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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尾声(2)

密泽瑟尔摆摆手,其他人安静而迅速地离开了房间,将这里留给了两个站在时间长河不同位置的萨贝尔人。没有人说话,夏仲只能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就像夜风拂过森林的枝头叶梢。

“我猜你有许多想知道的部分。”密泽瑟尔看着夏仲,他的眼神中那些沉重并且阴晦的东西消失了,现在,这个人的确只是一个温和而慈爱的老人,“而我也有许多想告诉你的部分。”

他向不远处的一把椅子勾勾手指,“抱歉,”密泽瑟尔说道,“你总得原谅老年人——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搬动一把椅子的感觉啦!”在法术的作用下木椅晃悠悠地飘了过来稳稳落在大星见的身边,他缓慢地坐了过去,然后似乎因为这极为轻微的动作而咳嗽了两声。

“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夏仲呆呆地看着密泽瑟尔,这表情对于法师和大星见来说都堪称新鲜,“很多事——突然出现的敌人,星塔受到的袭击——现在还有你。”

“你应该加上你自己。”密泽瑟尔轻松极了,“我以为你会想先知道自己的问题。”

“我——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问题。”法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他盯着一片昏暗中的书架轮廓,密泽瑟尔真想告诉他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固执而任性的孩子,以为堵住耳朵,蒙上眼睛就代表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唉,大星见忽然为自己的想象笑起来,这个孩子甚至没有来得及接受第二次成年的祝福。

这是苏伦森林的一个普通的早上。阳光为贡弗雷维尔峰披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斗篷,阴雨的天气终于彻底结束,直到这一年的冬天,连绵的阴雨都不会再造访苏伦森林,这里将迎来一段漫长的好日子。

废墟的清理工作进展很快,年轻的男人们推倒那些在火宅中受损严重的木屋,将空地清理干净,为不久之后的重建做准备,星见们挑选了一块远离重建工作的空地为孩子们重新上课,而鹿群在那个晚上饱受惊吓,但它们的确是沙弥扬人的同伴,许多勇敢的林鹿和主人一起阻击了敌人的进攻,那些死去的林鹿被埋葬在祭祀之地——它们的主人也在那儿长眠。

夏仲的房间有片刻的沉默。不论是法师还是密泽瑟尔都不急于开口。大星见朝紧闭的窗户挥挥手臂,窗框上镌刻着藤蔓与星辰作为装饰的玻璃窗猛地打开,阳光迫不及待地挤进了这间斗室,不像之前透过玻璃窗的光线,现在的阳光温暖并且有力,几个卡尔的时间之后就能让你感觉皮肤被晒得滚烫。

“我想你只是不太情愿得到自己与众不同的结论而已。”大星见开口打破平静,他温和地看着夏仲,就像祖父无奈地看着淘气而宠爱的孙子那样,但话语却直接极了,不留给法师半分退路——这让夏仲觉得狼狈:“米拉伊迪尔,你热切地希望自己仅仅是个普通人——凡人,或者是普通的法师,或者是普通的萨贝尔人——不过我认为这仅仅是你无伤大雅的自欺欺人。”

他的确达到目的了——夏仲在某个瞬间甚至觉得怒气冲昏了头脑,当然,法师立刻就冷静下来——接下来,他觉得难堪极了。密泽瑟尔却并不打算让他沉溺在这种无用并且软弱愚蠢的情绪当中,大星见继续慢悠悠地说下去:“当然,每个人都能将自己看作普通人,这是一种名为谦逊的美德,不过,米拉伊迪尔,你的确将自己认定仅仅是凡人中的一员,还是认为你因自降身份而变得与众不同呢?”

法师试图假装——不,他的确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那些冷淡的,苍老的声音仅仅是一场虚幻的梦境,而梦境仍在继续:“米拉伊迪尔,我的幼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但这个想法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强者伪装为弱者,你认为有人会因为这种愚蠢的退让而放弃打败强者的野心吗?”

