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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之下(二)(6k)

佛寺之外,自天而落的雨水砸在屋嵴之上,沿着檐角飞瓦滑落而下,珠帘漫卷,大雨滂沱。

不时有雷霆自空中骤然闪过,打破乌云在空中覆着的一层层阴霾。

破败的寺庙之中,须弥座上早已没了金漆的佛像低头垂首,露出其中的泥质面目。

陈与听闻刘备之言,开口笑道:“与虽愚钝,可也知天下汹汹,绝非黎庶之过。只是世上事,恰如佛家所言,既见其因,则必有其果。”

“听闻刘君起身边地,也当知边地之人的疾苦。君又数入雒阳,想来所见城中世家豪富也算不得少了。”

刘备只是点了点头。

“刘君前程远大,不敢多言倒也无可厚非。与为草芥,自然无有不可言。”

陈与站起身来,“在某看来,如今天下之大害唯有二者。其一在宦官,宦官屡屡弄权,迫害良臣,是以清者退,浊者进,朝中无人可用。却也算是为世家大开了方便之门。”

其二便在世家豪强。依仗权势,鱼肉乡里,侵占土地,贪婪凶恶,无有尽时。”

“两相逼迫,上下相侵,寻常黎庶自然无路可走。”

刘备闻言一笑,却又是仔细打量了此人一番。

士人将宦官当作首要之敌自然是寻常事,毕竟有党锢之事在前。

可此人方才提及天下之大害,竟也提到了世家豪强,这倒是颇为有趣了。

天下士人,多出于世家豪族。剩下之人哪怕不是世家豪族出身,可多少也会有些勾连。

而这也是世家豪族可怕的缘由之一。

门生故吏遍天下。

不然为何日后袁本初能将曹孟德压的抬不起头来?

曹孟德如此多疑之人,大败袁绍之后,又为何要将搜到的联络袁绍的书信销毁?

“陈君倒是康慨直言,今日你我也不过初次相见而已。何以言辞如此之诚?”刘备笑道。

“算不得什么慨康直言,刘君敢在边境之上死战鲜卑,自然是难得的人物。”陈与也是笑道,“刘君豪杰,自然与旁人不同。关键之处,更在一人之力薄,而众人之力厚。总是值得与赌上一把的。”

刘备只是笑了笑,却是不曾言语。

如今他弄不清此人的跟脚,自然不会随意开口。

谁又知此人是不是存心试探。

陈与见他不言语,倒也不曾强求,只是望着身前的火堆,“看来刘君到底是不愿多言,那便算了。”

此人言语却是不曾就此而止,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泥土佛身,“刘君是卢师高徒,儒家门生,想来多有读书。只是不知刘君以为这佛家如何,儒家如何?道家又如何?”

刘备也是随着他的目光朝后打量了一眼,眼见泥身佛像已然有多处开裂,佛头之上更是有一道自中央裂开的巨大竖纹。

原本样貌慈悲的佛像,如今一眼看去反倒是面目狰狞。

想来要不了多少时日,日晒风吹之下,这佛像就要彻底坍塌下去。

刘备笑道:“备自然不信佛,若是佛果有灵,那落魄至此,为何不先行自救?”

陈与大笑,“刘君所言有理,却是与我心中所想暗合。”

他指着身后佛像,眉宇之间意气飞扬,“佛不能救世,道又何尝不是如此?刘君所读儒家之书又何尝不是如此?不是说道理有错,而是道理人人会讲,只是落到实处,也不过多是一个个虚假之言罢了。”

将双手缩回袖中的刘备闻言一愣,抬头望着对面之人,他心中忽有种古怪之感,只是却又说不出何处古怪。

“刘君可曾见过夏日之时,有农户光脚行于田间?大日炎炎,暑气蒸腾,汗流浃背,犹然要劳作不已。有妇人牵儿带女,担着食物送来吃食?一家辛勤若此,而一年之所得几何?便是交于赋税尚且艰难,又以何湖口?”

“刘君可曾见过有县卒逼迫,数口之家,依旧是交不出钱粮,以致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富家之子,锦衣玉食,驰马于道,日日玩闹尚嫌不足,更是视寻常黎庶为玩物。”

“权贵之家,杀人盈野无人过问,最多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名换姓,待到他日刑满,又是一条“好汉”,律法形同虚设。可贫寒黎庶一旦不堪受辱,起而争之,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若律法公道,何以用于两处?”

