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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四海会(下)

中年人大笑,线条粗犷的脸庞上全是恍然,“我是说,这些家伙办事还算小心,在沙棘面前从来没说过半句家乡话,怎么就被你简简单单看穿了。难怪了,到底是自己人啊,东亚那些国家的杂种确实跟咱们不怎么像。”

“这些证件,能还给我吗?”林震南掠了眼中年人身后,那天晚上带人横扫铁锚帮车队的女首领正站在那里,穿着件深蓝色的无袖短装,居然透着几分文静。

“说笑了,这几天是我们太唐突,胡乱抓了你回来,现在既然已经弄清了一切,那还能有事么?听说你来哥伦比亚是为了找兄弟,我也不敢留你,省得耽误了事情......”中年人转头看了眼身后女子,略带责备地说,“都是你做的好事,还不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女首领拾起桌上的证件和钞票,走到林震南面前,冷冷地往他怀里一塞,“到了外面别乱嚼舌根,当心折寿,不送了。”

林震南略微一怔,原本用来试探的言语,却如此轻易地换回了自由,这让他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二愣子知道的不比自己多,就算回那个小农场找他,也未必能问出所以然来。整个哥伦比亚,自己唯一还认识的人就只有监禁中的沙棘了,但不管从任何一个方面看,他似乎都算不上朋友。

“还不走,想留在这里吃饭?”女首领见林震南站着不动,剑眉一挑。

“先生,你贵姓?”林震南直视那中年人,连眼角也没扫向她。

中年人刚捧起茶杯,闻言又放下,摇头说:“出门在外,碰上了都是缘分,哪有什么贵不贵的。我姓莫,莫远山,旁边这位姓左,左老先生,得罪你的是我家丫头,莫愁。”

“我刚来这里,别说是人,连路都不认识。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帮忙,找下我的弟弟?”林震南开门见山,“莫先生,就像你刚才说的,碰上就是缘分,你们能插手的话,不管怎样我都一定会报答。”

屋子里的黑衣汉子们面面相觑,莫愁第一个冷笑出声:“报答?凭你的那点钱?”

“按道理说,大家都是中国人,在外面相互扶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你得知道,你兄弟得罪的是卡利市最大的黑帮,再加上我们刚从美国过来这边,就算有这个心,也未必能拿得出那份力啊!”莫远山向女儿摆了摆手,不动声色地推脱。

“你们自己跟铁锚帮之间,好像已经不止是得罪那么简单了。”林震南对他的太极推手不以为然。

“相信你也看得出,我们并不是随时准备上街砍砸打杀的乌合之众。”莫远山唇角微扬,仿佛听到了一个孩童提出的幼稚问题,“沙棘先生所在的组织,吞了我们四海会的货,让他们交出来是再合理不过的要求。至于你,如果我们贸然为一个外人去插手其他帮派的家务事,就会在日后成为卡利市最招风的那棵树。有一点你得清楚,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敢不敢做,而在于有没有那个必要......”

快步走进的一名华裔汉子令莫远山暂时顿住话头,听了前者在耳边的低语后,他默然片刻,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林震南,“小兄弟,我的人又去验了一次沙棘的伤,他们说你会接骨?”

“会接,而且还接得很好,有事直说。”

“前几天,有个会里的兄弟被人下套包了饺子,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对方没有动枪,用的是无缝钢管,打碎了他的膝盖和肩胛骨。”莫远山缓慢地解释,一双鹰隼般的锐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林震南,“如果我答应帮你的忙,你之前说的报答,会是什么?”

