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董范叫上了班干部们，一起去看望还躺在医院的陈羽。
天洲一中的星期六上午上课, 下午上完一节课才放假。
他们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陈羽躺在病床上，平板和手机放在一边，正偏着头, 目光久久地停在窗外, 住院部下的小人工湖上。
听到开门声，他回过神, 手忙脚乱地坐起来。
董范笑眯眯地带着一群学生走了进来——其中有张玉，她是学习委员。
陈羽一下子红了脸, 坐在床上：“老师。”
同学们放下花篮、水果，董范坐在床边，问陈羽这几天的状况。
陈羽只说一切都好, 背脊绷直，双手交握微微发抖，不敢看她一眼，白皙的额上甚至冒出一些虚汗。
但他不看她，张玉站在一边, 却一直抬眼盯着他。
她的视线越明显, 陈羽便越是低着头，垂着眼帘。
陈羽本来就不是多擅长交际的人。
董范见他这幅样子，眼睛在他和张玉之间转了转，便道：“你要是真不舒服, 我们给你叫护士来，就不打扰你休息，先走了。你好好休息，马上就要期末考了，不要耽误课业。”
“嗯......”陈羽绷着背，低着头，压着声，闷闷地应了一声。
董范带着学生们离开了医院，出房门的时候，刚好与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中年女人擦肩而过，她正提着食盒进陈羽的病房。还跟董范他们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是照顾陈羽的阿姨。
“张玉，看什么呢？”他们下楼梯的时候，张玉还一直频频回头。
董范便叫了她一声。
“......”张玉收回了视线，沉默地跟着老师和同学下了楼。
陈羽透过窗户，望着他们在夕阳下出了市医院的大门口，拐过了门口的水果店，消失在了墙后。
医生来查房。查过后，纳闷地对陈羽说：“你这几天的精神怎么很不好啊？轻微脑震荡要好好休养，少用脑力。”
“你这孩子，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别又左耳进右耳出的......”郭小菊也跟着医生絮叨陈羽。
夜色终于降临了，薄雾又从人工湖的湖面泛起。
陈羽微微一颤：“阿姨，我累了，想休息了。”
郭小菊愣了愣：“喔，喔，好。但是你要记得，晚上不要跟那些小年轻一样玩手机熬夜......”
“阿姨，你老公来接你了，就在楼下。”陈羽提醒她。
住院部楼下，停着一辆电动摩托，那往日里分外暴躁的男子正略带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现代化医院，像等待约会的小年轻一样，望着住院部，噙期待的笑意。这让他连眉目都显得秀气了起来。
郭小菊不再年轻的脸颊上腾得火烧起来，很不好意思：“我、我都叫他别等了......真是的......”
慌慌张张：“阿姨先下楼去了，你好好休息......”
陈羽望着合上的门，舒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阿姨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从前天从老家回来后，整个人的精气神就不太一样了，总是压在眉间的风霜愁苦，竟无端散去了几丝。
希望是好事，郭阿姨是个好人。
窗外夜色渐沉，人工湖上的雾气也渐渐弥散。
病房安静，孤独亮着的床前灯开始跳闸一样明灭闪烁。
雾气悄悄从门缝、窗缝里钻进。
陈羽还没回头，他的脖颈上便有冰凉湿润的触感。
一对素白光裸，只生着点点鳞片的纤长手臂从背后环了过来，腻滑的脸颊贴在了陈羽的脖子上。
少女贴在他背后，柔软峰峦压在他薄薄的病服上，触感露骨。
她哑声：“想我吗？”
陈羽脸蹭一下烧了起来，胡乱地把来人推开。
他扭头，捂着眼睛：“把衣服穿上！”
少女笑嘻嘻，眼波凝睇，即使算不上多漂亮的容貌，也被她带出了无限娇媚，嗔他：“偏你正人君子。”
便晃晃身子，身上就穿了一件纱衣，柔弱无骨地依在他身上：“冤家，这样好不好？你睁眼看一看。”
“要正经衣服。”陈羽强调。
“怎么就不正经？”少女低头看一眼身上若隐若现的纱衣，眼珠一转：“好了。”
陈羽这才放下手，回头只看了一眼，就惊得血液涌上心头，眼前的少女，沉眉凝目，穿着校服，红绫从鸦发间垂到肩上，肃容看他，冷声：“荒唐。”
“张、张、张张......”他那一霎瞠目结舌的样子逗笑了少女，她破功，笑得花枝乱颤：“张什么？傻子！瞧你那呆样！”
这样就一点都不像了。
明明一样容貌，偏偏两般神态。
