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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一地鸡毛

因着挂念仓库, 东海先生咬死了不肯离开庭帐,大有与之同生共死之态。仓库里不知是什么宝贝?

东海先生似乎是才被人从美梦中揪了出来, 腰板挺直了些, 一双眼中雾气渐褪, 显出敦厚和泰然。

他看一眼罗敷,礼貌反问:“恕某无知, 这位夫人是……”

罗敷看着他一双好奇探究的眼,脸蛋腾的一下红了, 不自觉屈身行个礼。耳边杂音乱响, 心中滾过了一趟趟泥石流般的念头。

确是她下令把东海先生打晕的, 这没的可解释……

不过看起来他没太记恨……

她跟十九郎的那一点点亲密行径, 不知他看没看见……

似乎是看见了。东海先生问完一句, 自然而然地转向王放, 嘴角微带笑意,似乎是等他确认一句“这是你儿媳”。

王放也有点愕然,“这个……”

眼珠转转, 飞快组织语言。

片刻的沉默,让别人抢了个空子。一个忙着收拾辎重的小兵恰好路过, 拎着个大篮子, 神气活现地介绍:“嘻嘻,我们夫人的名号,说出来吓死你!大汉敕封的豫章郡君,这是现在;过去是我们邯郸白水营的主母,东海王公的夫人!就是她一手把白水营拉扯到如今这般光景, 不愧是主公夫人,伉俪情深,啧啧,啧啧啧。”

汉军击刹营人员混杂,都是各地各部挑出来的精英。这小兵恰是白水营的多年老资历,谈起秦夫人来如数家珍,自豪之情冲上云霄。

白起前来凑热闹,十分肯定地补充:“她那个夫君极不靠谱,成婚后就失踪,我们大家都知晓。”

东海先生:“……”

看看王放,又看看卫昭,眼中重新现出做梦般神色,似乎在问:我是谁?

罗敷欲哭无泪,躲在王放身后,拼命摇手。

小兵不解:“夫人怎么……”

忽然发现了旁边这个改头换面的“匈奴主簿”,小兵吓得往后一跳,定睛一看,扑通跪下了。

“……主公?”

这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哗啦一下,十多个白水营老兵闻声而来,一下子把东海先生簇拥得水泄不通。

“呀,真的是主公!”

“主公!你如何在此处!”

“你……你是不是被掳掠来的?”

“呜呜呜……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到主公……”

“十九郎!十九郎!你——你是不是早就知晓!这才把我们带过来!”

“苍天开眼哪,苍天开眼!主公你不知,咱们白水营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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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如同被施定身法,瞠目结舌立在当处,又像是被人提到了万丈高空,不敢出声,不敢呼吸,不敢动一个手指头儿。

都怪她过去演太真,连她自己都有点感动了。

——是不是该立刻扑上去,跟东海先生来个“夫妻团聚”?

当处在白水营时的步步为营,一点点编纂剧本,王放早就给她讲了不少东海先生的性格轶事。

今日虽然头一次见,但也算是半个熟人。他的面貌气质,跟心中想象的也不差太多。

若要演戏,只要把羞耻之心当棵草,却也能勉为其难演得出。

可是东海先生未必会配合啊……

甚至,一点没表现出跟她“久别重逢”的样子。刚才还彬彬有礼地问她芳名!

忽然脸蛋挨风,一阵旋风扑面而来。趁大伙都围在东海先生身边,王放逃出重围,拉着她就跑,直接把她推到一个小帐子里,放下帘子。

“你别出来,别出声,一切我安排。”

他急急喘着气,只说了这么一句,风风火火的冲回去。围观人群已经稠密如粥。人头攒动,犹如那粥鑊里咕嘟咕嘟冒泡。

他用力扒拉开周围的人,十分孝顺地跪在东海先生面前,重重磕头,哭道:“阿父……”

众人唏嘘感慨,泪湿沾巾,见证这一场感人至深的父子重逢。

东海先生把他从小养到大,没见他行过几次大礼。在他印象里,这孩子主动跪下磕头,多半是闯祸了,自己收拾不开。

赶紧弯腰去扶,问:“怎么了?”

