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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嫁鸡随鸡

东海先生把王放拉起来。他不执拗, 顺从站起。

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阿父并非走投无路,只是自愿选择了孤独, 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掉什么。

他轻声问:“阿父, 洛阳的大火, 是不是很可怕?”

东海先生眉峰耸动,眼中闪过一抹暗色, 随即回复平淡,把仓库钥匙塞回九连环, 抚摸黄铜柄, 神态似是好笑。

“你闹出的烂摊子, 让我帮你收?”

王放急了:“也不光是我闹出来的……”

这小子睁眼说瞎话。东海先生指了指远处的窈窕女郎, 叉腰诘问:“怎么不是?你还给我娶了……”

王放扑通又跪下了, 抱着阿父大腿, 放声痛哭:“……孩儿竟未能在身边侍奉,以致阿父清减如许,痛在我心, 罪无可恕,呜呜呜……日后孩儿一定加倍孝顺, 求阿父多加餐饭……”

哭诉声总算是盖过了东海先生那几句话。围观人众急忙来劝解, 说什么“团圆即是福”、“莫要太恸伤身”之类。

王放用力揉揉眼,揉出个眼目通红,泪眼婆娑,点点头。

东海先生轻声长笑,也不戳穿他, 扶他起来,携他的手,缓步徜徉书林字海。

“你先莫管这些俗事。看看我的……”

他忽然住步不前。在小仓库的尽头,几座木质书架歪斜,搭在土墙角落,下面堆了几卷羊皮。

但那羊皮卷的堆放形状,却不似随意掉落,而像是被人故意堆得凌乱不堪。

王放抢着蹲下身,将书卷抱起来,膻气外泄,底下赫然出现一罐羊油!

仓库原是储存草料乳品的,尽头连接地下通风口。而王放检查片刻,便发现那通风口周围一圈土渣,已经被人为扩大,完全可以爬进来一个成年男子。

他大惊:“阿父,你来看!”

东海先生错愕不已,一看便明白了,凛然道:“有人要……放火?”

王放迅速奔出仓库,让人清理纵火之物,同时提审一个俘来的休屠王手下。狠狠抽了几鞭,就供出来一个卫昭手下的男仆。把那男仆抓来,还没用刑,他就哭天喊地的招了。

“是休屠王……听说大阏氏有个秘密的藏书库……休屠王让我们往里面偷运燃料,若需要,可以派人来纵火烧掉……听说仓库里全是书,火头蔓延得快,定会制造很大的混乱……不过、不过大阏氏已有防备,小的们又没得休屠王命令,就……就没来得及纵火……”

东海先生脸色苍白,紧咬牙关,怫然生怒。

“谁让你们……谁让你们……这里都是当世独一的书卷……”

男仆磕头:“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的们也是听令行事……”

忽然身侧一紧。王放拉他衣摆,目光诚挚。

“阿父你看,只要天下一日不平,我们所有人的珍宝财富,便永无安身之所。如果人人躲进小楼,不问世事,任凭豺狼横行当道,多少像这样的书册遗珍,都已经烧成烟灰,永不复存了。”

东海先生闭目不语,伫立许久。模糊的灯光追逐他的脸,四平八稳的五官,忽然间变得深刻起来。

他终于长长叹口气,问:“你要怎么做?”

王放未答,忽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他。

“十九郎!非是我要相扰,但……这里有许多事,还需要你来处理一下。”

在王放跟阿父胡搅蛮缠之时,罗敷和卫昭两个女郎,已经开始动手收拾残局,并且小有所成。

几排训练有素的兵马巡逻经过,喝令军民百姓严守秩序,不许趁乱作奸犯科。同时有人持着笔墨纸简,登记财物牲畜损失的情况。

王放迅速收敛情绪,叫两个细心可靠的随从照顾东海先生,自己匆匆换身干净衣袍,跟从罗敷,去见卫昭。

从身份上来讲,卫昭还是匈奴大阏氏。他是御驾亲征的大汉天子。两人奔忙一路,算是同舟共济,互相看了个脸熟,但尚未正式见礼。

王庭里的匈奴文官,得知他的身份,一个个脸都黑了,头发愁白了几根。

天子趁着单于不在,不打招呼就来匈奴王庭串门,还带了个前“太后”,该是怎么个迎接的礼节?