说到兴起之处,他站起身来,一手高高扬起,指着身后的泥像,沉声道:“佛祖道祖,儒家圣人,哪个不是高坐云端!身在天上!可几时曾抬眼看过这天下的信徒?这些所谓圣贤尚且靠不得,难道要靠着那些整日里欺压良善,恨不得将黎庶敲骨吸髓的世家大族,名家公卿不成?”

他以手轻轻敲打胸口,沉声道:“既然沉在泥土里无人过问,那求人不如求己。”

此时寺外有雷电自天际划过,一时之间亮如白昼,随后便是闷雷滚滚如大地轰鸣。

似是在斥责庙内之人的大逆不道。

陈与却是凛然不动,康慨激昂,满是意气。

于他身侧的黑大汉子此时望着此人满是崇拜之情,刘备身旁的关羽也是面上露出些愤慨之色。

越是出身寒微之人,对此人的言语越是感触良多。

莫说是关羽,即便是前世听惯了不少洗脑言论的刘备,一时之间竟都被此人言语所慑。

他不得不承认一事,单论扇动人心一事,只怕此人未必在他之下。

刘备轻轻摇了摇头,笑道:“陈君之言有理,人之所求,自然不该寄希望于旁人。”

陈与闻听他此言眼中一亮,以为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之人。

“只是陈君此言之中也有不少偏颇之处,世家大族之中也好,宦官之中也好,未必不曾有好人,不可一概而论。陈君所言太过偏激了些。”刘备笑道。

陈与听了刘备之言倒是也不曾多言,只是笑了笑,“原本以为刘君会与我所见相同,如今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此后几人都不再言语,听着寺外雨声大起又落下,听着寺中木柴在火焰中燃烧,发出噼啪的响声。

刘备靠在佛像下的须弥座前沉沉睡去。

寺中的火焰随着寺外吹来的冷风起起伏伏,时而明亮,时而昏暗。

睡梦之中,他似是进入了一个冗长而又幽深的梦里。

梦中耳旁传来无数人的嘶吼和呐喊。

他似是站在空中,低头下望,一群群头戴黄巾的汉子汇成一条条洪流,自南到北,愤怒的咆孝,不甘的怒吼,席卷天下。

数不清的黄巾军于他脚下奔过,天高地远,渺小的如一只只蝼蚁。

而那站在最高处的为首之人,披黄袍,持九节杖,此时也正抬头朝他望来。

面容模湖不清,只是神态却是似曾相识。

那人嘴唇蠕动,似是在和他笑着说一句言语。

“刘君,求人不如求己。”

于此之时,头顶之上,苍天黄天,变换不定。

刘备忽的坐起身来,一身之上已满是冷汗。

昨夜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只是却想不起到底是何处不妥,方才他忽然想起一事。

黄巾之事虽是大兴于光和年间,可据说张角之前就曾被捉入过牢狱之中。只是当时因他未成气候,故而灵帝也不曾重视,最后也只是将此人草草放了了事。

他在庙中左右打量,此时寺庙之中却是已然不见了那二人的身影。

他迈步走出寺庙,见关羽正站在寺庙前的空地上,手中拿着一卷竹简,看的颇为出神。

“云长,可曾见到陈君二人?”刘备收敛心思,平静道。

“他们二人一早就离去了,他说有两个弟弟正在等候,耽搁不得。陈君要我将此书交予兄长,还留下了一句极为古怪的言语。”关羽将手中的竹简交给刘备。

刘备将竹简接入手中,见其上开篇唯有三字。

太平经。

他勐的将手中的竹简握紧,笑道:“陈君留下了什么言语?”

“陈君说苍天黄天,日后到底如何,还请兄长拭目以待。”关羽见刘备的面色有些不对,虽不知为何如此,可还是如实开口道。

刘备点了点头,将手中竹简收入怀中。

他转目北望,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定下心思,笑道:“云长,看来你我还是要送一送陈君。”

至于追到如何?若是能将事情扼杀在萌芽之中最好。

只是即便他有绝影在手,即便他和关羽连追数日,却是依旧不曾追上陈与,也就是那个化名而行的张角。

眼看着再寻下去也是多半没有结果,刘备不再勉强,带着关羽转身西返,朝着缑氏山中而去。

只是临到司隶界限之前,眼看着便要进入司隶之地。

刘备却是蓦的转身回望,接着伏在马背上大笑起来。

他忽的想明白一事,心中积郁之气一扫而光。

即便他杀了张角又能如何?死了张角,日后还会有数不清的“张角”。

定了青天,还有无数个“黄天”。

万般事情的源头,还是在那一句言语而已。

天下汹汹,罪在何人?

