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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追忆(上)

秋天到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大雁要是来了,老子就用弹弓打下来。”走出学校破铁门的林定北把皱巴巴的课本揣回书包,擦了把鼻涕,咬牙切齿地想。

七岁大的男娃还穿着开裆裤的,在学校里找不出第二个来。尽管他的裤裆里缝着布片,小鸡鸡小屁股全都被遮得密不透风,但那圈过于明显的针脚,还是像个耻辱的伤疤。

“鼻涕王,鼻涕王,家里有个疯子娘;鼻涕王,鼻涕王,早晚腚沟露光光!”远远传来了一段顺口溜,原来是十几个同班的孩子在拍手大叫。

林定北用力吸了吸鼻子,低下头,走过去两步,那帮孩子立即哄笑着逃开。

湛阳小学属于地方煤矿自办的子弟学校,矿工的孩子性野,从来就少不了对掐干架。在班级里面,举家从外地搬来的林定北不管哪门课都是倒数,论斗狠,却能排上第一。

老师们都不喜欢他,他也从不在乎。

从学校到住地的土路上,常常能看见许多手扶拖拉机穿梭来往,这些喷着黑烟的笨家伙即使在空载时都开不了多快,装满煤后更像是乌龟。

它们成了许多小鬼最好的代步工具,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林定北。那些满脸煤灰的驾驶员都来自附近农村,大大咧咧惯了,有时候发现他麻溜地扒上后厢,也只不过吆喝一句:“拉稳喽,别摔死你个小狗日的。”

对于林定北来说,几个大井口附近的露天煤场总有着莫大的吸引力。那儿除了山一样堆起的原煤以外,还矗着一排排铁皮和石棉瓦搭成的简陋工棚,里面经常能找到些废铜烂铁。

今天他又跟往常一样,扒着拖拉机到了井口附近,打算把书包塞满再回家——米缸里的米快见底了,想要不饿死,就得多找法子。

绕开那些换班的矿工,林定北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工棚后面。那些破铁皮已经锈得不能再锈了,到处都是孔洞,开个进去的小门不算难事。

不过这一次的冒险,多了段出乎意料的插曲。他发现不远处的背风角落里躺着个醉汉,大冷的天居然光着个膀子,打着鼾,一股臭烘烘的酒味隔开几条街都能闻到。

短短片刻的犹豫后,林定北不再去管那人,从书包里拿出老虎钳,正式开工。除了管材料的那个王歪嘴,这会儿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怕。

大概是由于饿狠了的关系,这个面黄肌瘦的男孩好不容易才扳开了一个足够让最胖的猫爬过的洞,手还不小心给刮翻了块皮。其实跟冷比起来,饿还算比较好捱,那些似乎永远也擤不完的鼻涕全都是被冻出来的,他身上的单衣单裤薄得像纸。

最难的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就要好弄得多了。自从知道了什么是吸铁石,并顺利从同学手里抢来那块黑黝黝的小玩意以后,林定北就每天把它带在身边,专门在这种时候派用场。

有些废弃的工件刷过油漆,光用眼睛可分辨不出材料,而无论在哪个收破烂的哪里,铜都要比铁贵。

他并不傻,傻只是老师们得出的结论。

几根断裂的铜管和五个大号螺帽并不能证明今天就是一个幸运日,在爬出工棚的时候,林定北被人一把揪住头发,直拖了出去。

“又是你这个小杂种,我家老头被扣工资,还真得谢谢你了。”抓他的是王歪嘴在读初三的大儿子狗蛋,身边站着几个斜叼平头烟的同学。

年龄和个头上的差距,让围殴变得轻而易举。几个大孩子不但动手,而且动脚,绝对的压倒性优势让他们乐到快要抽搐,这可要比把猫装在蛇皮袋里扔下河好玩多了。

工棚后的醉汉从好梦中惊醒,懵懂地望向这边。

等到林定北满脸是血地爬出圈子,身上的鞋印已经数也数不过来了,书包早就被扯脱了底,铅笔本子散了满地。他居然不哭,瞪着足足高出两头多的狗蛋,随后扎了个马步,伸拳往对方腹部一杵。