他终于暂时闭上了嘴巴,这无疑让夏仲感到轻松,当然,这样的想法出现本身就让法师异常痛恨。

“你是一颗非常特别的幼星,你的轨迹和我们完全不同。和我不同,和伊斯戴尔也不同,我无法给你什么关于道路和方向的建议,不过我仍旧请求你,”大星见云淡风轻地使用了一个不太妥当的单词,哪怕是夏仲,他的脸上也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我希望你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米拉伊迪尔,你不会留在苏伦森林——对吧?”大星见问法师。

“当然。”夏仲回答他,“我不会留在这里。”

“那么——你的确需要得到一些问题的回答。”密泽瑟尔单手支着下巴,这个动作似乎和他现在的外表不太相符,不过却并不影响这位苏伦森林指引的风度,“我听说佣兵里的盗贼曾经给了你一下?”大星见问道。

法师露出怔忪的表情——关于几天之前的战斗,他已经不太想得起了,但是,“似乎有这回事。”他露出回忆什么的表情,“但我,我是说,我的确不太能想得起。”夏仲有点抱歉。

“你的背上有伤口——虽然比我们想象中更浅,也完全没有中毒的迹象,当然,这样也验证了我的猜测。”密泽瑟尔在最后的单词上故意加重读音,这的确钓起了法师全部的好奇心,“我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礼物,不过也许你并不会这么认为。”大星见直接了当地告诉夏仲,“我认为这是半元素体的原因。”

时间似乎都有瞬间的停顿。然后夏仲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半元素体?”他试图回忆起脑海中所有关于元素的记录,最古老和最隐秘的那种和最新以及最基础的知识,但是,法师一片茫然——他确认自己从不曾听过这样奇怪的说法。

夏仲的表情逗笑了大星见。“噢,真难得——我差点以为你竟然知道,因为你曾经和莫提亚尔有过接触。”密泽瑟尔在法师震惊的表情里意味深长地继续说:“当然,莫提亚尔并不是个秘密,至少在这里,”他指了指脚下,“还有星空——你知道那地方,格尔多斯戈多的图书馆。”

“它,”夏仲狠狠清了清嗓子,他觉得喉咙又干又哑,但法师清楚地明白任何水都无法让他从这样的干渴中解脱出来,“我是说莫提亚尔已经消失了——或者是长眠。”

“长眠。”密泽瑟尔重复了一次,“那次魔力失控?”他是指那次不幸的意外。

法师沉默着点点头。

“现在看来这位罕见的旧时代遗留物给你留下了不错的礼物。”密泽瑟尔意有所指,“看来你们相处得很愉快。”

夏仲茫然地看着他。

“这是非常罕见的一种情形,不过根据传说和记载,至少在神话纪前期,这样的事并不算多么罕见,但是随着流金时代的彻底结束,人们不再知晓莫提亚尔的制造技术,也更不可能知道半元素体的来历,历史上最后一位半元素体死亡之后,甚至这个名词都化为了时光的尘灰。”

“当莫提亚尔,也就是元素集合体的携带者濒临死亡之时,在莫提亚尔自愿的情况下,它们将替换下主人损坏的肌体。而接受莫提亚尔馈赠的法师——那时候是巫师,则从此有一半不再属于凡人。”

夏仲在自己真正窒息之前问道:“这个结果是不可逆的对吗?”他能感受到后背一阵冰凉,而手心开始变得又冷又湿。“我再也不可能成为一个人类对吗?”