“这种硬伤一般拖得越久,就越难治。”林震南迟疑着,“西医有时候反而会坏事,你最好现在就让他们停了治疗,我可以去试一下。”

“爸爸,我看他靠不住......”莫愁刚开口,就被一个简短手势打断。

莫远山站起身来,凝视始终不卑不亢的林震南——这是个放到哪里都不会引起注意的年轻人,衣着普通,五官最多算得上端正,眼神像是潭沉寂了千年的幽水,甚至找不到一丝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张扬和活力。

“到底要怎样,麻烦爽快一点。我有手有脚不是哑巴,就算你们不帮忙,总有一天也能找着自家兄弟。”林震南皱了皱眉,目光落在了莫愁脸上,“我最烦说话的时候,有女人来插嘴。什么叫靠得住,什么又叫靠不住?那人对你们再重要,医坏了一条腿,我还他一条腿,要是医死了,你们活剐了老子就是。”

莫愁全身都已在发抖,狂怒之下伸手就要拔枪,却被莫远山厉声喝止。

“阿洛,准备一辆车,马上带他去医院。阿达,你去帮他办一套新的身份证明,名字换掉,档案尽快归到移民局里去。小马小高,你们两个再去麻烦一下沙棘先生,我要知道所有关于震南他兄弟的事情,之前的那些还不够详细。”随着莫远山霍然发出的命令,原本对林震南怒目而视的黑衣汉子们纷纷躬身出门。

“你的口气很大,希望本事也不会小。兄弟情深我能理解,但你得清楚,全世界的中国人那么多,我不可能跟每一个都讲交情。”莫远山最后才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相互利用,而不是单方面的,你要牢牢记住。没有其他问题的话,可以把你弟弟的全名告诉我了。”

“定北,他叫林定北。”林震南不再多说,转身走出客厅。

“你们都下去。”莫远山的话通常都是直接有效的命令,就连脸色气得煞白的莫愁也不敢再多说,和那些黑衣汉子一起退了出去。

“你是不是想问我,对姓林的小子感觉怎么样?”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一直默不作声的左老先生忽然开口,声调尖锐得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捏着他的喉咙。

“是的。”莫远山的态度变得很恭敬。

“我只看到,他刚才利用身后的蠢货作掩护,站在了一个死角上。整个房间的十几个枪手,就剩下三个能直接瞄准他。”左老先生捧着冷透的茶杯出神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激怒二小姐,其实是在故意试探你的底线,如果你连这点气量都没有,那就说明了根本不值得信任,他也不会把找到兄弟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用命来试探我,他嫌活得太长么?”莫远山的脸色有些阴沉。

“真要动起手来,不好说......他接骨的手法简直比八十岁的老中医还地道,要反过来活拆了一个人也不算什么难事。”左老先生泼了冷茶,颤巍巍地起身续杯,“早就告诉过你,握着枪,不等于握着胜利。功夫的确不是神话,但要是什么都能用子弹解决,我们这一次还来哥伦比亚作甚么?”

“您说的不错。”莫远山拧起眉头,“但除了刚才那些,我们帮不了姓林的更多,没人力,他也没有那个价值。”

左老先生捏住杯盖的手僵了僵,脸上表情变得说不出的古怪,“希望这小子别多出什么事来才好......北沧州,南湛阳,不是猛龙不过江啊!”

二十分钟后,一辆五成新的雪铁龙从卡利市北部的阿索达街区驰出,缓缓停在了连交通指示灯也没有的废弃路口。

黑沉沉的街边游荡着一些**,在对每辆开过的车打着手势的同时,她们像母兽一样凶狠地瞪着彼此,保持自己的小块领地不被人侵犯。戴着巴拿马式草帽的毒品贩子还在继续兜售没卖掉的粉末,腰间毫不掩饰地鼓凸着手枪的轮廓。几个手臂上扎着橡皮管的流浪汉就坐在不远处的垃圾堆边,有的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看上去就像具已经在发硬的尸体。

坐在雪铁龙的后座上,听着那个叫阿洛的汉子在电话里用福建方言跟人确认路线,林震南无声地沉默着,幽黑得看不到底的眼眸深处,透着一丝焦灼。

在这个夜晚,在南美洲的这个国家,在这个十字路口,天和地之间所有的物事,甚至包括它们本身,全都泛着一层冰冷的沉暗。

他看不到光,也辨不清前行的方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