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浑浊而呆滞的双眼只剩下了云雾样的白翳，按理由他不可能再盯着任何人看了，但是我左右移动了下脑袋，总感觉不管我位于哪个角度，他好像都在盯着我看。
八成是我的幻觉。
我不喜欢这种呆板而空洞的眼神，这让我很不舒服。事实上我连鱼的瞪视都觉得很恶心。
我想拿张白布把尸体的脸给盖住，但是卢卡斯老师正在用专业器材诊断这名“疯病”农民的真正死因，这种技术问题我作为一名见习法师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不应该去添乱，因此我只能回头去找找有什么能转移我注意力的东西，然后正对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窝。
卢卡斯老师的骷髅仆役挺和气的朝我咧嘴一笑——它也没法做出第二种表情。虽然一具会活动的骷髅理论上听起来很可怕，但是如果它全身的骨头都被打磨得干干净净、亮光闪闪，还穿着一身挺朴素的粗麻布仆役工作服，踏实肯干的为你忙前忙后、那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其他派系的学生们看见一具半腐烂的僵尸也许会吓得尿了裤子，但是看见死灵系导师的可爱“小滑头”，他们只会被逗得哈哈大笑。不得不说我的导师确实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诸如此类对死灵系作品进行的小小改动确实大幅降低了其他派系的法师对我们的敌意。
我忍不住朝那张白森森的骨头脸友好的笑笑，还伸手向它打了个招呼，它也有样学样的朝我挥了挥五根指骨，卢卡斯老师的视线一直集中在解剖对象身上，头也不抬的说：“卡穆特，孩子，受点累，把开颅锯给我。”我只能耸耸肩，从骷髅“小白”手上接过血迹斑斑的附魔有“锋快术”的小圆锯，递给了年老的死灵导师。
比起其他派系动辄三四名不同专精的高级讲师、少则二三十名多则上百的学生人数，作为常青树学院中最冷门的死灵派系只有区区一名导师——也就是我面前身着黑袍、满头白发梳理的整整齐齐、留着长长山羊胡子的卢卡斯老师，和寒酸的五名学徒。而为了不惊吓到我们，卢卡斯老师尽量避免让我们过早接触活生生的尸体，一开始只是教一下理论知识、不同的死灵怪物图鉴（删减了外形过于骇人的类型）、让我们把骨骼模具拆开和拼好，就连研学次级唤起死灵的时候老人家都没敢用僵尸做教程，而是使用了一具打磨得锃光发亮的白色人类骸骨，鉴于卢卡斯导师如此这般小心翼翼的呵护学生们的小心脏，此前的死灵系课程还确实没出过什么问题。
但是今天老人的第一次谨慎的实践尝试立即遭受了惨败，他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依靠解剖来判断一名附近牧场因为“疯病”而被卫兵击毙的中年农民的死因，除开我之外的所有人之前的课程与理论明明都学习得滚瓜烂熟、无懈可击，结果只不过是给一具尸体开膛而已，就吓得两名女学徒用高分贝音量尖叫不止，当他取出内脏挨个切开检查的时候，两名女学员一个当即夺路而逃、另一个干脆腿软晕倒在地，其他两名男学员也面露惊恐之色，并很快吐了一个。等到高瘦的黑袍导师慢慢的用附魔圆锯左右划拉割开头皮锯开死者的颅骨、取出那一团，呃，你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两名男同胞很快也因身体不适而退场。
期间那位晕倒在地的同学悠悠转醒一次，正好对上好心过来搀扶的亡灵仆役“小白”的善意眼神，再度尖叫一声倒地不省人事。
“把她扶到躺椅上去，仆从。”老人叹了口气，把那团晃晃悠悠的大脑放进了由廉价水晶磨制的广口器皿中，我则适时的开始收捡手术器具，不去看导师略带郁闷的神情。
“我的错，我知道理论知识和实际操作是两码事，但是总抱着一线希望想着慢慢循环渐进就没事了。”卢卡斯老师摇摇头：“结果这么弄不仅仅是在耽误我自己的热情，还是在耽误学徒的时间与精力。我应该在你们入学开始就来这么一次筛选，这样你们转系也方便一些。”
“还好吧，这还没轮到我们亲自动手，为什么他们表现得那么害怕？”我说：“而且就因为这种小事就转系？那两学期的死灵术学习不就白瞎了吗？”
“等着看，除了你以外的四个人，起码有三个明天就会申请转到元素系、防护系或者幻术系。”黑袍导师苦笑起来，这时候那名两度昏倒的女生也醒了，还没导师说什么，她就如同见鬼般逃出了教室。我不由得耸耸肩：“可是........看见一个解剖实验就吓成这样的话，那要是毕业以后出去冒险看见一个食人魔或者半兽人袭杀村民，那不是要活活吓死吗？”
“不一样的，你用火球隔着远远的把敌人烧成焦炭，那感觉就是比摆弄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制造几具行尸或者食尸鬼仆从更像一名尊贵的法师老爷。死灵系已经没落了。”老人叹息着说：“元素师和幻术师才符合年轻人的审美，火球术、镜像术，这些东西看起来才像魔法，就算是召唤恶魔的术士，也比我这样阴沉无趣的老头子好上太多。我已经老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卡穆特，我被冷落一点也无所谓。但是你，孩子，你有着最高贵的贵族血统，你待人礼貌，行事谨慎，最挑剔的老师也没办法挑出什么毛病，以你的天赋和性格，随便学习什么派系的魔法肯定能大有所成，你何苦把自己的前途浪费在死灵系上呢？”
这个问题让我陷入了沉思，我为什么会选择外人看来最阴森恐怖不受看好的死灵系法术呢？小狗......马车.........休穆琳姐姐哭得很伤心...........小狗的尸骨忽然动了起来........
