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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章 夜半哭声

段子方在书阁之中和洪俊诚叙话整整一夜,秦燕只在门外侍立,对他们交谈的内容一无所知。

天明时分,段子方告辞离去,洪俊诚命人将其送至宫外。

这个人来历不简单,这件事情必须告诉师父。

秦燕要侍奉在洪俊诚身边,想抽身送信,可不是随时都有机会。

这种情况下,要靠李全根、赵金栋、岳六生和刘玉鹏这几个人之间的默契。

与李全根之间的默契最为重要,因为李全根掌管直殿监,皇宫各处都有负责洒扫的内侍,最适合消息传递。

按照以往的惯例,李全根定然会在秦燕附近安插一个杂役,供秦燕调遣。

可今天,秦燕没找到这个人,几个在周围洒扫的内侍,从身形和举止来看,显然不是有修为的。

一直等到正午,神君允许秦燕回房歇息,秦燕这才得以脱身。

书信早已备好,他把书信塞到一个黄胖之中,将黄胖左右摇晃各十二次,再在黄胖额顶烧一颗檀香,才能把书信送出去。

秦燕完全不懂阴阳术,只能用杨武给他的法器送信。

这种送信的方法非常容易暴露,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拿着个泥娃娃如此把玩,如果被人发现了,他根本说不清楚。

按照以往的惯例,送信这事都是李全根去做,今天明显是李全根疏忽了。

这种错误不能再犯,这事必须得和他说清楚。

秦燕以布置洒扫为由,去直殿监找到了李全根,却见李全根急得满头是汗。

“出什么事了?”秦燕问。

“我弟子被抓了。”李全根低声回答。

今天,李全根和以往一样,也在秦燕身边派去了杂役,这名内侍名叫罗松贵。

除了岳六生,李全根原本不收弟子,但罗松贵性情机敏,处事谨慎,很得李全根赏识,李全根破例带他入品,他也颇有天资,而今已经有了九品上的修为。

可今天罗松贵运气不济,半路上遇到了御马监主事刘平三。

按理说,直殿监和御马监没什么相干,可这个主事还有一重身份,他是神君任命的刑官。

神君大殿之中共有大小宦官三万八千余人,神君近期在宦官之中,任命了一千多个刑官。

这些刑官专门查探其他内侍的过错,一经发现,直接递解大牢。

对刑官而言,抓捕其他内侍,是有功赏的,刘平三这个月共计抓了二十二名内侍,从一个打扫马厩的散差杂役,晋升到了御马监主事。

今天罗松贵不走运,他的扫把掉了个枝杈在地上,他自己没发现,被刘平三发现了。

刘平三认为这个枝杈非常锋利,是有意为神君设置陷阱,有行刺之嫌,直接把罗松贵关进了大牢。

罗松贵是李全根的弟子,这个人自然要救。

可他这罪名太大,不好往外救。

秦燕问道:“岳六生刚被调去掌管大牢,小六子是咱们自己人,他还想不到办法么?”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可刘平三不松口,小六子也没辙!”李全根骂道,“刘平三这个王八蛋,咬准了罗松贵行刺,我特么也算长见识了,掉了一小截扫把,这算哪门子行刺?我从来没见过像刘平三这么不要脸的畜生。”

秦燕思量片刻道:“这事交给我去处置,刘平三怎么也得给我点面子,只要他肯松口,大牢这边不追究,这事就算过去了,你跟小六那边再通通气。”

……

“老实待着!”简单审问过后,两名内侍把罗松贵押进了大牢。

别的牢房之中又挤又脏,他这牢房挺宽敞,罗松贵进来的时候,只有一个老太监。

罗松贵是个聪明人,知道条件太好意味着状况不好,等看守走了,他低声问那老太监:“咱们两个是不是要砍头了?”

老太监嗤笑一声道:“怕什么,又不是就砍你一个,进了这大牢里的,都躲不过一刀,咱们能享几天福,算是福气了。”

罗松贵费解道:“他们犯的都是小事,也要跟着砍头么?”

老太监笑道:“你犯的是大事么?”

“我是被刘平三那个王八蛋冤枉了!”

老太监笑道:“你猜猜我犯了什么事?我给神君挑轿帘子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一个角,他们说我身藏利器,想要行刺!”

罗松贵惊讶道:“你也是行刺的罪名?”

老太监点点头:“别管什么罪名了,咱们都得死,进了大牢的先死,没进大牢的早晚也是死,你不知道这里边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

老太监叹道:“你呀,岁数太小,等活到我这个年纪,就什么都明白了。”

“您多大年纪?”

老太监笑道:“你猜猜看?”

罗松贵看了看老太监,脸上是有点沧桑,可也算不上太老。

“我看您还不到五十吧?”