…………

缑氏山上,听闻他回返的消息,山上不少人都簇拥到了刘备居住的小院之前。

来人都是山上的学子,刘备自也不好刻意驱赶,只是笑着应下他们日后自会前去一一回访。

有些人还有些不愿,只是在一旁关羽的目光逼视之下,倒是也都不敢多说些什么。

如今自塞北归来,刘备倒是不曾觉得如何,可这些人确是察觉到关羽身上的杀气更重了些。

直至将这些人送走,刘备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在院中落座。

此时诸人皆在。

其实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分别了短短数月而已,可仔细想去,却是恍如隔世一般。

“这次北行倒是辛苦玄德了,不过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你刘玄德的名头,现在不止是在幽州,即便是在雒阳也是又高了不少。”简雍笑道,“雒阳城中,如今谁听了你刘玄德的名头不说一声是勇斗鲜卑的豪杰。”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辛苦倒是不辛苦,稍有所憾,便是不曾带着更多边地男儿回到家乡。”

“你已然做的不差了,倒是无须对自家如此求全责备。”简雍笑道。

刘整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刘备笑道:“阿整,我这次返乡,叔父倒是夸赞了你一番,说你如今学业不差,还要我叮嘱你戒骄戒躁,多多用功。”

刘整面上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此时他将自幽州带来的家书交给刘整,然后随口问道,“我这次北去的日子其实算不得长,雒阳城中可有大事发生?”

他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想简雍沉吟片刻,却是苦笑一声,“你走的日子虽然不算长,可雒阳城中倒确是出了几件大事。”

“其一是如今陛下新设洪都门学,昔年置于洪都门学的士人皆被授予官职,虽是大小有差,可在朝堂上倒是弄起了一场大风波。”

刘备笑道:“陛下如此作为,那些朝中公卿自然不会答应。”

如今朝中官职大多被世家公卿和宦官所分占,宦官手中的官位除了自家亲卷,多半是被出的起钱的豪族所占,数目其实算不得多。加上名不正言不顺,破格为之,不能为常例。

可若是这个所谓的洪都门下顺势成了常例,那便相当于从朝中的世家公卿手中硬生生的挖出一块肉来。

他们当初能从之前的帝王手中将这些夺来不易,数朝谋划才有今日之势。

如今又怎会甘心就这般轻易还回去?

“自然不能答应。”简雍也是笑道,“故而如今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各级官员都是小心翼翼,一个不小心,说不准就会沉在这风浪之中。”

“旁人不管,我倒是有些担心卢师。”刘备忽然道。

卢植性刚,若是卷入其中,只怕难有幸理。

“卢师倒是至今不曾出声言语。”简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以卢师的性子,只怕早晚是要开口的。”

刘备用力揉了揉额头,卢植之事倒确是个大问题,可也只能到时见招拆招了。

“其二便是雒阳出了一件怪事。”简雍忽又笑道,“前些日子,雒阳城中有雌鸡化雄。”

刘备闻言失笑,雌鸡化雄自然是不曾有之事,多半是那些朝中士人意有所指。

所谓雌鸡化雄,所指历来无非有二。

其一多是代指后宫干政。只是如今灵帝正当盛年,大权在握,后宫之中宋皇后避嫌尚且不及,又如何会有干政之举。

其二自然是指代的宦官干政之事。

朝中之人的矛头所指何人,不言而喻。

甚至再多想一些,如今士人将矛头指向宦官,未必和洪都门下之事没有干系。

刘备点了点头,“既然如今陛下动手了,那士人还手倒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至于这最后一事,却非是市井之间流传而出,而是贾诩特意让史阿亲自送来的消息。”

简雍沉声道,“听闻如今陛下和宋皇后的关系不和,隐隐已然有了废后的心思。”

刘备看向简雍,废后之事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虽记不得其中具体情形,可定然是有废后之事的。

不然后来又何来的何皇后,又何来的何大将军?

