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女生小说 > 秦氏有好女 > 129、欺软全文阅读

韩妙仪伏在地上, 哭不动了,才睁开眼, 怒视罗敷:“你……你凭什么闯我家……”

罗敷知道她早不记得自己。或许以为自己是跟暴民一伙的。

但她对这个小女孩生不起气来。蹲下身, 问:“你祖母呢?她怎么没出来?怎么只剩你一个人?”

韩妙仪警惕地看她一眼。

罗敷叹口气, “我是来保护你们的。没看见我的兵马都在跟百姓对峙么?”

韩妙仪这才确信,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祖母……祖母快不行了……方琼派人来我家逼迫借粮, 祖母不依,被他们大闹一场, 气得当时就倒下了……后来、后来又来了别人……”

这个一生没出过内院的十四岁小女郎, 突然担起了全家的重担, 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 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呜呜……我给我夫家写书, 但、但没人回……也许是路上被阻住了……我们的田庄食客、逃得精光, 一个有良心的都没留下……可惜我身为女子,也无法亲自出门去求援,呜呜……不如死了算了!不如死了算了!”

罗敷无话可说。韩妙仪当自己是裴家人, 遇什么事都先想夫家。可却还不知她那个远在几百里外的夫家,乱世中是不是自身难保, 还认不认这个上赶着守望门寡的媳妇呢!

她轻声问:“你的那么多伯叔姑姨呢?”

韩妙仪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伯叔姑姨, 抽泣两声,“父亲和大伯……在幽州……渔阳县令……州别驾……半月前递信,说赶回来,可现在还没回……”

罗敷迅速安慰一句:“再坚持几日,说不定他们就来了呢!”

她反客为主, 拉过一个吓呆了的侍女,吩咐:“扶你们女君进去休息。先关门,把这一地狼藉收拾收拾。”

谁知赵黑不答应,赌气似的喊道:“不许关门!否则我们就再砸开!”

罗敷一怔,看到龚节朝她点头,表示会把韩家大门守好。

她心念忽转,沉声道:“赵阿兄,既然信不过我们,何不随我一起去见见韩夫人,把你们的诉求说清楚?——但事先说好,韩夫人可能病重,你不许胡言乱语,吓着她老人家。”

赵黑愣了片刻,脸微红,梗着脖子道:“去就去!我才不怕!”

后头几个兄弟欲言又止,那意思是,可别进去落单,让狗腿子们给捉了杀了!

但赵黑“为民请命”,如何肯临阵退缩。方才若不是韩妙仪挡在门口,他早就闯进去,跟那个富贵老太太面对面的对峙了。

罗敷见他脸色变幻,知他顾虑,道:“阿兄可以走在我后面。”

随时可以伸手一抓,把她当人质。

赵黑脸色又是一胀,不甘示弱,低声说:“我想走哪儿就走哪儿。”

韩夫人的病房里熏着四五香炉,气若盛夏。

老夫人陷在丝绸锦绣的被褥里,四周都是五彩,只有那张布满皱褶的脸是惨白的。两个侍女跪坐侍立,不断用帕子擦掉她额角的汗和口角的沫。

室内布置一如既往的华贵,只是西侧墙边添了个小佛龛,与上次不同。

上回一别,不过一年有余;然而看她面相,却似老了二十岁。

若说以前的韩夫人只是寻常“上了年纪的老人”,今日之貌,不论谁见了,心底都会倏然跳出“风烛残年”四个字。

罗敷心惊,转头看一眼韩妙仪。

小女郎抹着眼泪点点头,表示韩夫人这几日一直是这样。

偌大府邸,偌大家业,身边仅一不中用的孙女,如何能在屠刀下保全自身。先是被方琼大军闯入骚扰,然后又被韩朔威胁勒索,最后被饥民堵住家门,任何人都不敢出入——老夫人本就病痛缠身,连受打击,终于支撑不住。

高台筑起不易,但轰然倒塌,也不过一夜之间。

赵黑雄赳赳气昂昂的跟进去“谈判”。他头一次从正门踏足贵人豪宅,放眼望去皆是亭台楼阁、鎏金包铜、镶珠嵌玉,不免心头冒火,估算这个值多少钱,那个能换多少粟,一双拳头攥出青筋。

但当他远远看到床上那个枯槁老人时,突然发现,“贵人”在弥留之际,和他自己的祖母外祖母,也没什么不同。

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又怕自己吓着老夫人,踟蹰不前,立在门外,生硬地低声说:“阿秦,你先去通报一下。”

罗敷眼圈微红,跪坐在韩夫人病榻前,轻声说:“老夫人,妾是南外城秦氏。带了五百军马护在贵府外围,稍后还会赶来更多。你府上安全。女公子也安全。”

没时间客套,先一句话,让老夫人安心。

许久,韩夫人才似乎从昏死中活过来,翕动浑浊的眼,转动脖颈,用力朝她看了一眼,不知是否认出来。

罗敷忽然看见韩夫人手边一物。正是自己曾赠她的素纱襌衣。老夫人想必对它甚为喜爱,可惜病重,无力穿上,只得捏在手里把玩。

“妾曾制了那件纱衣……”

韩夫人眼珠微动,定在她身上,许久,极慢极慢地点点头。

韩妙仪跪侍在侧,呜咽道:“祖母,这位夫人说是来保护我们的,她是不是受过你周济?是不是咱们家的食客佃户?你快让她下令,把外面那些乱民都赶走!我害怕……”

罗敷气滞。当着韩夫人的面,不敢打人。

忽然“咯咯”一声响,从老夫人喉咙里逸出来。侍女连忙捧着香帕,轻轻擦拭掉痰。

“是民……不是兵?”

