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女生小说 > 秦氏有好女 > 95、长草全文阅读

王放低头, 搂着他肩膀的一只沁凉如雪的手,他轻轻捋她柔软的手指, 自己的五指慢慢扣进去, 织出一张修长的网。

“我病这两日, 算是想清楚啦。将来的事,谁说的准。这天底下有太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野心和权势, 是一张最污秽的网。若能仅仅我一人入网,换你们大家的自由自在, 我何乐而不为?

他慢慢说着, 轻轻吻遍她十指指尖, 像是自语。

“我不是小孩子了。人活一世, 虽说要活得痛快, 但倘若自己爱敬之人都不能保全, 那这日复一日的,还有什么意思?”

罗敷咬紧牙关,抽回手, 作势拧他肩。

“一定有办法,是不是?总不能这么快就认输, 是不是?难不成你就打算一辈子听人摆布!你……你把它当做一场游戏, 一场赌……”

他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胡闹祖宗么!

王放偏过头不言语。半晌,才郁郁道:“我从没玩过这么难的游戏。我也从不进庄家作弊的赌局。”

罗敷无言,任他摩挲手腕,顺着皮肤下的青色血管,轻轻描摹。

他忽然挤出一个晦涩的笑, 思维跳了又跳,没话找话地说:“不过,这几日也不全是华盖运。譬如,我总算知晓我的生辰年月——丁巳年,甲辰月,庚子日——比你大十五天,嘻嘻……叫你这么久阿姊,让你占了多少便宜……”

罗敷不觉得十五天是什么了不得的差距,轻轻横他一眼,依旧端着做阿姊的架子,一字一字说:“反正我不会不管你。你要当天子也好,做逃犯也好,有人在身边陪着,总会顺利些。谁要害你,也不会那么容易。”

她也学会半吐半掩。没说出来的话是,十九郎这样的性子,若是孤独得太久,怕是会疯掉吧?

王放宛若没听见,笑道:“阿姊,你出生的时辰,还记得吗?我给咱俩合个八字……”

几个字没说完,忽听有人在门口声唤:“秦夫人?”

没等罗敷回应,房门开闭,两个侍女小心翼翼进来——果然没发现罗敷曾经将门上拴。

侍女虽卑微,但有卞巨授意,也不介意直接推门就进。

及至看到罗敷规规矩矩的坐在床沿和“嗣君”说话,旁边一个空药碗,侍女们喜形于色,立刻有人跑出去汇报:“殿下吃药了!精神好多了!……”

卞巨即刻赶来,朝王放和罗敷各行拜礼,询问侍女几句,喜不自胜,说道:“殿下是顾全大局,心怀天下,臣幸甚。”

语气态度无一不诚恳。罗敷突然一阵恍惚,觉得这人是莫不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十九郎?

王放斜倚床上,半天才从眼皮底下耷拉出一道目光,有些不甘心地哼哼两声。

“我要吃紫苏花蜜水!”

声音虚弱而蛮横,活脱脱的“终于屈服但还死要面子”。

卞巨面露喜色,吩咐左右:“还不快去给殿下做!”

一个侍女面露难色:“可、可现在季节还不到……”

卞巨脸色一沉,“自己去想办法。”

王放懒洋洋补充:“要加冰。”

卞巨谏道:“殿下尚未病愈,恐怕不宜食冰。”

王放冷冷道:“我烧得难受。”

卞巨无法,朝侍女挥挥手,意思是看着办。侍女哭丧着脸出去了。

卞巨这才笑道:“殿下贵为万民之主,任何要求,我们做臣子的都会尽可能满足。桂殿兰宫、锦衣玉食、青春佳丽——这些都不是问题。”

这是诱之以荣华。他觉得嗣君折腾这么多天,也该稍微想通。他投了个万中无一的好胎,张口便有饭,伸手就有衣,有人伺候到老,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

王放冷笑:“我要天上的星星,你给我摘么?”

