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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第九区的美妙夜晚

下午三点,巴黎突然变了天气,天空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小雨。

一名穿着黑色长大衣的年轻人穿过雨伞攒动的街道,步履急促地弯进一条小巷。他用手压着帽檐,生怕自己飞快的速度掀开这顶不太合脑袋的帽子,直到冲进小巷深处的一家公馆,他才放慢了脚步。

“我找老板。”

“老板在忙。”门卫看了眼他的扮相,“等会儿吧。”

“是大事!”年轻人见他没什么反应,继续压着声音说道,“是圃鹀的大事!”

暗号对了,门卫微微点头,让出了楼梯口:“在202。”

听到门牌号和显露在眼前的楼梯,年轻人并没有多兴奋,反而因为黏湖湖的衣服冷得打了个哆嗦,紧接着便是一阵似有似无的恐惧感和寒战传遍全身。

“好。”

那位老板看上去三四十的年纪,干瘦身材,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有些微微驼背。他特意远离了没窗帘的花色玻璃窗,得以用那双神经兮兮的眼睛查看手里的小本子。

现在是属于他的独处时间,需要思考一些问题,还需要为可能出现的变数设定解决办法。但在其他人眼里,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不舒服,如果时间待久了更会让人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经紧张。

年轻人送来的东西看似很重要,但只要稍稍思考就能知道,整件事儿中最重要的并不是这张字条。

出于原则,米克应该好好褒奖这位年轻人,尤其现在人手不多,能用顺手的就更少了。但基于现存的事实,米克又得罚他,包括整个监视小组都逃不掉。

“幸好你第一时间把它送了过来,保住了继续为帝国工作的机会。”

这句话显然和年轻人设想的结果不太一样,但在老板面前又不能多说什么,只是傻愣愣地看着。

米克见他如此,又仔细研究了下字条上的笔迹,顺便解释道:“字条确实很重要,但需要配合塞字条的人一起才会变得重要。现在只有字条,信息只有时间和地点,你觉得能有多少价值?”

“......”

“孩子,东西的价值是会变的。”

在米克的眼里,现在重要的并不是字条上的字,也不是卡维被人塞了字条,而是他们压根没发现塞字条的这个人是谁。

到底是他们能力不行,还是对方太过老道,亦或者是压根就没有塞字条的人?

“所以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他一直在和主宫医院的塞迪约教授聊天,喝了2杯咖啡、一个卷饼和一块蛋糕,叫了服务员四次,前三次都是要纸笔。”

年轻人知道米克不简单,来这儿也是准备充足,像报菜单一样说着刚才两个多小时的故事:“他本来位子就靠里,没几个人能经过他身边。”

“那你觉得字条是他自己准备好的?”

“这......可能吧。”

“呵呵。”

米克咧开嘴笑了两声,用舌头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还是没说话,把字条塞进了自己的小本子里,说道:“离纸上的时间还有7个小时,让二组换班,你们去准备一下吧。”

“好。”

“对了,这条路在哪儿?”

“德鲁奥街......就在皮加勒区,其实就是第九区边上的一个广场延伸出来的地方。”

“第九区?”

“算是新建的商业区吧,还有些小剧院之类的娱乐设施。”年轻人在巴黎待了小半年时间,对街区非常熟悉,“不过这个时间点,那儿可‘不太平’。”

当时的米克还不是很能理解他嘴里说的“不太平”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晚上10点走上德鲁奥街头才切实感受到巴黎的风貌。

两旁的煤气路灯透过朦胧细雨,将没多少行人的人行道照得片片闪亮。其实就和维也纳的雨夜没多少区别,当然,要是没有那些拎起裙子,露出大腿和过膝白袜子的姑娘们的话,就更像了。

米克错误预判了这儿的服务水平,第一次犯下了巨大失误。

他一路不停被那些女孩儿们招呼着,拉着袖子骚扰着,有时还会大胆地快步走过来,凑到他耳边抛来几个隐讳的字眼,试图激发这个极度冷澹之人的兴趣。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撩拨,米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忍气吞声向目的地走去。

