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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逆风(中)

林震南是个很土的人,用时髦一点的话来说,是毫无情调可言。他不会上网发不来电子邮件不懂得博客是啥更加不理解为什么老祖宗酿了几千年的高梁那么烈那么醇可偏偏有些畜生到了场面上就非开洋酒不可,所有这些对新事物的漠视都源自他身上刀疤一般深刻的执拗与迂腐,这是无法改变的印记。

一杯掺着冰块的威士忌,换了以前,他是怎么也不会去碰上半口的。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喝,而且还得拿命去付酒帐。

手指握上杯身的那一刻,冰凉。

几年前,林震南看过一份杂志,上面有篇关于人类濒死经验的报道。小时候他也有过类似的遭遇,那次溺水几乎要了他的命,被大人揪住头发拽起的前几秒钟,他已经喝下了不知道多少水,对氧气的极度渴求几乎憋破了整个肺,耳边全是咕咚咕咚水花翻滚的声音。就在无谓的挣扎由于力竭而终于快要停止时,他看见了一片白蒙蒙的光亮,那种感觉是很难用笔墨形容的,窒息造成痛苦惊恐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很安详,也很宁静。

尽管这份宁静后来被救援者打破,将林震南拉回了现实世界,但毫无疑问,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片光。

现在,他端起杯,眼前能见的却只有黑暗。

在许多种说法里面,空手道都是源自中国末流武术,在古代传到了琉球岛上,才有了如今的日本第一格斗派系。林震南相信没有任何事情会空穴来风,对空手道,对眼前这个老人,他从没有太大的压力。

然而在板道吉面向他跨出第一步时,微妙的陌生感便开始萌发出来。老人的气势依旧是那种强盛到了极点的锋锐,这股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意志力量,让他仿佛披着一件血淋淋的兽皮外衣,举手投足之间都像在蛮荒丛林里猎食巡弋。

就在这层兽性之下,林震南却依稀看到了另一种更加疯狂狰狞的东西。或许是因为面对面,再也没有了旁观的距离,他的直觉才再一次被激发,穿透对方掩饰极好的表象。

不是人。

戴上假面,你失去的只不过是自己;卸下假面,你失去的却是整个世界。人活着并不难,但想要活得更好,爬得更高,就必须在许多时候,不做那个真正的自己,不把自己当人。

这是无奈的选择,因为人性并非那么容易抹煞的存在。但现在林震南看到的,却是个甘愿舍弃一切的疯子,一个再也不能够称之为“人”的人。

板道吉抬脚,落下,站定在几米之外的正前方,一双被杀气熬得血红的眼眸抬起,望定了林震南。

整个银河赛点死寂一片。

林震南慢慢地撤步,左足向后稍移,双手垂在身侧,整个人丝毫看不出正处在生死一瞬的斗杀场上,架势竟然完全放松了下来。跟这一系列动作略显不同的是,他所戴的豹头面具深处,瞳孔已经紧缩,其中透出的一点点光芒比磐石还要冷硬。

看着这样一个从刚开始被自己的气势所摄,到此刻已能够适应并作出本能反应的对手,板道吉唇角微扬,挤出怪异笑容,全身骨节忽然发出爆竹般密集的炸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又一动也不动了。比起开场前的鼓噪喧哗,这一会观众席上却反而静得出奇,高空中吊着的四面大屏幕全都在放着两名拳手的近身特写。

“断水流必胜!”看台上传出的怒吼,让板道吉的双膝忽然弯曲,弹起,向前蹿出。

同一时刻,林震南的足部也有了一个蹬踏动作。两人很快彼此逼近,进入贴身范围,板道吉在高速掠动中右手直探,插向对方胸腹。

林震南可以挡格,却没有挡格,而是以左脚支地,陀螺般自旋了一周,让过来袭后下腰沉马,单手迎向板道吉紧接着飞起的一腿。

手与腿之间的直接触碰没能超过半秒钟,只要顺利握住腿身,林震南就能立即让它碎成十七八截。但板道吉却在最后一刻踢出了另一条腿,踢向地面,一大片沙石立即尖啸着飞起,在两个人中间爆开。

这是凶险的一击,并出人意料。板道吉早已算定对手的反应,也无数次在假象中模拟好了步骤,他不指望这些全力踢出的小东西能像子弹一样把中国人射成蜂窝,即使它们确实带着洞穿人体的力量。

要钓鱼就得有饵,对于板道吉来说,最先踢出的那条腿就是饵。尘土飞扬中,他看到有道影子一闪而没——对手果然选择了撤手避让,果然没有跟自己硬碰到底,他也像计划好的那样,斜刺扑左侧。

每个拳手都有属于自己的进退节奏,对于断水流第一人来说,在看过林震南的比赛录像不下百遍以后,掌握后者的某些特殊习惯,已不算什么难事。

这自负的中国人,在博杀中几乎从来不会后退,而仅有的三次,面对着数倍以上的敌手同时进逼,他总是选择退向右方。

板道吉有着绝对的自信,要在速度上胜过对手许多。这无关年龄也无关爆发力,每个人都有强项,而速度就是他的强中之强。林震南在什么时候退,会退到哪个位置,他都已经了然于胸。那些沙石在视线中造成的短暂混乱,会带来一个绝佳的截击机会,在北海道的海滩上,他甚至用类似于此的方式空手捉到过飞鸟。

所有观众都预估这会是一场漫长且精彩的决赛,但板道吉从没这么认为。

从足弓肌腱一路到腿脚腰腹,他的下半身为这次截击迸发出了最大的动能,以至于双脚先后蹬离地面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支上斜的箭。每个能够看清整套前扑动作的观众,都瞠目结舌,再也没法把“老”、“弱”这样的字眼,跟板道吉联系在一起。即使是一头正值壮年的美洲豹,也绝不可能在哪次捕猎中作出如此完美的一扑。

五根苍老的、表皮上生满褶皱的手指,在顷刻后触上了林震南的外衣。板道吉发出一声夜枭般的厉叫,指端发力捅下。传说断水流的开山祖师曾在与世隔绝十三年后,只凭着一掌之威,就横断过深山中的瀑布。尽管如今的传人多半以为这不过是夸大其词的神话,但板道吉却坚信,只要武士的信念不灭,断水或者断命都无法成为难题。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一次除了衣服,他什么也没能断成。

从两个人第一次接触,到板道吉的手指刺穿外衣,感觉到空落落的虚无,不过一张纸被点燃再蹿起火苗的时间。飞扬的尘土虽然未曾散尽,但已变得稀薄,板道吉终于看清自己的前方并没有对手的身影,就只有一件被撕裂的上衣挂在自己手上,微微晃动着,像面耻辱的旗帜。

带着难以置信的情绪回过头来,那年轻的中国男人已经在骨骼裂响声中,收回了按在他肩头的双手。林震南看似瘦削的上身已完全**,露出刀刻一般的肌肉线条,衬着这样一具即使是雕塑大师也勾勒不出的野性躯干,那只豹头面具更显得狰狞无比。

那些被踢起的沙石不但阻碍了对手的视线,也同样给自己带来了麻烦。意识到计谋被看穿的板道吉,不由得垂着两条被卸脱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是在恐惧,而是在震惊。

对手不但更年轻,更强壮,同时也更工于心计。在之前的那些生死一线的拳赛里面,林震南显然是故意留下了这么一个退闪中的破绽,好引有心人上钩。

想钓鱼的人,并不止一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