“还会功夫啊?妈的,想打死人是怎么着。”狗蛋全当是挠痒痒,冷笑着抬脚往他脸上踢去,顿时就把眼角踢豁了个口子。

自古以来,就有“北沧州,南湛阳”这么一说。能与最负盛名的武术之乡齐名,湛阳民间自然是卧虎藏龙,孩子们耳濡目染惯了,平常干架摆招式的历来不少。那醉汉看着林定北这么屁大个娃娃也有样学样,不由得低声怪笑。

“有本事,你就在这里等着。”林定北捂住了眼睛,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老子等着你,要是叫不到人,你就是我养的。”大概是有点被对方的硬气镇住,狗蛋没有再动手。

半个小时后,几个坐在井口边打斗鸡的初中生看到鼻青脸肿的林定北又走了回来,身边跟着他的哥哥。由于母亲患了精神病的关系,林家兄弟俩在矿上还是很出名的。哥哥林震南要大三四岁的样子,长手大脚,一般的瘦骨嶙峋。

“就是他们打的我。”林定北抬起小手,往这边指了一指。

“打你还算客气的......”狗蛋只说了半句话,就忽然发出一声怪叫,转身撒开了脚丫子。

红着眼的林震南已经抽出袖筒里揣的家什,闷声不响直扑了过来。狗蛋的几个同学显然没能及时反应,直到那柄被扳直并且磨得雪亮的炉钩戳翻了一人,剩下的才一哄而散。

尽管林震南要比他们小得多,但这股狠劲却让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心惊胆颤。等到王歪嘴气喘吁吁地赶来,林震南早就撵上了他儿子,捅向后心的一炉钩好在有矿工拉架才偏了准头,刺得肩胛上鲜血长流。

“反了反了,不扒了你们两个小崽子的皮,我就不姓王!”王歪嘴据说是喝酒中风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虽然整张脸都是斜的,走路一瘸一拐,但却壮得像头牛。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那醉汉也夹在当中,抄着手看他大发神威。

“贼骨头,贱胚子......”王歪嘴一边叫骂,一边夺过了林震南手里的炉钩,“什么样的草狗落什么样的娃,一窝畜生整天在矿上搞事,老子今天要为民除害!”

成年男人的蛮力毕竟是孩子无法抗衡的,林震南很快被打倒。劈头盖脸的一顿猛抽后,王歪嘴看了看坐在地上嚎啕不已的儿子,邪火更盛,掉转炉钩就往林震南的膝盖砸下,手底再也不留分寸。

“别打我哥,老子日你妈!”林定北大叫,奋力抱住王歪嘴的腿弯,张口咬下。

促不及防的王歪嘴一个趔趄,本来就不利索的腿脚绊成了麻花,仰天一跤跌倒。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大笑,等到林震南爬起身沉腰扎马,摆出迎战架势,嘘声更是四起,不少人都在起哄让老王扔了家伙上去单挑。

和之前林定北去打狗蛋的那一拳不同,林震南挥臂的速度力道都颇具凌厉,王歪嘴刚扑来就硬吃了一记,腾腾腾连退了几步。

矿工里面不乏练家子,见林震南这么个干干瘦瘦的半大毛孩,出拳走的居然是刚猛路子,尽管火候没到,但起手势一亮就有如恶豹噬人,顿时起了个满堂彩。

王歪嘴臊得满脸紫涨,双手直上直下地蛮打了过去,等冲到对方身前,正要去扼头颈时,却看到一只拳头径直击来,正中自己肚腹。

扶弱心态人皆有之,再加上老王在矿上向来人缘平平,这边林震南接连三拳将王歪嘴硬生生放倒,另一边围观人群就是三个连环大彩,竟没半个例外。

“打死人啦,疯婆娘的崽子打死人啦!”随着凄厉的尖叫,王歪嘴那两百多斤的老婆冲进圈子,一把扑倒林震南,长长的指甲往脸上挠个不休。

得空爬起的老王摸到炉钩,扭曲着脸再次挥下,这一回他似乎已经丧失理智,把准头对向了林震南的脑袋。

“哎哟!”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冲来,跟王歪嘴来了个亲密拥抱,两人滚成一堆。

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正是那不知名的醉汉,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乜着眼大骂:“看热闹归看热闹,哪个王八蛋不安好心,推老子出来的?”哄堂大笑声中,他又回过头看着一炉钩砸在地上的王歪嘴,边后退边陪笑,“你继续,你继续......”