卞巨笑道:“臣是凡夫俗子,并非万能。也请殿下爱惜民力,体谅臣子,莫要让我们太为难。”

他说完,怕王放再提什么无理要求,破坏好容易形成的融洽气氛,连忙告罪:“臣还有杂事……”

王放:“滾。”

语气像个市井流氓。但等卞巨转过身时,罗敷跟他目光相接,见他眼中闪烁着无奈之色。

她蓦地意识到,王放跟她讲过的那位新逝的少年天子。那种无伤大雅的任性、张合有度的颐指气使……不失为一种保护自己的外壳。

对卞巨来说,养一个喜怒无常的“昏君”,比控制一个精明敏感的倔强少年,不知容易多少倍。

她忙说:“妾也……告退。”

她琢磨着自己该有的态度。如果她是个寻常内闱夫人,得知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继子竟是汉家嗣君,接受现实之后,应该本能地对他恭敬起来,绝不敢摆什么长辈的架子了。

王放十分配合,傲慢点点头。她如履薄冰地跟在卞巨身后,也出了房门。

她想唤侍儿带路回房,抬头却发现面前挡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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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低头,不冷不淡地说:“州牧不是杂事繁忙么?妾不给你们添麻烦。”

卞巨面白如素,眼眸却弯出一潭欢意,嘴角勾起一个锋锐的笑容。

他俯身拜:“方才之事,还要多谢夫人劝慰嗣君。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罗敷站立不动,心中飞快盘算。

他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吗?他给她戴高帽,多半是让她觉得自己有用,激起她对“继子”责任感,然后悄悄的把这种责任感,偷换成“跟他卞巨合作”的必要性。

她没捅破,记着王放的嘱托:逆来顺受,但不可太服帖,否则显假。

她唇笑眼不笑,轻轻一还礼:“妾不懂别的,只愿王公子平平安安的……”

卞巨低声纠正:“殿下。以后便是陛下。夫人贵为嗣君养母,也不能越过这个称呼去。”

罗敷不掩焦躁,一张小脸冷淡如霜,生硬道:“妾不管怎么称呼。卞公是明礼之人,懂得如何忠君。他生病受罪,固然不能全怪卞公,但卞公也有责任。妾只愿公尽快补过,只要……只要能得公一言,保证殿下从此太平无事,妾……愿听差遣。”

最后几个字声音小,恰到好处的不情愿,她确信卞巨能听出来。

但他竟没客套,顺着她的话,笑道:“真的?什么事都愿意做吗?”

驿馆墙薄,听得外面微风轻拂,一阵碎叶相击之声。罗敷忽然无端一寒,不由自主蜷起手指。

一缕乌发散着淡香,垂在她肩头。卞巨伸手,似是要触,指尖离她一寸之遥,又犹豫,凝而不动。

他袍袖宽大,手掌瘦而长,保养得白皙。

左右侍儿不知何时都消失了。空留她一人,面对一张看不出波澜的脸孔,眼中没了忠肝义胆,换成七分贪婪。

罗敷轻轻咬牙,直视那双玩味的眼,鼓起勇气答:“当然。做什么都可以。前提是——不能有辱殿下的体面。”

他忽然笑了,似乎是笑她紧张。

“夫人对殿下如此关怀,若说是有生恩养恩之父母,尚可理解;但以夫人的年纪,如此深厚‘舐犊之情’,似乎并不太常见吧?”

罗敷怔了有那么一刻,脸蛋迅速爬红。他是看出了什么,还是……

多半是在诓她!

她皱起眉头,做出怒意,“卞公莫要乱说!我……”

“夫人不知,像你这种身份,若是日后被封个国`母之类,那便是骑虎难下,伊人青春,怕是再没有开花结果的可能……在下不忍夫人日后竟是这个结局,因此斗胆提议,倘若夫人……不愿意做这个养母了,趁着咱们还未到洛阳,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在下可以安排巧计,帮助夫人脱离这个尴尬身份。日后夫人若要嫁娶,也可自己做主,不必空担什么贞妇的名声……夫人以为如何?”

罗敷掩饰不住脸上烧红。他这步步推进的,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看出她和王放“两情相悦”,因此助人为乐,帮她解决身份问题,送她个“皇后”当着玩?

王放刚刚警告她,“若无名分,阿秦危矣”!

怕是她前脚答应,后脚立刻改姓卞!

但她……有拒绝的资格吗?

她不及多想,摆出泼辣态势,手臂往胸前一抱,大声说道:“卞公这是什么意思!妾小门小户人家,只因拙夫收养了个不明身份的嗣君,担惊受怕那么久,今日好容易安定下来,能踏踏实实过点好日子,卞公这就要过河拆桥了?王——殿下刚刚亲口许诺,要封我做一个天下最大的夫人,要封我夫君做公卿司马呢!我虽见识不广,可也不是不懂,宫中命妇,是跟外臣一样,有爵位坐,有俸禄领的!你要撸我的爵禄,是依据的哪门子律法?竟然也不和殿下商量一下?”

驿馆房屋粗陋,板壁甚薄,她确信这声音能传到王放耳朵里。

果然,她话音未落,就听屋里咔嚓一声,不知摔了哪个杯子盏子。王放怒气冲冲的声音传出来:“是了!我差点忘了!姓卞的,你进来!”