该是谁求见谁,又该是哪些官员陪侍?

这些人都藏哪儿了,还活着吗?

要不要音乐?要不要舞姬、酒宴、国礼?

完全没有先例。赶紧搬出灰尘堆积的礼书,现学现卖的拼命翻查。

王放不耐烦:“管什么繁文缛节!你们大阏氏夫人是我的……嗯,旧识。我曾去她家拜访过。”

众官愕然,随即长出口气。既是私人探访,这就方便多了。反正匈奴习俗本不拘礼,只要汉军这边没异议,怎么变通都行。

于是遣三五侍婢小官,引天子入帐。帐内是匆匆忙忙换的新氍毹,骆驼毛坠紫流苏,再煮茶备酒,无非是从单于的府库里捡点像样的货。畜棚里牵出一只没受伤的母牛,现挤了新鲜牛乳,做成点心端上来。

卫昭让乳母带走两小儿,端坐一侧,笑道:“王先生的公子十九郎,却是大汉至尊,妾该如何称呼?”

王放开始还担心要管她叫阿母。女郎也就比她大五六岁,岂不亏死。

此时见她果然是阏氏风范,跟阿父似无越线之暧昧,登时放下一个心腹之患,笑吟吟道:“称公子就行,叫陛下我也没意见。只是……夫人既是匈奴后妃,论理也并非大汉子民。更不用拘泥礼数。你愿称名称字,小弟悉听尊便。”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格外留意卫昭的神色。她似无异议。

入乡随俗,出嫁从夫。她虽是同胞,但眼下也不过是一个谈判对象罢了。

卫昭点点头,问出第一件事:“作乱的叛臣……”

王放向外招手。盗仓入内,汇报:“昆邪王被杀。休屠王死于乱军。方琼……嗯,还绑在我军手里,监房外头守着一群恶犬,他就算三头六臂,也逃不出了——陛下,要不要给他洗个澡?不然谁都不愿意挨近……”

王放忍俊不禁,笑道:“先拿桶水浇一下。”

卫昭肃然道:“这个方琼,还请移交我王庭,等单于回来处置。”

王放不答,侧眼看了看罗敷。

罗敷与卫昭同车一路,对她的性格做派稍微了解多些,当仁不让开口,问:“那你们用何来换?”

卫昭唤了几个文官,用匈奴语言小声商议。

若将双方的条件一桩桩摆上台面,匈奴侵汉在先,然而这是受了奸人挑唆,算不上十恶不赦之罪;汉军从叛臣手中保了大阏氏,并且协助扑灭王庭叛乱,免了匈奴后院起火之祸。

怎么看都是匈奴欠汉军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知道对方是在贩卖人情,也只能感激涕零地全盘接收。

但眼下匈奴有军兵数万,听闻王庭有乱,已先后开入王庭周围,时刻待命;汉军仅有击刹营千余人。另有大汉天子一名,孤军深入,以身犯险,若要强留,他只能任人宰割。

王放忽然有点心虚。若这位阿昭夫人是个心狠手辣不计后果之辈……

罗敷安抚看他一眼,悄悄伸手指自己肚子。

怀孕的女人是最不愿冒险的。况且她还是同气连枝的汉人呢。

果然,卫昭轻声叹气,慢慢靠在背后狼皮垫子上。她双颊染了胭脂,用指肚轻轻抵着,似是疲惫。

“妾不过辅佐单于,帮他料理些无足轻重的内政。若要他就此退兵投降,妾……非是有意推脱,但确实无此权柄。若不信,你们可以询问王庭内任意官员,便知妾所说无假。”

王放问:“王庭叛乱,休屠王和昆邪王都没了,他也不会因此而改换战略么?”

卫昭道:“匈奴的贵族多得两只手数不过来,他两人死了,自有其他人顶替位置。此事自然要通知单于,再由他做决断……”

王放立刻道:“信让我来写。”

卫昭温和而强硬地回:“我们自有文官书吏。”

她也不傻。要是让王放给刘可柔写信,他为了把刘可柔骗回来,不定怎么夸大事实,极尽威胁渲染之事。

王放立刻问:“若单于依旧一意孤行呢?”

