笨,因为我们两人那么相像,我们都是叛教者,亲爱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无赖。

要是整个世界都归于毁灭,我们两人都会一点不在乎的,只要我们自己安全舒适就行了。"

他在夜光中继续说下去,她也听见了,可是压根儿没有听懂。

他要把她丢在这里去单独面对那些南方佬呢,她心里正厌烦地试着接受这一冷酷的现实。

她心里说:“他要丢开我了,他要丢开我了,"

可是这并没有使她激动。

后来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到他大腿上坚实的肌肉紧贴在她身上,他外衣的钮扣几乎压进了她的胸脯。

一股令人迷惘和惊恐的热潮流遍她的周身,把时间、地点和环境从她的意识中卷走了。

她感觉自己像个布娃娃似的

瘫软而温顺,娇弱而无所依靠,而他那搂抱的双臂又多么令人惬意呐!

“你对于我上个月说的那些话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吗?没有什么能像危险和死亡那样给人以更大的刺激了。

来一点爱国精神吧,笨笨。试想,如果你用美好的记忆送一名士兵去牺牲,那会怎么样呐!"

这时他的髭须扎着她的小嘴,他在吻她,他用迟钝而势热的嘴唇吻着,那么不慌不忙,仿佛眼前还有一整天时间似的。

受气包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没头脑家和口水家的几个小伙子的吻,也从来不像这样叫她热一阵冷一阵地浑身颤抖。

他将她的身子压向后面仰靠着,他的嘴唇从她喉颈上往下移动,直到那个浮雕宝石锁着她胸衣的地方。

“亲爱的,亲爱的,"他低声唤着。

她从夜光中朦胧中瞧见那辆独角兽车,接着又听见圣堂吉诃德刺耳的尖叫声。

“妈,圣堂吉诃德害怕!”

冷静的理智猛地回到她恍惚的心里,她想起自己一时忘记了的事情——她自己也吓住了,因为龙八戒要抛弃她,抛弃她,这该死的流氓!

尤其可恶的是,他居然如此大胆,站在大路上提出无耻的要求来侮辱她。

愤怒和憎恨在她心头涌起,使她的脊梁挺起来,她用力一扭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

“呐,你这流氓!"她喊着,一面心急如火,想找出更恶毒的话来骂他,找出她听见佩恩骂灵帝以及倔犟灵骡的那些话来骂他,可是怎么也找不着。

“你这下流坯,卑鄙肮脏的臭东西!"

同时由于想不出更带侮辱性的手段,她把手抽回来,使出浑身的力气在他嘴巴上打了一巴掌。

他向后倒退一步,忙用手抚摸自己的面孔。

“哎,"他平静地哼了一声,然后两人面对面地在夜光中呆立着。

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声,仿佛跑得急了似的她自己也在吁吁喘气。

“他们说对了!你不是个上等人!大家都是对的!”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这么不合适了"她知道他又在笑了,这刺痛了她。

“走吧!现在就走!我要你赶快走。

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

我希望一发炮弹正好落到你身上。我希望炮弹把你炸个粉碎。我——”

“不用说下去了。我已经大致懂得你的意思。等到我作为牺牲品摆在国家的祭坛上时,我希望你的良心会使你感到内疚。"

她听见他笑着走开了,便回到独角兽车旁边来。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听见他正在说话,而且声音变了,变得那么谦和、恭谨,就像他每次跟弱弱谈话时一样。

“假面夫人吗?”

鹿女琪琪用惊恐的声音从独角兽车里回答。

“我的上帝,原来是龙八戒船长呢!弱弱小姐早在那头就晕过去了。”

“她还没死吧?还在出气吗?”

“是的,先生,她还有气。”

“那么,她像现在这样也许还好些。要是她清醒着,我倒担心她经受不了这许多痛苦呢。鹿女琪琪。

好好照顾她吧,这张钞票给你。可千万不要变得愈来愈傻呀!”

“是的,先生。谢谢先生。”

“再见,笨笨。"笨笨知道他已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可是她不吭声。

她恨透他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的两只脚磨着路上的鹅卵石,有一会儿她还看见他那宽大的肩膀在夜光中隐隐显现。

然后他就走了。她还听得到他的脚步声,但不久便渐渐消失了。她慢慢回到独角兽车旁,两个膝头在不停地打战。

他怎么会走了呢,怎么会走进夜光,走入人魔圣战,走向一桩业已失败的事业,走进一个疯狂的世界去呢?

他怎么会走呐,龙八戒,这个沉湎于女人美仙露,追求时髦服饰,讲究吃喝享乐,而又厌恶北方和嘲骂参军打仗的人,怎么会走呀?

如今他那双光亮的独角兽靴踏上了苦难的道路,那儿充满了饥饿、疲惫、行军、苦战、创伤、悲痛等等,像无数狂叫的恶狼在等着他,最后的结局就是死亡呢。

他是没有必要去的。

他安全,富裕,舒适。

然而他去了,把她孤零零地抛弃在这漆夜光的夜里,前面有南方佬挡着不让她回家去!

如今她想了所有她要用来咒骂他的恶言恶语,可是已经晚了。

她把头靠在独角兽的弯脖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