卞巨冷笑,掀帘进去,“殿下唤臣何事?”

“我要封秦夫人做太后!”

他面带病意,明显还全身发热,然而这九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中气十足。

卞巨脸色如同灌了一大碗苦药,气都气不出来了。

“殿下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我不是天子吗!想封赏谁,都不成吗?”

“当然可以……不过,此处物资不全,百官无踪,最好还是等到洛阳之后,再行……”

王放冷笑,“欺我没读过书么?天子要封赏谁,金口玉言,一句话的事儿,何以非要在国都行礼了?我大汉历代天子封禅泰山,哦,原来是把泰山搬到长安洛阳去封的?”

卞巨脸色一臭。这孩子莫不是烧得傻了!

性格乖僻了,可偏偏读过的书都没忘,把他怼得无话可说。

他不好翻脸,耐着性子笑道:“秦夫人并非殿下生母,也不是先帝嫔妃,这个……不能做后宫之主啊。”

王放横他一眼,“那就把我的生母也封太后!两位太后同时主后宫,以前也不是没有先例。”

卞巨心里苦笑。规矩是人定的。以前为防外戚专政,才会弄出好几个太后相互制约。现在呢?横竖另一个“太后”都已成白骨,欺负死人不会说话么!

他耐着性子,尽可能的把自己的思维拉低到叛逆少年的水准,跟他辩论:“就算秦夫人做了太后,这个……百年之后,难道还请入皇陵?先帝九泉之下,忽见陌生之人,岂不是要十分不安呢?殿下的那位王姓养父,会不会觉得有点不妥呢?”

王放脸色一沉,“百年之后的事儿,我管他做甚!——姓卞的,你口口声声说忠于新君,可连我的第一道命令就推三阻四。我不过想封赏几个身边亲近之人,没阻碍你的什么‘大计’吧。”

卞巨脸色一变。“嗣君”疯疯傻傻的,大部分时候,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有时却是心如明镜。

他居然毫不避讳地提什么“大计”,便是说明……他已接受了自己身为傀儡的事实。不过是想蹦跶几下,找找做主人的感觉。

好容易把他给哄听话了,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拂他意,万一他一气之下,再来个绝药绝食,前功尽弃。

卞巨自觉是十分有涵养之人,当即笑道:“殿下说什么呢。臣不过劝谏两句,哪有恶意。既然殿下不愿拘泥礼法,臣……也无话可说。”

他轻轻转头,看到罗敷在外肃立。乌发垂肩,面容低垂,看不出表情,但周身气质,隐约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意。

他也暗暗自省。虽然控制了嗣君,可毕竟还不能肆意妄为。不管是夺人之母,还是夺人所爱,未免都有点操之过急。

好在她这个“国母”只是临时当当。一个毫无家世根基的女郎,将来要想长久在后宫中立足,近乎痴人说梦。

他于是微笑:“殿下是一国之君,自然想封赏谁,就封赏谁。”

王放高兴道:“这就对了嘛!——唔,你是不是也想要封赏?你拥我做君,我封你当什么好呢?大司马?司徒?太尉?还是……”

饶是卞巨城府深,此时也免不得心跳,连忙推辞:“臣不敢!臣仅有尺寸之功,不敢妄求封赏!”

有些位子,他虽然梦寐以求,但要是天子真的一时兴起,当场赐封,那岂不是等于把他的野心昭揭天下了!

他摆出一副宁死不受的样子,王放也没辙,翻个白眼。

“那好,先不封你,那个……”

忽然门扇轻响。两个侍女战战兢兢的去而复返,托着个盘子跪下来。

“殿下恕罪……奴婢们找遍了驿馆,没找到存的有冰。这杯紫苏蜜水是、是温热的……”

“嗣君”喜怒无常,最受罪的不是卞巨,而是手下的这些奴婢下人。

两个侍女乖巧跪在床边,唯恐殿下发火。要是他真的要发泄怒气,卞公是肯定不会被责罚的,她俩是现成的替死鬼。

王放早忘了他方才要了什么冰水,接过来喝一口,不仅没怒,反而眉开眼笑。

“很不错!喏,你们俩,伺候我这几日辛苦,也册封——封郡主!……”

两个可怜女郎一下子瘫了,拼命磕头:“殿下饶命……”

卞巨咬着牙根提醒:“郡主一般是皇女。侍婢都是出身低贱之人,没有封为郡主的道理。”

无怪侍儿几欲吓死。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莫不是让她俩立刻去投胎,下辈子当郡主去?