也顾不上骂娘,王歪嘴趁着老婆死死拽住了那小鬼的胳膊,上去就是恶狠狠的几拳,“有人养没有教的东西,老子闲着也是闲着,今天就打到你服为止!”

林震南年纪不大,却倔强得让人吃惊。之后的几分钟里,王歪嘴每打一个耳光就问一句“服不服”,他始终咬着牙半声不作,任由脸颊肿起破裂。

从一开始的幸灾乐祸,到默然观望,最终变成不忍,很多矿工都已经看不下去,更有人大声说:“算喽算喽,杀人不过头点地,跟个娃娃较什么劲嘛!”王歪嘴听在耳里,却更下不来台,转眼瞥见林定北摸到身后又想咬自己,就掉头去拎起了他,重重一拳捶在头上。

“服不服?”他抓着弟弟,眼睛却始终瞪住哥哥。

“我服了,你别打他。”林震南咬着牙。

王歪嘴冷笑,又是两巴掌扇在小的脸上,“你不是很牛屄吗?怎么就这么服了?”

“你打我吧,他还小,还没长好,求求你。”林震南连声音都哑了,脸上的血一滴滴顺着下巴滚落。

“这事还不算完。”王歪嘴恶狠狠地宣布,松脱了手。

“到底是沧州来的小子,一把硬骨头......”看着兄弟俩一步一挪地走远,有人低声评价,那醉汉听见后阴阳怪气地笑笑,趿拉着连脚趾都露在外面的解放鞋随众散去。

“哥,我不怕打,你求他个**?!”到了半路上,林定北还梗着脖子叫。

林震南用衣袖细细擦了一遍弟弟脸上的血污,又替他擤了鼻涕,才说:“算了,他拳头大,咱们过几年再来讨这个帐。你现在回家去,煤窑快放饭了,我吃过了再回。”

林定北“哦”了一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哥,今天咱家烧干的还是烧稀的?”

“没米了,烧稀的吧。”林震南看他被扯破的衣服间根根肋骨凸出,两只脏兮兮的小手一直在用力勒裤带,嗓音忽然一哽,“你过来,哥哥待会儿再去煤窑,先背你走一段。”

“......好吃佬,背稻草,背到河里洗个澡,蟹子夹夹鸟。”趴在哥哥的背上,林定北一边跟着念前者胡乱编出来的儿歌,一边咯咯直乐。

“你笑什么?”林震南反手拍拍他屁股。

“哥,那蟹子夹它干啥?小鸟也能吃啊?”

林震南一时语塞,又背了老长一段路,放下了胞弟,“去吧,小鸟不能吃,哥哥一会给你带好吃的。”

“你快点回来,我去把炉子通好,然后烧饭。”林定北挽起裤腿,摸出一根插在袜子里没被搜走的铜管,在手上晃了晃,冲哥哥扮个鬼脸,一瘸一拐地去了。

九十年代初期,私人煤窑多如雨后春笋,遇到地方上执法不严的,工头就把大大小小各路神仙全都拜过,再堂而皇之地探矿掘井。湛阳这一块儿天高皇帝远,几个小煤窑干脆就把井口开在了国有矿脉边上,有时候外包工短了人手,就请来一些本地乡民来帮忙。

林震南几乎把所有的逃课时间都用在了这样的小煤窑里,干些零碎活计,虽然每天只是为矿工烧烧大锅饭,扎一些支撑矿道用的原木,但总算还有一点工钱可拿。跟弟弟分手后,他小跑着回了窑口,怕人问起脸上的伤,一路低垂了脑袋。包工头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厨房的烟囱却始终没有动静,正在叉着腰用安庆方言破口大骂,见这不称职的厨子回来也不罗嗦,飞起一脚踢中他的屁股。

好不容易等烧完了饭,把工人们换下的矿灯灌好硫酸充上电,林震南刚走回厨房掀开锅盖,就听到吃饱喝足的工头坐在门口唱起了黄梅戏,“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林震南知道,这唱戏是假的,防贼才是真的。他看惯了大人虚伪的把戏,也不说话,默默包了几块锅巴,夹上一点肥肉咸菜转身就走。包工头乜着眼唱了几句,忽然扔了嘴里的牙签,望着他的背影啧啧叹息,“妈妈的,自己不吃饭也要省给家里人吃,老子看你总有一天要饿死在灶台上!”