我收回思绪：“也许因为我从小就表现出了死灵系的天赋。”我朝导师恭敬的行了个学徒礼：“我觉得能让一具骷髅拿起刀剑作战还蛮有意思的，而且死灵系也没这么不堪。”
“死灵系的实战能力当然毋庸置疑。”卢卡斯老师骄傲的说，我的话好像点燃了他心中的一团火焰，他整个人都变得眉飞色舞：“若单论杀伤力，元素系无人可出其右；提供保护和团队作战，防护系最受人追捧；咒术系的召唤生物比起元素系种类多样数量繁多，在战术变化上也有大把大把的灵活选择；但是若论生死相搏、置于险地拼死一战，真正的死灵系法师绝对不忖任何其他派系，死灵系法术能攻能守，虽然单体伤害力欠佳，但胜在全面。唤起死灵不但能以低廉的魔力制造出数量繁多的忠诚仆从，而且能大大的降低敌人的士气、拉大双方此消彼长的战力差距；诅咒类持续法术能够缓慢的削弱敌人，让其进退两难；大部分魔法师没办法单纯通过杀敌这个行为获得对于魔力与生命的任何好处，但是死灵法师可以，在战场上，每一个敌人的倒下，都是对高阶死灵师的回复与强化。一旦局势不利到极点，“死亡降临”能短暂的将施术者变成体质强悍的不死生物以获取困兽犹斗的机会，尽管后遗症极大，但是如果命都保不住的话，也无所谓什么后遗症了。并且死灵法师长期与人体打交道，个个都是极其优秀的外科手术家与医师，死灵术又涉及到各种各样的复杂毒素与诅咒，学得多了，你也就清楚如何破解了。”
“那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死灵系法术呢？”我忍不住问道。
老人的神色黯淡了下来：“死灵法师的优点，同样也是缺点。死灵法师的全面是针对于自身的，也就是说，你一个人单独行动的时候，死灵系有仆从、有防护、有远程伤害、有削弱性法术，只要敌人不是完全不吃负能量法术的那一类，你总有一战之力。但是如果组起队来，不是每个人的每一个任务都是非得弄到你死我活不可的。当存在等级与数量优势、有可靠的前排肉盾提供防护的时候，元素系的杀伤效率比你快，防护系的团队作用比你高，咒术系的仆从种类和战术选择比你多，幻术系的机动性和隐蔽性比你强，真的有人受伤了，比起手术和包扎，稍微有钱一点的人当然都更愿意让稳妥的神术治疗。你每一个方面都过得去，但是每一个方面都不是顶尖的，也就是说除非极少数情况，否则在冒险队伍中你没有任何不可或缺的理由，人家大可踢掉一个可有可无的死灵法师，去招募一队更好的职业组合。”
这是个理由。
“更重要的一点，死灵系法术不好看。”老人苦笑起来：“甚至可以说是阴森恐怖，这是最主要的理由。”
“是命重要，还是好看重要？”我大吃一惊。
“不能简单的这么说。如果一名元素师风度翩翩的用一个火球把敌人恰到好处的炸飞，被救下的人当然会感激不尽。但是如果你发现在千钧一发至极救下你的人，是一只丑陋恶心的、被阴森的死灵法师控制的僵尸，你不但不会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你反而会觉得自己完了、落在一个死灵法师手里了，他不是来救你、而是要抓你去做各种各样的邪恶人体实验了。相信我，一旦发现你的身份，人们的第一个反应都是奔逃尖叫。”
“为什么会这样？”我茫然不解：“我不相信只是因为法术的外表没那么美观，一个职业的名声就会如此之差。”
老人用几秒钟组织了一下语言：“还是两个原因。死灵术的优势同样也是劣势，因为杀人能使死灵法师获利，有时候也许不是很多，但是肯定有好处。”卢卡斯老师摇头叹息道：“如果一个死灵法师坚持惩恶扬善、把魔法用在强敌的身上，除了那些宣传“这个派系存在就是不洁”的讨厌白袍狗，没人会真正说什么。但是总会有一些死灵法师动起了歪脑筋。一名元素师去焚毁一个城镇，除了满足心理变态的精神快感外他什么都得不到，但是一个死灵法师吞噬掉一个城镇、获得数以千计的灵魂、血肉与制造仆从的材料，那可不是一个小收入。而你知道的，是跑去屠杀一群毫无反抗能力的村民容易、还是费尽全力冒着身亡的危险挑战一个同级的高阶法师容易？而前者的法术收益有可能还更高。如果有捷径可走，为什么还要按部就班、辛辛苦苦的研读死灵术呢？是的，这些人也许走了捷径，但他们坏掉的是全体死灵法师的名声，屠灭村庄城镇、创造亡灵大军的“丰功伟绩”只需要来个三两次，就足够让所有人对这个派系畏如蛇蝎。”
“原来是这样。”我感到一阵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而且因为死灵法师的魔法看起来额外的阴森可怖，更加夸大了这个职业的恐怖名声。