王放将一杯蜜水饮尽,休息片刻,笑道:“那封什么?诶,你们愿不愿意做婕妤?”

女郎们磕头磕到一半,全身一僵,脸上不知是哭是笑。

卞巨简直无可奈何,轻声提醒:“婕妤是后宫嫔妃的位份。这两位……当然,这两位虽是臣的随身奴婢,但臣也绝不敢专美。既然指派服侍殿下,也就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殿下若爱其颜色,抬为妃嫔,那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分。但婕妤什么的……还是略高了些,不如先从采女开始?”

他一边说,一边腹诽,当初为了消弭嗣君的戒心,两位侍女选的都是忠厚老实之人,一看相貌,便知敦朴。虽说大体还都算秀气,但一个鼻头略塌,一个眼睛太小,无论如何算不上风流美人。

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了,口味如此独特?

王放专心聆听教诲,偷眼瞄罗敷。她立在门口,不参与这场“君臣”之争。但眉眼柔和,偶尔看他一眼,眼中带戏谑,不像是吃醋。

她还没被名分礼教荼毒过甚。不过一个虚名,在她心里,跟一盘酱猪肘无甚分别。

他放下心来,慷他人之慨,大大咧咧说:“采女就采女。不就是多吃一份皇粮吗?——唔,你俩以后归我,别再让他碰。”

卞巨双拳攥出青筋来,磨了个牙,“臣、没、碰、过……”

但他终没失态,假装忘记这句不雅之言,低头呵斥:“还不快拜谢!”

王放挥挥手,忽然又想起来,咳嗽数声,“那位给我诊病的大夫呢?该封赏什么?太医丞?有这个官吗?……”

原本只是为了给罗敷安一个太后的名头,让某些人不敢轻易动她。但只“封赏”她一个,保护的痕迹太明显,不如借机乱来一通。

……

他过足权力瘾,这才头一歪,说道:“我倦了。”

卞巨如获大赦,命两个新晋的“采女”服侍殿下休息。

他自己也松口气。应付熊孩子比打仗还费脑。脚底下抹油,赶在他另一波“奇思妙想”到位之前,走为上计。

临出门,见罗敷还没走,赶紧恭敬道:“夫人先请。”

罗敷满脸市侩气,瞪他一眼。

“……太后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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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打了个盹,睁眼之后,他的两个“采女”跪坐在他脚边,怯生生瞧着他,对自己的新身份还不太相信。脸色中三分遐思,七分忐忑。

不知这殿下是一时兴起,还是……自己真的一步登天?

王放咳嗽一声。两人慌忙拜道:“殿下有何吩咐?”

他问:“你们叫什么?”

两人听他语气和蔼,放一大半心,连忙争先恐后回:“妾名小荷。”“妾叫珊瑚。”

“殿下要是嫌不好听,也、也可以改……”

王放挥手,表示不耐烦动脑子。

随意问两句年龄籍贯。小荷珊瑚一句句的回,言语中没让他挑出破绽来。

两位女郎都是老实人,要是跟他比赛吹牛,怕坚持不到三句。

他心中略定。先下手为强,自己给自己挑两个乖的,总比以后让人塞进来不知底细的妖精强。

“你俩都是从小在兖州牧府里的?”

“回殿下,是。”

“现在便是我的人了。我不管你们以前如何,从今日起,我不希望你们跟其他男人再有什么接触。尤其是那个姓卞的——我这人气量小,谁让我头顶长草,我让她全身开花。”

小荷一哆嗦,慌忙辩解:“妾不曾和……”

珊瑚扯她袖子,让她别啰嗦。

两人齐齐剖白忠心,指天发誓,一定不会再对其他男人假以辞色,专心服侍殿下一人。

王放不置可否“嗯”一声。

小荷珊瑚对看一眼,终于鼓起勇气,问:“殿下若需妾等伺候……”

这“伺候”跟早些时候的不一样,带点别的意思。

虽说殿下现在病病弱弱的,看似心有余力不足,但他这么着急的把自己两人要到身边,总归是……有想法的吧?

但也不敢太主动。这人心思难猜。上次服侍他穿衣起床,反倒引他暴怒,便是血泪教训。

王放安抚一笑,指指自己身边,“坐过来。”

“我心里烦闷,想听故事——唔,譬如,你们以前在州牧府上伺候,卞公有什么轶事、糗事、稀奇事,家务事——都说给我听听。谁讲得精彩,有赏。”

作者有话要说:  19:皮一下很开心~(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