王放赶紧抬头,可怜巴巴地低声哀求:“阿父,我胡闹出大事了。待会儿你不管听到见到什么,都先假装淡定,千万别露出惊讶之色。否则,那个……你儿子只能自挂东南枝了……”

东海先生哑然失笑。果然是走到哪儿祸闯到哪儿,倒是性情专一,多年未变。

他痴而不傻,自己琢磨片刻,问:“是不是跟你同行的那个女郎……”

王放赶紧点头。

东海先生乐了:“我不在时,你给我找了个夫人?”

这孩子也真孝顺!

王放表情一僵。也不能这么说吧……

再小心问:“我是不是得娶她?”

“不不不不,不成,”这回王放反应激烈,摇头如拨浪鼓,“儿子怎么敢强求阿父呢……”

东海先生松口气。女郎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一见面就让人敲他脑壳。十九郎给他找这么个“夫人”,是嫌他活太长了?

刚要再问,那边有人急来禀报:“陛下!糜幸侍郎醒了……”

这简直添乱。王放转头命令:“让他休息!”

“不成啊,他不吃不喝不上药,只问陛下安危……说要是陛下有难,他宁可跳崖……”

王放气乐了:“你四周看看,这儿有悬崖吗?”

玩笑归玩笑,这大忠臣不能怠慢,只怕他一时想不开,再来个流血五步。

得赶紧去慰问。只得放了阿父,再哀求一句:“千万什么都别说啊……”

王放觉得,自己自从“登基”以来,每天“日理万机”,然而都不如此时此刻忙碌勤勉,恨不得一刹那拆成两半用。

飞速跑到糜幸的床榻旁,一件之下,也恻然感慨。

他这一箭中得悲惨,半个身子都糊了血。幸好不是脸着地,也没磕着前额后脑等任何一个致命部位。只是精神萎靡,躺在榻上动弹不得。

王放安慰他:“你救驾有功。我眼睁睁看那弓手举起了弓。若不是你冒然出阵,那箭说不定就是朝我去了呢。”

这话未免牵强。然而糜幸爱听,呼哧呼哧的胸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

“臣……臣为汉室驽马,但求陛下平安,死而无憾……”

“好好好,听朕的话,乖乖吃药上药,争取早日康复,再为朕尽忠三十年,啊。”

王放说得自己都肉麻,糜幸临床涕零,不知所言。

“臣遵命……”

王放迅速摆脱大忠臣,站起来刚走两步,眼前一花,扑通一声,盗仓跪在他面前。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的虽是奉命行事,但冒犯贵人,万死莫属,求陛下看在小人曾立战功的份上,法外开恩……”

他拿出坐牢时的低声下气劲儿,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甩手就要扇自己耳光。

王放慌忙拦住,仔细一想,才明白他所说何事,哭笑不得,道:“谁怪你了?莫说你身为士兵,听从命令是天经地义,你抢发鸣镝之箭,不也是因着事态紧急,为了秦夫人他们的安危着想?……”

盗仓抽抽鼻子,依旧是一副人之将死的哀伤之色。道理他明白,可后来那一通大战,以及不得已的冒犯大阏氏,冒犯这个传说是“阿父”的家伙,归根结底都是因着他手快。

王放只得再放低声,“你立了大功,回头我破格封赏,放心了吧?”

盗仓有点不相信地看他。

王放拍拍他肩膀,朝他一笑,转身而走。

白起在远处叫他:“喂,俄狄浦斯皇帝,我是不是也得道歉……”

朝他摆摆手,没工夫理。

赶紧跑回东海先生身边。他身边里三层外三层,认识的不认识的,已经水泄不通,拉着东海先生的袍角擦眼泪。

地上一排旱蒲,原本一株株挺立,被一串串泪珠砸下来,耷拉着沉重的脑袋。

倘若声音有实质,七嘴八舌的问候声,早已化作汪洋大海,将老先生从头到脚淹了个结结实实。

他一头雾水,不住摆手。

“不是,你们等等,说慢些……什么天子?什么东郡?什么击刹营?什么夫……”

“夫人”俩字还没问出来。单是他前头那几句疑问,已经是撮盐入火,众人兴奋又躁动,轰然道:“你老人家原来不知!……”

几十张嘴一齐出声,把十九郎如何解散白水营,去洛阳寻父,却阴错阳差被认出先帝遗孤身份,架到宫里当皇帝,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生活。幸而夫人挺身而出,召集兵马相救,几番决战,十九郎容易得脱自由,于是兴兵出师,争取把大奸臣打得永世不得翻身,谁知奸臣却跟刘可柔勾结在一块儿了,这才有了今日的突袭王庭……

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是说清楚了。众人均觉口渴,四散去找水喝。

东海先生像个辟谷多年的老神仙,猛然被人扶到酒席里,塞了一肚子山珍海味。明显有点承受不住,噎着打不出嗝来。

另有诸多匈奴军兵,见大阏氏帐里的那个平凡主簿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汉兵的“主公”,更是大惊失色,悄悄交头接耳,互相询问细节。

“这人不是大阏氏的家仆,当时跟着侍候阏氏而来的么?”