这五个字,韩夫人说得极其艰难。

罗敷不给韩妙仪开口的机会,抢先道:“是。方琼已败了,卞巨也已退兵了,但掳走了大批粮食。百姓没饭吃,这才聚在一处,请求夫人赈济。妾知道……”

韩妙仪睁大眼,气不打一处来:“赈济?你怎么说话呢?这叫赈济?他们什么态度?分明是要明抢!平日里祖母多做善事,谁没受过她恩惠,这群毫无廉耻的白眼狼,他们方才说要……要绑架我……”

罗敷挺身,严厉道:“你出去。有什么要责骂指责的,跟外头那个傻大个儿说去。别在这儿烦你祖母。”

韩妙仪难以置信,瞬间后悔让这秦女进来。

但身边侍女也都知道女君脾气倔强难伺候,眼看韩夫人气若游丝,也知道该怎么做,温柔劝道:“女君且回避。看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和这位秦夫人单独说话呢。”

韩妙仪瞬间气闷,被半推半扶的送了出去。不一会儿,就传来她和赵黑吵架的声音。韩夫人的卧室墙壁厚,声音模模糊糊的,听着也不刺耳。

罗敷这才松口气。让他俩吵去吧。韩妙仪需要发泄她的火气和苦闷。外头都是韩府的侍女家丁,赵黑也没机会欺负她。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韩夫人彻底醒了,定睛看罗敷,看了好一阵。

她忽然说:“白马寺……”

罗敷没想到她第一个想起来的是这件事,忙道:“老夫人吩咐的事,妾都办了。给白马寺供奉了十万钱的丝绸缣帛,在吠舍节日上作为佛衣,悬挂披身。供养人就写的是夫人的名字。寺内僧俗欢喜无尽,日夜诵经,保佑夫人全家平安。”

“吠舍日”的盛况,她只是从昙柯罗口中听说一二,并未亲见。然而此时为讨韩夫人欢心,也依着自己的想象,极尽热闹地描述了一番。听得韩夫人双目微微发光,仿佛神驰西方,现出平和的笑容。

“好……好……你看,我本以为家要破了,你却来了……这可不是福报么?”

罗敷鼻子一酸,声音有点涩。

“对不住,来晚了……卞巨攻打冀州的时候,我们……实力不够,不敢贸然插手,直到现在……”

韩夫人这个富丽堂皇的家,怕是已经成为一座空壳了吧?她又能居什么功劳呢?

韩夫人却摇摇头,温和笑道:“不不,我只要我的家里人平安顺遂,就是福了。钱帛产业,身外之物,不算什么……”

罗敷咬唇,蓦然听到门外赵黑一声怒喝,穿透墙壁:“我不信!我不信你们家大业大,拿不出一粒粮食!……所以你就能眼睁睁的看我们饿死?我们也是人!也有血肉!有七情六欲!跟你一样!”

韩妙仪许是被震住了,低声回了一句什么,听不见。

罗敷不安,轻声道:“夫人……外面的情势,妾已向你描述过了。百姓苦,若再饿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我们白水营的军队虽携带少量粮草,但杯水车薪,且辎重分散在冀州各地。妾……妾知道这话有点厚脸皮,但……若夫人府上确有存粮,妾还是建议先分出一半,以解燃眉之急。妾可以出面,请他们立下借据,慢慢偿还。倘明年无法还清,妾可以请白水营军马帮忙……”

韩夫人听她说得急促,皱纹排布的脸上现出苦笑。

“城内城外的粮仓已被抄光了。家里存的,不够这百十人的口粮。你叫他们来搬东西吧。”

罗敷颤声问:“真……真的?”

韩夫人一生富贵无极,手握半个邯郸的纺织命脉,挺过了多少年的风刀霜剑,这一次……终于气数尽了?