然而就在离目的地不到百米距离的时候,不远处好几个姑娘忽然从暗巷窜出,像发了疯似地四处狂奔。这对其他女孩儿而言是非常严峻的信号,顿时整条街都成了她们肆意逃窜的地方。

有些人为了能跑得快点,不止要提起裙子,还得把碍事的鞋子脱掉。

在米克眼里,她们的行为毫无美感可言,就像是长时间藏在暗处忽然见了光的蟑螂一样。他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蟑螂本身,而是谁让这些蟑螂见了光。

“看上去像大搜捕。”那位送字条的年轻人说道,“我也就见过一次,还是上个月。”

“每个月都会有?”

“不,应该不常有,除非这片地方出了大事。我当时遇见的时候就是因为一个高官的儿子死在了德鲁奥街,所以警察搜捕她们问话。”

米克的手指挠了挠下巴,快速理清了各种可能性,马上下了判断:“走,回去吧。”

......

比起初来乍到对巴黎不熟悉的米克,乘同班列车来这儿的阿尔方斯算得上如鱼得水。

这位醉心厨艺的法国名厨并不是那种喜欢流连皮加勒的lsp,至少比肆意挥霍自己钱财的酒色之徒要收敛得多。单身了那么多年肯定有需求,但他很懂得克制,如今在尝试写小说后更是有了一个分散精力的好办法。

就在米克下了放弃计划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的一家酒馆和一位风情万种的姑娘相谈甚欢。

“你是叫,劳拉......emmm,劳拉·帕蒂?”阿尔方斯小心翼翼地用标准书写方式写下了这个名字,“来,说说你的故事。”

劳拉本来要在这儿见昨晚的客人,希望再轻松地赚上一笔,没想到正巧避开大搜捕的同时还遇见了这么个怪人。不过对她来说,干什么都行,只要能赚钱:“你确定只要说出故事就能赚上20法郎?”

“对,没错。”阿尔方斯怕她不信,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钱摆在桌上,“前提是得让我满意。”

“其实只要再多付一些......”劳拉上前搂住了他粗壮的胳膊,用略带凄惨的笑容推销着自己,“隔壁的一家旅店就是我的住处,随时都能去。”

阿尔方斯前两本小说出了点小问题,现在满脑子都是故事,根本没功夫去和陌生女人厮混:“不说就走吧,我还要写我自己的东西。”

“还真有你这样的人,算是开眼界了。”

劳拉叹了口气,对吧台酒保打了个响指,讨来了半截点上了的卷烟,抽了两口后问道:“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可以说。只不过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会勾起我一些回忆。”

阿尔方斯又抽了一张10法郎的钞票:“够么?”

劳拉点点头,先把钱收进了口袋,又点了杯葡萄酒,总算说了起来:“一切还是得从17岁那年说起,当时我并不住巴黎,而是鲁昂的一家钟表店。没父母的女孩子能活下去就很不容易了,还得应付那个老头的目光。”

“欺负你了?”阿尔方斯顺着其他姑娘的遭遇猜道。

“其实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欺负。”劳拉被自己当时的纯真气笑了,“无非就是些手上功夫,说实话没什么感觉,然后就......反正当时我吓傻了,直接逃到了街上。”

阿尔方斯连连点头:“然后呢?”

“我记得当时街上没什么人。”劳拉看向窗外,“我边跑边穿好衣服,然后就走上来巴黎的大路,以为只要来到巴黎就能躲起来。”

“逃了一晚上?”

“对,我就这么向巴黎的方向跑着。尽管时刻想着宪兵会来抓我,但我还是能感到饥饿,并且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没带钱。”劳拉喝了两口葡萄酒,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抽了口卷烟,“我就这么跑了一整天。”

阿尔方斯听到这儿停了笔:“不行,这故事不行,你要是这样的话......”