“……叫什么来着?”

“平日里没见他有什么派头啊……”

……

王放一看,木已成舟,只得拉下脸赶人:“让我和阿父单独说话!”

有人不肯走。有人帮着劝:“给陛下个面子。人家亲民是亲民,咱们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啊。”

大家这才稀稀拉拉的退到远处,留个东海先生,眼睛瞪得像铜铃,眼角的皱纹都撑没了。

“……这些兵都是你的?”

王放低头垂手,摆一个乖孩子的站姿,点点头。

“……为什么叫你陛下?也都是你胡闹出来的?”

王放几不可察地再点点头。

东海先生顿足而叹:“原先的天子呢?”

王放一个激灵,脱口道:“不是我杀的!”

几个字说过,才觉得似乎有所暗示,赶紧又澄清:“我、不是、有个……”

一个侍婢匆匆跑来,完全没眼力见儿地打断两人叙旧:“大阏氏有命,庭帐已清理完毕,大家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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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在小帐子里发呆。

在她做太后的那段时间里,每日神思繁琐,无所事事,苦闷暴躁,只能用睡懒觉来打发时光。

有时还做着美梦,被人叫醒,她置之不理,倒头再睡。

原先的梦境居然还能继续,只不过换了背景和风格,成了迥然不同的另一个故事。

她觉得,眼下自己就处于这样一个诡异的连环梦里。念叨了几年的东海先生,居然就这么出其不意的横空出世,一点没给她准备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像是骑着马,奔驰在康庄大道上,好容易看到了终点,前方却突然伸展出一片海,让她跳下去扑腾。

只不过,惊讶之余,似乎略有失望。

这几年来,不论是十九郎还是白水营的其他人,在她身边口口声声的描述,仿佛东海先生是个刀枪不入的老神仙。

今日一见,她才意识到,他不过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寻常人罢了。他也会任性,也会生气,也会冷不防被人敲后脑勺,遇到紧急事件时,也会发慌。

可是……为何白水营从上到下,对他尊敬如斯,把他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甘愿为他而坚守邯郸数年?

她听着外头的声音愈发纷乱,忽然,帐帘掀起来,卫昭大着个肚子,款款而入。

她一见罗敷就掩口笑:“真想不到,你们这家子人,真是……真是……”

“真是”怎么样,卫昭家学渊源,学富五车,居然也想不出个合适的词。

罗敷赶紧求她:“能不能先回你的庭帐?那里定然还有许多烂摊子要收拾……”

早有人赶来一辆马车,后头跟着几十匈奴护卫。

卫昭朝她招招手,罗敷不客气地上了去,放下帘子,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俄而,卫昭带着两个小儿,也让人扶了上来。马车辘辘开动。

两个女郎总算是逃离了戏台的中央,把一地鸡毛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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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听着身后依旧乱成一团。不少人立刻发现秦夫人不见了,急火火的四处寻她。

“夫人……诶,夫人呢?大家快去叫来!”

东海先生急了,脱口就道:“谁……谁是我夫人?我没夫人啊……”

众人怔了那么一眨眼工夫,凄然道:“主公离开时日太久,怎么把夫人也忘了?”

有人偷偷说:“该不会是……另有新欢……”

大家集体一个激灵,赶紧解劝:“主公,你不在时,夫人才是咱们白水营的中流砥柱,操心劳力,对大伙恩德深重。主公万不可出此绝情之语,夫人听了,得多伤心哪!”

“是啊,糟糠之妻不下堂,主公千万别再说这种话……”

作者有话要说:  阿秦:溜了溜了

最近在捋收尾的大纲,码字比较忙碌,没在评论区跟大家玩耍,见谅~~(但是评论我都会看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