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厢房里谭玉秀看来的目光，凌无霜略感不适。
他不认识她，因她和龙应辰共处一室，他觉得她是龙应辰的妻妾或表姐妹。
但，她看他的态度如此坦荡自然，如同男人打量男人，丝毫不羞涩忸怩，凌无霜划掉她是龙应辰的妻妾的猜测。
丈夫在旁，妻子再怎么大胆，也不敢这样光明正大地看别的男人。
“凌兄。”
龙应辰拱了拱手，请凌无霜入内，向他介绍：“她就是我先前在信上提到的隐世高人，医术极高明，能掐会算，心思灵巧。”
谭玉秀保持礼貌的笑容，没有起身，道：“凌先生你好，我是谭玉秀。”
凌无霜坐下来，认真地打量她：“我以为你是年纪较大的郎君，没想到你是个年纪轻轻的娘子。”
花信之年的女人能懂什么？
身为进士中的佼佼者，凌无霜拥有出众的才华，很少自夸。
谭玉秀又会医术，又会掐算，他已经假设她是个运气好的骗子了。
“才华与年龄有关系吗？”谭玉秀看出了他的轻视，“考不上秀才的八十岁老头，比你这十八岁的探花郎还厉害？”
“活得久是一种本事。”凌无霜道，“我敬重老翁，有很多事情老翁知道，我不知道。谭娘子想来读过书，可曾读过一句俗语？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老乌龟、老王八也活得久，千年王八万年龟。”谭玉秀的表情染上讥诮意味，一双黑眸凝视凌无霜，“我发现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喜欢忘本。”
“如何忘本？你说说。”凌无霜闻到了挑衅的气息。
他前往白山县做县令的头一年，那些地主乡绅也是这样挑衅他，最终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向他低下头。
别人的挑衅，凌无霜从来都不怕。
介绍两人相识的龙应辰也察觉两人之间的敌意，心情微妙。
他既为谭玉秀没有被凌无霜的外表迷惑感到高兴，又为凌无霜对谭玉秀印象不好感到发愁。
介绍这两人认识，他希望两人做朋友，就像谭玉秀和龙元淳那样相处，不含暧昧。
结果两人互相看不顺眼。
罢了，两人都是心胸豁达的，无论是谁赢了，输掉的一方也不会表现得难看。
想是这样想，可龙应辰认为谭玉秀能在辩论上更胜一筹，毕竟她口才极佳，一个人能把鹿山书院众学子辩倒。
谭玉秀端起茶，茶水温热，暖和她的手指。
她悠然说：“你们全是女人生的，却看不起女人。如果这不是忘本，什么才叫忘本呢？”
乍然听到这句话，凌无霜并不惊奇，他听姚天成说过类似的话，从容地道：“不是凌某看不起世间女子，而是世间女子依附男子，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数之不尽。”
“呵呵。”谭玉秀笑了两声，完全失去了对十八岁探花郎的滤镜。
他十八岁考中探花与她有何关系？
就算他十岁考中探花郎，用现代人的观念看，他也是个看不起女人的封建余孽。
或许会有人说，古人有时代局限性，不能用现代人的观念看。那么，原始部落有食人的传统，是用原始人的观念评判，还是用文明人的观念？
凌无霜听出了谭玉秀的轻蔑，脸上的笑消失了。
谭玉秀吹了吹茶汤。
隔着稀薄的水雾，她的黑眸平视凌无霜：
“女子依附男子生存一定是正确的吗？
“女子想识字，学堂、私塾拒绝女子入学读书，这也是正确的吗？
“你们不许女子做工赚钱，不许女子读书，不许女子考科举，不许女子当官，居然有脸看不起女子不识字。
“凌无霜，你对不起怀胎十月生下你的女人。”
凌无霜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的女子不识字是事实，我没说过这是正确的。”
谭玉秀嗤笑：
“然而你对这不平等习惯成自然，没有觉得它是错的。
“或许你曾经感觉到不对，但你没有放在心上。
“你是个男子，你受益于男子强迫女子依附男子的规矩，你把这规矩当成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的亘古不变的道理。
“给你骨肉血的娘，可曾想象过她生的儿子，是一个羞辱她的不孝子？”
被母亲供养着长大的凌无霜，不敢羞辱娘。
他觉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彷佛被谭玉秀扇了耳光——她的言辞锋利得像刀子，他实在难以招架。
“我没必要认识他了。”谭玉秀对龙应辰说道，“我好好做生意，无需攀扯别人的关系。谁欺到我头上，我便教训谁。”
她尝了尝热茶，茶味很浓，是她喜欢的那种茶。
龙应辰十分体贴。
“玉秀，”龙应辰想修好她和凌无霜的关系，“凌兄宅心仁厚，不是傲慢虚伪之人。”
“我明白。”谭玉秀体谅地道。
看向凌无霜，她说：
“他的宅心仁厚没有几个男人不认可，我这女子不认可，无关要紧。
“很多人觉得被关起来的猫狗可怜，不会觉得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可怜。
“因为很多书是男人写的，很多道理是男人讲的，男人即大众，男人即标准，可惜这大众没有我，这标准不适用于我。”
“对不起！”凌无霜起身，郑重地向她低头道歉，“谭娘子，凌某傲慢虚伪，自以为是，让你见笑了。”
“没事，很多人都这样，你坐下吧。我们是来这里吃饭的，不是辩论的。”谭玉秀道，“只是，即便很多人看不起女子，我也习惯不了这种轻视。我永远也习惯不了。”
凌无霜垂下眼帘，羞于与她对视。
龙应辰柔声说：“玉秀，请不要沮丧。你在改变这个世界，世界终究会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那要多少年才能完成变化呢？”谭玉秀哂然一笑，“不提这事了，吃饭吧。”
女伙计上菜，给包厢里的炭盆添加新炭，使包厢保持适宜温度。
三人吃饭。
饭后，谭玉秀告诉凌无霜：“你气运低迷，将有血光之灾。我可以给你一个护身符，可是我不喜欢你，你得出一百两银子买护身符。”
凌无霜又觉得她像个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