“别急啊,主厨先生。”劳拉又挽上了他的膀子,“我的故事才要开始呢。”

阿尔方斯也不是第一次和她们打交道,几乎人人都能猜出自己的职业。他凑上前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我都两天没碰灶台了,衣服也换了新的,你怎么知道我是厨师?”

劳拉噗嗤笑出了声:“刚才说故事那姑娘说的呗。”

“行。”阿尔方斯把之前认为不必要的部分划了个干净,“直接入主题吧。”

“我逃了一夜,被宪兵追上了。”劳拉叹了口气,放下抽得差不多的香烟,说道,“阳光刚刚下山,我累得在路边的树荫底下休息,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马蹄声。我当时真想撒开腿逃跑,但你也知道两条腿是肯定跑不过四条腿的。”

阿尔方斯总算听到了个不错的桥段,写了几句后问道:“然后呢?”

“就像其他姐妹那样,我自然得支付一些价钱才能避开谋杀指控。”劳拉把烟头彻底摁灭,将葡萄酒喝了各干净,“对了,酒水钱也算你的?”

“没错,我付。”

“那给我来杯bistouille。”劳拉选了一款不存在于酒单上的酒,“我之前教过你的,没忘吧。”

“只是往烧酒里加冰咖啡而已,我的技术还没有烂到这种程度。”酒保从身下的柜子里取出咖啡豆,问道,“还是多加咖啡?”

“嗯。”

劳拉的故事就是她自己的故事。

鲁昂离巴黎有100多公里,没有钱的她只能靠着身体来到巴黎。然而刚到这里她就因为衣着破烂没住处被抓进了警局,不仅花上一星期调查了她的来路,还被送上了法庭。

好在老法官人还不错,判了无罪,当庭就把劳拉放了。在走之前还和她交流了整整五分钟,然后给了她5法郎生活。

“我挺感激他的。”劳拉喝了口她要的酒,高浓度烧酒的滋味刺激着她的味蕾,“刚开始我一星期去他那儿两次,每次虽然有半小时,但实打实的也就五六分钟而已。”

“每次都是5法郎?”

“对。”劳拉放下酒杯,说道,“钱确实让我活了下来,但他更让我学会了看人。年轻人虽然精力不错,可没多少油水,但那些老头就不一样了。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眼睛却没来由地瞟来瞟去,就和看到香蕉的猴子一样。”

“当时你才17岁?”

“是啊。”劳拉说道,“我在巴黎安安稳稳地生活了四年,然后你应该懂的,人不可能总是那么安稳。一天下午,那个和你差不多身材的老胖子带我去一家高档餐厅吃饭,给了我整整200法郎,结果在吃牛排的时候噎死了。”

“真可悲。”

“谁说不是呢,我为这件事儿蹲了整整半年监狱,还搭进去好几百法郎。最后还是‘太太’给我作保,说是在她那里当招待员,这才把我放了出来。”

劳拉刚要把酒灌进肚子,就听到酒馆门铃响起,一个矮子拄着拐杖走了进来。她想起了昨晚上的离奇事儿,再看了眼坐在一旁认真写东西的阿尔方斯,忽然把酒杯送到了酒保面前:“这酒太苦了,倒点牛奶。”

“你怎么改性子了。”

“想试试不一样的东西。”

“我就说你的配方有问题,这酒里肯定得放糖才行。”

微微加热后的乳白色牛奶灌入了黑漆漆的咖啡酒中,撒上两片薄荷叶,稍作搅拌成了一种全新的东西。

劳拉没什么文化,很难用文字去形容它的奇怪口感,但有一点她能确定,那就是“改变”这种东西似乎并不令人讨厌:“我的故事怎么样?”

阿尔方斯摇摇头:“不值30法郎。”

“哈哈哈,那今天我是赚到了。”

阿尔方斯放下笔发现了劳拉身后的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没关系,如果下次还有故事可以再来找我,最近这段时间我都会在这儿。”

“好的。”

“那不打扰你工作了。”

劳拉亲吻了手里那三张法郎,陪着那位拄拐杖的艾滋走进了门外的霏霏细雨中,然后消失在小巷渗出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