陈羽脸黑了：“不许学她。一点都不像。”
少女笑够了，扇扇巴掌，吐吐舌头：“不像？那我第一次化形，你还不是看傻了？”
“就是不像。”
“那也怪不得我学，谁在我化形关头被我逮到，我就化形定格成谁喜欢的样子。偏你喜欢的是这模样。”少女摸摸脸颊，叹道：“要不是看你这书生好看，料想你心上人也定是个好看的，我才不捡你跟前现身咧！谁料你竟是个傻的，眼光实在不好，偏喜欢这种清秀有余，却不娇美漂亮的。叫我怎么对姐妹们交代？这下，我可成了她们里最中不溜秋的啦。”
陈羽说：“你不如她太多。再胡说八道，我绝对不再帮你。”
少女见他当真生气了，腹诽他护得紧，连忙推他：“我不说就是了。”
“对了，你这白天什么来过？”少女轻轻抽动鼻子，只觉空气残留着一股让她身体直起寒颤的气息。
“照顾我的阿姨。看望我的老师、同学。”陈羽冷冷道：“你再废话，今晚就回湖里去。”
少女便不再问了，这少年人身上有带着功德的正气庇佑，又元阳尚在，可是难得的好货色。虽然只是凡人，他若铁了心拒绝她，她也只得离开。
好不容易哄得陈羽回心转意，却仍沉着脸，闷头径自打开平板、手机，点开小学认字版，一语不发地推在她跟前：“先自己学。”
少女哪里是真来学这些缺胳膊少腿的“简体字”的！
只是这当代的“书生”一点也不像姊姊们说的那样开窍，她如果贴上去，他便先推开她了。
她只得想了个歪招，哄他说，她在湖下寂寞，看人来人往，也想沾染点人世繁华，也所求不多，只要读读书，识识字，懂些当代的行文方式，可以看些“方块板子”的会动的小人演的故事，可以读些“方块板子”里的话本子就好。
她还拿出个诱惑，说自己虽只是一尾普通的小鱼，却有锦绣运气，人人说她是带来运气的吉祥物。他若帮她读书识字，她一定借运气助他和他家人逢凶化吉。
因化得是他心上人的模样，又姿态摆得楚楚可怜，这少年竟也动了心，允她夜晚在他身边读书。
“啊，放过去了。”少女指了指平板里进度条拉伸的视频，装作不懂人间器物。
陈羽便低下头调试平板，燕子似优美的眉也拢了起来，眉宇间带着江南的俊秀之气，皮肤白得出奇。
少女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目露贪婪，口鼻微微煽动，一股浮动着金点点的光从他身上缓缓引向她口中。
傻子，是不是人间的电视剧看多了？真当它们获取精气非要交合？
从你没有拒绝我的那一刻开始，就等于许我取食。
陈羽觉得她离得太近了，不太适应地往后退了退。
少女摆出一张无辜的脸：“啊，怎么了？”
她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态。
陈羽说：“好好学，别离我太近。”推过去重新播放的平板：“好了。”
少女便低下头，茫然地跟着那平板里的教学老师，一个字，一个字，费力地辨认起字体。
她这茫然和吃力倒并不是装出来的。
陈羽垂下睫毛，心神飘忽，心想：她......她以前，听说在启智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可恨，他遇到她，她已经是传说。只有她来帮他。他已经没有任何能帮上她的了。
他出生书香世家，传统素养一向得师长交口称赞，可是她身边也早有了朋友帮她补习语文。
她不是传说的时候，他无缘得见。
那异类的少女时不时地抬头看他看一眼，见他心不在焉，还有些难过的样子，便凑过去笑道：“你别担心，只要我都学会了，我包你家里转运。”
陈羽沉默片刻，摇摇头：“不需要。你好好学你的就行。还有，以后我可能不来了，我要出院，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这个平板就留给你吧。”
少女眼珠一转：“不来了？那，”她稍微靠近了几分，舔舔嘴唇：“既然以后不来了，介不介意多‘教’我点？有些方式比现在这样快多了。”
要是以后不来了。找人到麻烦......他如果拒绝，自己就进不得门......倒不如......
她的脸颊上渐生细小鳞片，金红色的，与人工湖里的锦鲤神似，笑嘻嘻地越凑越近，浑身没骨头一般倒向他，却暗暗准备好一口气吸干他......
陈羽往后撑了撑，避开她的亲昵，正要呵斥，却听到平静的女声在窗外响起：
“你不该擅自应允异类。”
一股极度令少女畏惧的气息从窗口传来。
少女一下子坐直了，陈羽一下子从床上跌了下去，俩人霍然看向窗外。
窗口，住院部外的一颗高大松树，不知何时，树杈上若没有重量一样，飘然地站着另一位少女。
她背对着明亮的月光而站在树梢，红绫在风中飘荡，金环悬在手上。一双清澈锐利如剑光的眸子，正静静审视着窗内与她容貌一般无二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