“不止,不止,”老太监摇头道,“咱们神君继位的时候,我都五十一了。”

神君继位的时候五十一?

神君在位三十九年,算到这会,可就九十岁了!

九十岁了,还在宫里当差?

这可头一次听说。

而且罗松贵从来没见过先帝年间的内侍,就连他师父李全根,也是神君继位之后才入的宫。

这人撒谎吧?他怎么看都不像九十岁。

罗松贵刚想拆穿对方,忽然想起李全根说过一句话,加一品修为,多三成寿数。

这老太监有修为,而且修为还不低,或许和师父差不多。

他说话客气了几分,小心问道:“老前辈,您在哪一监行走?”

“司设监。”

司设监,仪仗、辇车、大雨伞。

什么样的场合,拿什么样的阵仗和家伙服侍神君,属于见识多,规矩也多的差事。

罗松贵道:“您一直都在神君身边当差?”

“倒也不是,”老太监摇摇头道,“刚进宫的时候,在司设监当个散差,什么脏活苦活都干过,可就是没见过神君,

做了十几年散差,慢慢当上了主事,掌印又让我管库去了,平时还是见不着神君。

管了十几年库房,好不容易混到了主事,本以为能再去神君身边长长见识,皇宫里边突然出了刑官。”

罗松贵一惊:“先帝那时候也有刑官?”

“有啊!”老太监叹口气道,“一开始,没人知道刑官是做什么的,后来发现,这刑官一出手,就有人下大牢,进了大牢就出不来了,

我就想着怎么才能躲过这些刑官,恰好皇宫外边修了一座别苑,听说神君要去别苑住些日子,要调两百个内侍过去服侍神君,

我把这些年挣的银子全都交给了掌印太监,掌印太监这人不错,收了钱是真办事,把我安排到别苑去了,

我就在别苑等着,等了半年,神君没来,这别苑也就荒废了,又把我们调回了宫里,

等再回宫里,老神君驾崩了,新神君登基了,我刚回宫就看见了新神君长什么模样,

神君是见到了,可那些我认识的内侍,却一个都没见着,

从司礼监到直殿监,宫里各监都是新人,你猜猜,那些旧人去哪了?”

去哪了?

罗松贵也想不明白,他只觉得嵴背一阵阵发凉:“他,他们应该去了神宫监吧?”

神宫监,掌管历任神君庙堂洒扫和香烛等事宜,就是给此前故去的神君们守庙门去了。

老太监摇头道:“孩子,你湖涂啊,神宫监才多大,能装得下几万内侍么?”

罗松贵愕然道:“几万内侍都没了?”

“都没了,从掌印、秉笔、主事,到下边的杂役和散差,一个都没了,先帝留下的内侍,就剩下我们两百多人。”

“那,他们都被打发回家了?”

老太监笑道:“你进宫多长时间了?你不懂咱们千乘国的规矩么?

你见过哪个内侍被打发回家了?除非到你死那天,尸首能被扔出去!否则你这辈子再也没有家了,

我实话告诉你,我刚回到宫里的时候,有些地方的血都没擦干净!有些地方还能看见碎骨头渣子,那些旧人都死了!”

罗松贵一哆嗦:“老前辈,您可别吓我!”

老太监苦笑一声道:“我吓你作甚?皇宫很大,有些偏僻点的去处,到了深夜里,还能听见那冤鬼哭嚎的动静,

我就听见过,听见过很多次,那哭声,和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罗松贵坐在地上,浑身忍不住打颤。

老太监叹息一声道:“所以这刑官一来,咱们都躲不过这一刀,咱们都得死!”

“我不明白,”罗松贵落泪了,“把咱们都给杀了,那谁来伺候神君?”

“有新人,有的是新人,”老太监笑道,“当初留下我们这两百多人,就是给新人教规矩、教手艺的,把新人教明白了,我们也该死了,

跟我一块回来的那些人,没到一年就陆陆续续下了大牢,进了大牢就再没出来过。”

罗松贵闻言一愣:“老前辈,那您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

“你问我怎么躲过了这一劫?”老太监连连苦笑,“孩子,这我可怎么跟你说呢,谁告诉你我躲过了这一劫,嘿嘿嘿嘿……”

那老太监低着头,一直在笑。

罗松贵坐在地上,身子拼命往后挪。

“嘿嘿嘿嘿,呜呜呜呜……”笑声突然变成了哭声,两行血水从老太监的脸颊滴了下来。

“就是这个哭声,和我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这回你听见了么?”

“我,我,我……”极度恐惧之下,罗松贵口齿不灵,想喊都喊不出来。

两个负责看守囚室的内侍在门外窃窃私语。

“这屋子里就他一个人,他念念叨叨说什么呢?”

“谁特么知道,肯定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吓得失心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