“文和要我提醒你的并非只是宋皇后之事,还有如今何进似是与袁绍走的进了些。”简雍最后开口道。

刘备一愣,不自觉的将手放在胸前,他怀中还放着一本太平经。

…………

数日之后,袁术亲自来缑氏山上请刘备去雒阳赴宴。

此时他正立马站在刘备的小院之外,面上显的有些颇为不耐,开口喊道:“玄德快些。堂堂男儿,又不是女子出门需要梳洗打扮。”

刘备自院中牵马而出,闻言笑道:“你这路中悍鬼自然无须打扮,行在雒阳之中莫说女子,只怕是连街旁的商贩见了你都要退避三舍。”

“我可与你不同,说不得如今雒阳城中有多少女子倾慕我这年轻俊杰。若是门当会对,说不得能碰上一段好姻缘。”

“嘿,去了趟塞上,旁的不说,你这面皮倒是厚了几分。”袁术在马上嗤笑一声。

两人一路说笑,策马直奔雒阳而去。

…………

雒阳城东的酒舍之中,众人早已等候多时。

刘备一眼打量过去,倒都是那些往日里的熟人。

袁绍,曹操和公孙瓒。

除此之外,多出的另外一人也是让刘备多看了两眼。

倒也是个熟人。

此人正是昨日简雍提及的,如今与袁绍走的越发亲近的何贵人之兄,何进何遂高。

“备来迟了,倒是让诸君久等了。”刘备笑道。

袁绍见刘备已至,也是笑道:“苦等玄德久矣,玄德可速速落座,待会儿定然要自罚上几杯。”

刘备和袁术落座。

其左侧是曹操,右侧则是公孙瓒。

都是熟人,自然无须那些客套言语。

酒至半程,刘备起身与众人一一敬酒。

袁绍最先持杯而来,笑道:“玄德此次在塞北立下大功,声名震于雒阳。日后定然能得朝廷重用,绍在此处,先为玄德贺。”

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刘备笑道:“备之本心在为汉家江山,非在功名。汲汲于功名非备所求,不过还是要多谢本初之言。”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各自是什么人物,双方心中都有计较。

“玄德如今建功塞外,倒真是让操格外羡慕。”曹操持酒笑道,“不知何日才能如玄德一般。”

“孟德过赞了。”刘备笑道,“孟德也只是差一个机会罢了。以孟德的本事,日后早晚会有得偿心愿之日。”

曹操笑了笑,却是没言语,饮酒之后就退到了一旁。

刘备微微皱眉,方才曹操虽然故作洒脱之态,可眉宇之间还是流露出了些遮掩不住的疲倦与愁容。

在这雒阳城中,还有何人能让他曹孟德应付不得?

只是接下来的敬酒之人却是让他打消了心中疑惑。

来人正是何进。

何进将手中的酒水饮尽,笑道:“当日一别仿佛就在昨日,玄德却已是立下天大的功劳。如何能不让人心生羡慕之意。”

“遂高此言过誉了,日后遂高定然能举翼高飞,得遂所愿。”刘备笑道,有些一语双关。

他方才已然发现如今的何进与往日有些不同。

与他言语之时,更是多了些生疏戒备之感。

难怪贾诩要刻意提醒他当心此事。

何进只是与他客套了几句便退回了座位之上。

袁术倒是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和刘备吹嘘了一番自家的兵略。

若是当日塞北的战阵之上有他在,定然要让那些鲜卑人一个都不能活着回到汗庭。

刘备随意附和两句,将他敷衍了过去。

他自然不会把袁术的言语放在心上。若是他袁公路真有这般军事的上的才略,日后又如何会让曹操像是撵狗一般撵着四处逃遁,最后更是沦落到求一碗蜜水而不可得?

最后一个上前敬酒的是公孙瓒,两人情谊非同寻常,公孙瓒上前并未说那些客套的言语,而是一拳捶在刘备胸口上。

他将刘备锤的后退了几步,然后才笑道:“上战场这般大事为何不叫上我一起?莫非是你刘玄德看不起公孙伯珪不成?还是你以为公孙瓒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

刘备笑道:“自然不是。只是区区鲜卑,如何须要劳动你公孙伯珪。我一人已然足矣,不然岂不是太看的起那些鲜卑了。”

公孙瓒大笑着饮尽杯中酒,“玄德日后有事定要知会我一声。旁的不曾有,一身勇力还是有的。”

刘备同样一拳捶在公孙瓒胸口,笑道:“这是自然。”

今日这场酒宴有何进与曹操同在,自然算不得尽兴。

曹操与何进坐在袁绍的一左一右,很难不让他去想这是不是袁绍的刻意为之。

曹操的从姐夫便是宋皇后的兄长宋奇,如今灵帝与宋皇后不睦,偏又宠幸何贵人。

曹操与何进见面即便不是如仇人一般,可也相差无几了。

他又打量了一眼袁绍,到底还是小看了他袁本初。

心中蓦的又想起那句言语。

天下汹汹,其罪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