天已经黑得透了,煤窑出来是一条小路,旁边盘着大山,山脚下密密麻麻不知道堆了多少野坟。

湛阳分成中西两矿,林震南一家从沧州搬来后就一直住在西矿的职工宿舍,说起来还是靠着亲戚的帮忙。出了山沟,还没到家门口,他远远就听到自己母亲的哭喊,不由得心头一紧,三步并成两步奔去。

“*儿子,没好死的现世报!”宿舍门外已经围满了人,一个男子在屋里大骂,不断有锅碗瓢盆等杂物被扔出,地上淌了一滩地瓜粥。

林震南听骂得恶毒,进了房,先看了母亲和弟弟一眼,再望向了那人,“二叔,你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你们这家子做的好事!”那男人满脸通红,似乎是喝了不少酒,砰的一声踢爆了热水瓶, 横眉竖目地直冲了过来,“别他妈叫我二叔,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这样称呼老子可是不敢当!算我求你们,发发慈悲,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吧,这里的房子我是不担保了,今天晚上就滚蛋!”

林震南怔了怔,走到缩在墙角的母亲身边,见她痴痴傻傻地抱着几件衣服,眼神涣散,跟往常一模一样。倒是林定北瘪着一张嘴,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瘦小的身体不停发着抖。

“小北,怎么回事?”林震南知道他从小就极其硬气,像这样的情形几乎是从未有过。

“他们冤枉我,他们冤枉我!”林定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冤枉?保卫科的人带着我过来,在你们家一搜就搜到了这个。”那远房二叔沉着脸摊开大手,掌心里赫然一截剥开皮的电缆线,“要真的冤枉,它是从哪里来的?”

湛阳矿上因为盗窃电缆而被判刑的例子有不少,林震南少年老成,平时就一再叮嘱弟弟,这些包着胶皮的铜丝虽然值钱,但是碰不得。现在看到自家亲戚满脸鄙夷,俨然是抓到了现行的逼人腔调,他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反问:“就找到这么一根东西?”

“其他的还不是都被你们卖了!保卫科老罗说,这叫......叫什么蛛丝马迹,想遮掩也没那么容易遮掩得了的。”那远房二叔哼了一声,为自己能够转述出整句成语有点得意,随即又把脸沉下,“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件事情人家也不追究了,你们也别留在矿上祸害老子名声,现在就滚吧!”

“我弟弟不会撒谎,他说没有偷,就是没有偷。二叔,我妈的病是好不了了,家里也没钱,现在就指着你在矿上卫生所开的那些药救命,求你发发慈悲,别赶我们走。”林震南拉开抽屉,捧出一把处方笺,在手里翻了翻,“你对我们的好,我都记着呢,这些是药单子,等过几年我有力气去背煤,就一定挣钱还你。”

门外人群“嗡”的一声,发出低低感叹。在这个时代的湛阳,煤矿正式职工看病开药,需要自费的部分历来少得可以忽略不计,林震南一家从沧州搬来,远房亲戚也就只是在这方面着力多些,平时连碗白面也没接济过。

林震南小小年纪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难得的气量胸襟了。但那位二叔却只当是耳边风,催了几句,竟然伸手来赶他们母子,多少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

林家兄弟不是第一天才懂得人情冷暖,自家亲戚为了这么件事情翻脸不认人,却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眼看着一只大手毫不客气地拉住了母亲衣襟,就要把她往外拖,林震南只觉得胸口热腾腾的血气直冲上来,顿时额头青筋暴起。

“我们这就走,不麻烦你送了。”林震南上前拉开那远房二叔,嘴上仍保持着客气,眼里却凶芒大盛。

“谢天谢地,今天祖坟上冒青烟了......”那二叔大声嗤笑,无意间瞥见林震南的神态,立即吓得脚下一软,往后连退了几步,“怎么,凶霸霸的要打人吗?来来来,老子还怕你?”

林震南像是没听见他说话,扶起了母亲,叫弟弟搀好,自己则用床单打了个包袱,把少得可怜的衣物毛巾装了进去,又拿麻绳扎起两条薄被背在身后。

来到湛阳时,他们母子三人就带着这么点家当。如今,还是一点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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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去北京,两并一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