卫昭寂寂而笑:“那也并非妾能做主。陛下就算将我抓捕为质,甚至监押处决……单于妻妾满堂,一妻三子,对他来说,也算不得多要紧。”

罗敷坐不住。阿昭一个自幼熟读经史的才女,也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套?

脆声问道:“既然你并非他在意的妻妾,又非明媒正娶,又未必是你情愿,何苦一力维护他呢?你也知道,匈奴出兵一日,汉地百姓便一日不得安宁,财帛损失算轻的,罔伤人命,又如何补偿?况且单于出兵南下,就算能有零星小胜,也不过是做了别人手中之刀,但凡有所伤亡,割的是你们自己的肉。不论是为义还是为利,夫人置身事外,将自己和别人的命运尽交予他人,都并非明智之举。”

王放举杯啜饮,斜睨她一眼,不可察觉地一笑,大约是夸她说得好。

卫昭垂目不语,神色间颇见踟蹰。

原本单于将王庭事务交予三人,眼下另两人已赴黄泉,留她一个对政事半生不熟的女流,让她独挑大梁,担当一切,的确很有沉重压力。

若她爽快表示合作,在其余匈奴文武百官看来,岂非与“通敌”无异?

男人通敌,尚可以追名逐利为由。她一个女流夫人,刚被发现帐内长期收留无亲无故之男子,眼下擅自与别邦通好,又会被安上什么罪名?

她脸色愈僵,脱口便命令左右:“去请王先生……”

几个字说过,又猛然打住,摆摆手。

她于匈奴立足数年,在暴力和倾轧中站稳脚跟,得到单于的宠爱,母凭子贵。这些不光靠她自身聪颖坚韧,也是亏得东海先生的幕后指点。

此时她陡遇难题,第一反应,也是请东海先生前来商议。

可马上想到,面前这两位咄咄逼人的青年男女,可不正是东海先生的家属么!

她一时间怔然,居然有些众叛亲离的感觉。

抚着肚腹,轻声道:“妾身体不适,先失陪。有何要事,改日再说吧。妾已派人收拾驿馆。诸位远来是客,又于我王庭有功,妾定将厚待,请尽管放心。”

王放:“哎……”

也不能强行拦她,眼睁睁看她走去内室。侍婢前来送客。

罗敷身为女子,隐约察觉到她的顾虑,然而也不好当面明说。

不管怎样,这是承诺,不会再起冲突,会把罗敷一行人当成使节招待。

她朝王放使个眼色,再命令自己身边的侍从:“给陛下找个歇息的去处。提高警惕,轮番值守,莫要和匈奴兵起冲突。”

东海先生留在帐外,目睹三个年轻人入内对坐而谈,一时间有点出神。

这三人里,最年长的阿昭,也不过是他的一半年纪。然而他们针锋相对,言语中似能决断千里之外的局势。

兵马的去留,百姓的福祉,或能影响未来数十年的政治格局。

这些东西,在多年前,已经离他而去,离得很远。

即便他滞留匈奴之时,也时常听人议论,说汉家朝廷如何衰败了,哪几个诸侯打起来了,何处的百姓饿死了大半,哪些良臣好将被杀,引得匈奴军民隔空嗟叹。

但他有意无意,把这些消息隔绝在自己的小空间之外。仿佛不听这些,就能呵护起他心中那个脆弱的桃源。

他看不得哪些魑魅魍魉为了蝇头小利而相互倾轧,打着没有赢家之仗,肆意挥霍自己与别人的时光和生命。

他抛却富贵家产,经营白水营,原是为了给那些无辜波及之人,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去处。

他没野心,然而也不是随波逐流、任人摆布的软弱之徒。

他无所出,把捡来的孩子养为己子,没教他多少三纲五常,不求他入仕做官,只愿他机灵应变,能够于乱中自保。

他鼓励部下们练兵布防,经营田庄自给自足,以为如此便能躲过乱世。

如今,宁静的心中突然开了一扇旧门,涌进来呛人的烟,那烟雾幻化成各种形状,向他展示着他久不涉足的那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人都在成长,老王也一样╮(╯-╰)╭

关于阿秦的身份问题,因为开局写得比较放飞,现在只能哭着往回圆……圆回来是能圆,但可能会有一些骚操作……到时大家,就,我说啥你信啥,就行了,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