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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绝道

梁州与西域接壤,已有浓重的高原气息,放眼望去,苍茫的大地与天对接,灰蒙蒙的山峦如画般遥不可及,使人由衷地慨叹自身之渺小。

连续数日的行程,乐叔感到身心疲惫体力不支,坐在马背上缓慢摇晃,看上去一不留神便会倒下。

景辛寅担心他入睡坠落马下,不停地与他交谈。

指着西北方向说:“那里便是戈壁滩,隶属陇右道,今已被突厥人抢占……”

乐叔昏昏沉沉地点头,极力要与他交谈,但嗓音不时地颤抖,“皆是安禄山那厮造的孽……吐,吐蕃国在哪个方位?……”

景辛寅指着西南方向说:“自然在西南方位,虽然浩渺灰暗,却也能够感觉那里的地势越发上翘……”

乐叔吃力地仰望上空轻叹,“此处的天空幽蓝,云朵更为洁白,仿佛身处仙境一般……”

景辛寅感觉乐叔快坚持不住,赶忙下马去扶那匹黑珍珠,“二叔快些下马,务必吃些食物休息片刻再走……”

乐叔不再嘴硬,笨拙地伸出手握住他伸出的手,小心翼翼地下马,可见已然处于虚脱状态。

景辛寅匆忙从马背上取食物,“二叔,先莫急着睡,务必填饱肚子才行……”

乐叔已然瘫坐于草地上极度疲惫,眼皮快要合上,“贤侄你吃,叔只想眯会儿眼……”

景辛寅赶忙走过来蹲下,一手扶着乐叔,一手解开袋口取食物,“身体极需补充养料,吃几口再睡……”将一张饼送入口中。

乐叔咬一口,口干咽不下,一阵咳嗽。

景辛寅又慌忙拿起水袋为他喝水,“莫急,慢些喝……”

乐叔一边嚼着饼,有气无力地说:“贤侄,你也吃,叔无碍,只是犯困而已……”

景辛寅便松开他,拿起食物细嚼慢咽,一边责备自己,“都是侄儿不好,只顾急着赶路,忽略二叔身体。”

乐叔无话,仰躺着咀嚼,只见唇齿越发僵硬,直到停止嚼动。

景辛寅呆傻地看着,没有再叫醒他,只是满嘴是面屑,容易堵塞呼吸道,便用手指轻轻为他抠出,一脸的不忍。

他打算让乐叔睡几个时辰。

算来他已经两天两夜未睡,身体如何受得了?自己随时可以在马背上入睡,可乐叔不行,心中不免自责。

还好,未出意外,看乐叔熟睡的样子完全可以弥补。

他安静地吃着便食,欣赏着荒野空旷的景致,产生一股从未有过的庄严和肃穆,灵魂像是得到洗礼,杂念和私欲被清除无余。

此时,远处出现一个人影。

只见一身黑衣,蓬头垢面,身后背着一个破布袋,左手持着一根拐杖,右手拎着一个葫芦。

他一眼辨出是四海为家的浪人。

那人正朝他靠近,从很远时便露出讨好的笑容。

景辛寅视力好,百丈外便可看清对方的五官,身上任一特征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此人外相老迈,但通过步履气色判断不会超过五旬,尚属中年范畴。

从穿着可以看出是长期在外游走之人,极有可能是个居无定所的单身汉,从容的神情告诉他并非是迷路之人。

教人不忍直视的是他那被日光晒黑的肌肤,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无论是面庞还是手臂好似涂上一层乌黑的泥垢,不同的是散发出油光之来色。

约五丈之遥,那浪人缓缓停下脚步,抬起右手向他挥舞手中的葫芦微笑,“喂,这位兄弟,可是中原人士?”口音虽然充满异域风味,但说的还是华夏语言。

景辛寅还能听得懂,抬手向他招招手,“正是中原游客……同是大唐子民,何不过来闲叙一番?”

那浪人便迈开脚步靠近,脸上挂满笑容,却显得有些猥琐,好在被风吹动的长发时不时地遮掩那张丑陋无比的面容。

那浪人来到跟前停下,用木杖支撑着身体,略带行路的疲态,“兄弟这是前往何处?这片荒漠虽不比陇右道大戈壁,却也广袤,想尽快走出去并不易。”

两只贼滑的眼睛扫向两匹吃草的马,带着嫉意说:“霍,你们有两匹好马,莫非是中原富商?啧啧,早听说大唐子民富得流油……”

景辛寅左手朝地上轻轻拍拍,“旅途劳累坐下来谈。”

那浪人却也不忌讳,轻轻坐在他对面,将形状怪异的手杖放下。

然后猥琐地笑,“哈哈,我乃无家可归的浪人,承蒙公子不弃。”

景辛寅拿起一张饼和一块腌制牛肉递给他,“《论语》子夏曰:四海之内皆兄弟,前辈何必客套?”