“同时，萨法玛莎以死灵术立国。”老人无奈的摊开双手：“谁都知道，蜥蜴沼泽的“坏疽”，她们的死灵法师是世界上最强的，你跑去攻读这么一个派系，别人甚至可能会以为你要通敌。”
这引申出了另一个问题：“那为什么学院会允许这么一个派系存在，既然大家都这么讨厌我们？”我皱眉道。
卢卡斯老师自嘲的笑了笑：“可如果你对你的敌人一点都不了解，你要怎么打败他们？院长大人总归还是讲点道理的，没让我这么个老头子直接下岗。一个年老的死灵法师？哈哈，我这把老骨头要是去了乡下，搞不好会被那群白袍直接绑在火上烤。”
获益良多的谈话结束后，黑袍导师动作娴熟的将那具尸体的其他器官归位——除了大脑，并把它装进尸袋、放在小推车上准备推回地下室去，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为什么不把脑部装回去？”我问道，老人的面色变得沉重起来，他朝我晃了晃装着黏糊肉块的水晶皿：“这是证据，那个可怜农民的死因不正常。”卢卡斯老师低沉的说：“他绝对不是精神问题，要么是有人偷偷在给他下药，要么就是中了某种精神层面的狠毒暗示，我要把这个拿去给院长看、警告他有什么幕后势力在从中作梗。”
正在这时，一名身着金纹红袍、胸口是琳琅满目各式徽章与奖牌的年轻法师无礼的直接推开门闯入教室，与衰老、穿着朴素黑袍、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品的死灵导师形成鲜明对比。
“首席法师要你去见他。”红袍男人神情倨傲说道，他胸前两痕火羽徽章代表此人是火元素专精的五阶中位元素师，再努力一点点就能摸到高阶法师的门槛。
只能施展零环戏法的施法者甚至不配叫法师，因此没有零阶法师这种说法。一到三阶则是低级法师，大多数是未毕业的学徒，稍有法术天赋的施法者基本都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实力段，因为就连帝国正规军招人，只会放放一环魔法飞弹的拙劣法师都没资格入伍，除非他以会施法的战士身份从军。因为一阶法师的魔法飞弹真的还比不上正常士兵的狠狠一拳头，更别提利剑了——除非你的任务是要去打下树梢上的麻雀。所以千万不要幻想一些什么零环戏法师就毫无前途，但只要成了能够施展一环法术的下级法师就前途无量、各方招揽什么的，不存在的，每一阶法师的实力和地位确实是有差距的，但是零和一的差别也大不到哪去就是了，这种情况下别人就算招募你，要的也不是你的贫弱施法能力，而是在于你的丰富学识与药剂学配置——如果你有的话。
四环往上直至六环则为中阶法师，能达到这个标准的施法者才大体算得上是有前途了——也就是他们在魔法造诣上的所得配得上他们在法师学校和导师手下辛苦攻读、研学典籍付出的汗水与辛劳——能往上再攀一步固然更好，但是如果不能、也没遗憾到哪去就是了，因为这个阶段的法师已经开始在战斗中变得非常致命、难缠与麻烦了，比起那些花了一辈子时间立志成为魔法师结果连一个像样的火球术都丢不出来的勤奋学子...........你有这种专研劲干点什么不好？
七往上就是令人畏惧的高阶法师了，七环大法师、八环魔导师、九环大魔导师，一个法术就能让一个小镇瞬间毁灭的法师老爷——基本上说的就是这些人了。
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成为稳健的中阶法师、并且还是最受欢迎以伤害见长的元素系——他确实有资本狂傲就是了。不过实话实说，我不喜欢他的态度。
“我还要把这个送到.......”老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首席法师说立刻。”那人傲慢的说，瞥了我一眼：“有什么事情大可让你的学生代劳。”
“交给我吧，我知道地下室怎么走。”我朝卢卡斯导师鞠躬行礼道，老人略带歉意的点点头，很快和红袍法师一起推门离开了。
我则叹了口气，等了几秒才推着尸体出门，地下室离这里不过几步路，应该很容易吧。
结果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弄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