韩夫人忽然叫她:“阿秦。”

她从未被老夫人这么亲密地叫过,忙挺身敛袖,“是。”

韩夫人忽然口齿清晰起来,极慢极慢地说:“既然你来了,就是缘分。有些事,你去帮我办。”

说得一点也不客气,没把她当救星,也没把她当外人,仿佛只是吩咐自己的管家,哪个院子该收拾了。

罗敷凛然点头。

“我家里只有女人。妙仪不中用,但她年纪轻轻,已吃了许多苦,不该遭此大难。你莫要让她被外头的人欺负了。我家中丁口已逃散大半,剩下的都是舍不得我,不肯走的。你要保护好他们。若能编入你的军队,洗衣做饭,喂马搬柴,他们还是能做的。另外,织坊……”

韩夫人忽然噎了一口气,侍女忙喂薄荷水。

“……织坊是我一辈子心血。里面的机子、图样、还有没逃走的几十织工,烦你帮我安置,别毁在战火里。剩余的财物,我不在乎,你帮忙散给百姓吧。”

年迈的老人刚刚皈依佛门,也早就知道,身外之物死不带去。这话说得坦率淡然,无一丝留恋之意。

“那个年轻人……百姓头领……叫进来。”

赵黑撇下朝他哭诉痛骂的韩妙仪,戆头戆脑地跨进来。

韩夫人并非他想象中那种面目可憎的地主婆的模样。他一见之下,想起了自己的那些长辈,心头没来由地一颤。

但他还是保持个冷硬的态度,掸掸补丁满满的粗麻单衫,略一拱手,问:“老夫人有何吩咐?”

韩夫人看都不看他,皱纹遍布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小郎君,外面那些围着我家的百姓……都听你的?你说话算数么?”

赵黑点头:“算数。”

“听你口音,是邯郸本地?”

“是。”赵黑忽然警惕起来,“我从小知道老夫人的名声,也知道夫人不是作奸犯科的坏人,但……”

他咬着嘴唇,心里的话没说出来:但在冀州百姓如蝼蚁般忍受饥饿的折磨之时,你坐拥千万家产,饮水掺蜜,顿顿有肉,这已经是罪过了。

韩夫人似乎猜到他所想,老迈的手指微微动一动,攥紧了素纱襌衣的衣缘。

“我上辈子积德,这一世收获福报,享尽荣华富贵。但若有来生,又不知会如何偿还。我今日不跟你说假话。邯郸城内城外的粮仓,都已被大军祸害光了。你以为我一个老妇人手下的区区家奴,能抵挡得过那几十万蝗虫么?”

赵黑不甘,“可……”

“可你也不必绝望。我的儿子和侄儿们,有些在幽州附近经营。我叫他们回来保护家产,但似乎是来不及了。没关系……我还叫他们尽可能的多带粮食。从一打仗开始,我就知道那些军队会从百姓嘴里抠饭吃……请你说服外面的人众,再耐心坚持几日。若能等到他们来,你就让他们把粮食分给百姓,说是我的吩咐……但你要给我的家人留一口饭,也莫要再和我的妙仪为难。她才十四岁,一生没做过坏事。小郎君,你能答应么?”

赵黑不由得点头,但马上又谨慎地重复确认:“老夫人是说,你的家人已在路上,他们会带来赈济粮草,到时全都会分给百姓。让我们等。”

韩夫人点点头。

“若等不到呢?若他们不来呢?”

忽然袖子一紧,他回头,“阿秦?”

罗敷受不了他的咄咄逼人,小声说:“若没人来救济,就算你们砸光了韩夫人家,搬空了金银珠宝,能吃吗?大伙一起饿死呗!”

说得刺耳,赵黑却无从反驳。

“那、那……”

罗敷小时候跟赵黑打过架,深知此人欺软怕硬的德性,再威胁一句:“你让你的人态度好点,别胡乱伤人,我就让我的军队省出粮米来,跟你们分。否则你们就饿着吧!”

赵黑想到罗敷带来的那几百个生气勃勃的精壮士兵,忍气吞声地点点头,“好。”

女郎利落飒爽,气度如同大将,今者才略,非复陌上阿秦。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段的时候颇有感触。赵黑的所作所为到底算不算正面?这个展开写就是论文了,小说里没篇幅讨论,我也只能依据时代框架来尽可能真实地描写一下,身处他的境地,他会怎么说话,怎么行动。

后汉土地兼并严重。豪强、外戚、宦官、士族,财富累积越来越多。很多农民失去土地,沦为奴仆。这也是东汉农民起义的直接原因之一。而很多新王朝建立初始,都会重新分配土地,赢得人民支持。

其实并非所有地主阶级都是穷凶极恶的黄世仁形象。古代的大部分所谓乡绅、富农,因为医疗卫生条件好,所以看起来比“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普通百姓要体面优雅得多。而且大多数还是很注重自己名声的,也会做做慈善,体恤下人。而且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有机会成为国家栋梁,造福乡里。

但他们依然是阶级压迫的受益者。是剥削劳动者剩余价值的一方。

如果一块土地的产出是100,劳动者也许只能获得10,仅够糊口。善良如韩夫人,可能会给12。佃农感激不尽。

但是……公平吗?

韩夫人的财富积累,也是建立在拥有土地/生产资料,剥削佃农/劳动者上的。

自古以来的打土豪分田地,目的并不只是“惩罚坏人”,而是打破整个阶级壁垒,社会财富重新分配。

这无关个人道德。其中必然会有一些“坏的”无产者趁机牟利,也必定会伤及一些“好的”剥削者。无可避免。

当然赵黑这样的行动者们大多没有这么高的理论觉悟,所以只能非黑即白地认为土豪皆坏蛋。

这也算是阶级局限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