那浪人倒是不生分,痛快接过狂嚼,伸出大拇指夸赞,“嗯!味道极美……”

略显失态,他自己倒也未察觉,盯视着手中的腌牛肉说:“中原牛肉就是比西域毛牛肉好吃,凡是中原之物皆为佳品。”

话是好话,但出自此人之口很不舒服,明显带着贪婪和妒嫉。

景辛寅只是微笑示意,“喜欢可以多吃些,充足。”

那浪人打开酒葫芦,低头喝一口,发出畅快之音。

陡然伸出酒葫芦,“兄弟你也来一口,妙不可言……”

景辛寅摆一下手婉言谢绝,“我不得意酒,长年走镖已习惯。”

那浪人像是听到机密,眼神陡然发出阴险之光,扭头去看马背。

过了一阵,缓慢回头表示疑惑,“兄弟是走镖的镖师,可为何不见货物?”目光四处游移寻找。

景辛寅一眼看穿他的内心,但表情显得很平静,“哦,货物已然送达,待归还之时购置一些西域本地稀罕物件。”

那浪人会意地拉长调子点头,“哦——,兄弟如此解释才能听明白。”

采下眉头思索一阵,又试探口风,“货物送达,银两可否到手?”担心对方生疑赶忙补充,“哦,不是我这个乞丐多舌,是担心兄弟吃亏,中原商贩经常被当地人欺负。”

景辛寅表情不屑地摇头,“多谢前辈关心,乃老主顾,不会发生这种事情。”顺势询问:“若是未猜错,大叔乃突厥人?”

那浪人脸上的笑容陡然消逝,乜斜着眼睛说:“兄弟好眼力,正是你们中原人憎恨的突厥人……呜哈哈!”狂笑着仰面饮酒。

景辛寅开始厌恶此人,但克制着,平静地说:“大叔切莫误会,你我都是普通百姓,晚辈岂会憎恨。”

那浪人仰躺在草地上,翘着腿得意,“爱也罢、恨也罢,你能把我怎么样?我突厥抢占你大唐陇右道,正说明我突厥人比你们厉害。”

景辛寅心中有火,极力克制,“有道是百姓莫论国事,天道自有公正。”

那浪人腾地坐起,带着挑逗的意味激他,“何谓公正?陇右道原本就是我突厥国土,趁机夺回有何过错?”

这分明是在找茬。

景辛寅被迫与之辨理,“陇右道何曾是突厥国土?若是晚辈未说错,突厥乃是北方匈奴之后,没落后迁徙此地。”

那浪人当即打断他的话,“那又如何?天地都是自然之物,造物主并未标明归谁所有,能者占为已有,这也天理。”

景辛寅感觉难以与他辨论,摆手说:“也罢,不与你争论。”拿起一张饼递给他,“前辈多吃一些。”

那浪人没好气地扯过去往嘴里送,两只眼睛冒着怨气,“我祖上还不是被你们大唐军队驱逐至此?突厥与大唐永远是死敌!”

景辛寅不想与老者动气,抓起牛肉干递上,“前辈勿恼,多吃些牛肉干……”

那浪人倒也不客气,接过去直接往嘴里送,一边取笑他,“你好歹是个镖师,为何这般怯懦?理应利剑出鞘将我斩杀,否则妄为男儿!”

他这般吵闹,乐叔依然熟睡。

景辛寅好生劝慰,“前辈吃饱喝足赶路便是,勿将我二叔吵醒才好。”

那浪人扭头乜斜眼睛看一眼酣睡的乐叔,稍有收敛,“也好,你二人是商贩镖师,老夫不予计较。”

景辛寅感觉与此类人无话可说,拿起水袋喝水漱口。

那浪人猥琐的双眼盯着他闪亮的绸衣,露出艳羡的目光,伸手去摸索,“啧啧,中原人虽然胆小如鼠不堪一击,丝绸、陶瓷可是一绝,我突厥人自愧不如。”

若不是先前的不快,景辛寅会取出一件送给他,现在无论如何也提不出善心来。

面无表情地说:“养蚕之术可以学,纺织之术也可以学。”

那浪人撇嘴一笑,“嗤,这多繁琐?我突厥人乃战斗民族,万事皆用武力解决,只要征服你大唐,自然会主动把这些贡品送上。”

景辛寅懒得理睬,再与他聊下去非动武不可,便起身去看两匹马吃草,与赖人交谈还不如与马为伴。

乐叔约睡一个时辰陡然醒来,且大叫一嗓,“何方妖孽!”

景辛寅猛然回头,看见乐叔双手揪着那浪人的衣领,原来是被他挑逗而醒。

那浪人并不恼怒,也不惊惶,发出古怪的笑声,“咦嘻嘻……你好机警啊……咦嘻嘻……”

乐叔举起拳头要打他,景辛寅赶忙制止,“二叔,不可……前辈乃过路行人。”

那浪人依旧坏笑,“没关系,你让他打,老子正浑身痒痒……”

乐叔没好气地松开他嘟囔,“人家睡得正香……”但又马上改口,“好,幸亏你将我折腾醒……”看着景辛寅,“我这是睡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