密泽瑟尔抱歉地看着他——大星见意识到恐怕幼星并不太喜欢这个结果,“是的。”年老的星见叹了口气,“这个过程和结果都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他试图安慰夏仲,“也许你应该看到这件事的积极一面,当你使用元素魔法时施法的速度将变得更快,威力更大,你甚至不需要使用法术媒介物,某些法术你甚至能够省略咒语。”

“……我应该高兴吗?”法师低声问。

“你无法改变这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对你来说甚至谈得上是一件不错的礼物,”密泽瑟尔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触碰了夏仲的冰冷泛着水汽的额头,“相信我,接受这一切,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困难。”

七叶法师的脸上露出混杂了苦涩和嘲弄的复杂微笑。他一根一根地按摩手指,从最小的尾指开始到相对短粗的拇指,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按摩,但他无论怎样努力,手指依旧苍白消瘦。

“我曾经在我的导师那里听到相同的说法。”夏仲停下手上的动作,“他曾经对我说,‘接受这一切,这不难’。”苦笑彻底在法师的脸上蔓延开,甚至连他的眼角和眉梢都弥漫着痛苦,“现在我又听到了一次。”

密泽瑟尔张了张嘴,最后他只是说:“抱歉。”

房间又安静下来。他们似乎谈了很久,但阳光在窗棂上的移动证明这只是错觉。夏仲盯着那些在光线中上下沉浮的轻薄的尘灰,他只觉得疲惫不堪,在那一瞬间,法师甚至想不起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座深藏在固伦山脉中的森林,他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让她选择了寒冬中的艰难跋涉——也许,他能确认的只是绝不是这样的结果。

“好吧。”夏仲选择开口,“从施法者的角度来说,我应该为这个结果感到惊喜——在我还不能改变这个结果之前,我会让自己记得这件事儿好的那部分。”这句话让他开始轻松起来,“不过,”法师摊开手,“你只是打算告诉我这件事而已?”

大星见微微挑了挑眉毛,“噢,当然不。”他露出和煦的笑容,“接下来是有关我的部分——我认为你也许会感兴趣。”

“米拉伊迪尔,我的幼星——我希望你能在春天结束之后再离开苏伦森林。”密泽瑟尔说,“这样还能赶得上参加我的葬礼。”

夏仲长久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发掘出哪怕一丁点的玩笑和恶作剧的味道,但他从始至终都只找到了坦荡和温和,“也许我听错了?”他感到心脏差点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你是说谁的葬礼?”

“聪明的幼星——我想这样糟糕的消息真不值得再说一遍。”密泽瑟尔将身体放松靠到椅背上,“我想你并不是真的想要听到第二遍同样的话。”

“我不知道你对那场愚蠢的战争了解多少——不过,我的确是那场战争中不多的幸存者,并且幸运又不幸地活了太久的时间——这不是没有代价,我不能使用太多法术,当然,日常中的小法术无关紧要,但那些真正会要命的法术,不管是什么,都会摧毁我身体中由星力构建并且支撑的脆弱平衡。”

“感谢亚当弥多克,他宽容大度地让我看顾这座森林太久的时间。我的航船被命运之神遗忘在了时间的长河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从陌生到熟悉的人最终离我而去,而我无法挽留,也无法加入到他们前进的船队当中——亚当为我的航船扔下了一个沉重的船锚。”

“我的心已经彻底腐坏——你不会想要知道这样的滋味,而我现在却不得不告诉你,”大星见看着幼星茫然的脸,他坚持将那些关于他的未来的某些片段告诉他,但哪怕是密泽瑟尔自己也并不知道这样做是好是坏:“每一个半元素体都将迎来过分漫长的一生,很多人最后不得不选择痛苦和孤独地自我了断,但是,我的幼星,我真诚得期望着你永远不会迎来那样的结局。”

“啊,在彻底陷入痛苦和彻底的疯狂之前,我终于迎来了人生的终局——当我对入侵者使用法术时,星见们试图阻止我,但感谢亚当,没人成功——我终于像我的父辈那样勇敢地迎接了战斗并且获取了光荣的胜利,那一刻,我听到了身体开始腐朽的声音,却无比感谢它的到来。”

“我的旅行终于走到了最后,米拉伊迪尔,迷失轨道的幼星,你也该好好思考你的方向和未来的道路,毕竟,”大星见站了起来,在离开前他最后说道:“那是一段过于漫长以至于看不到终点的旅途。”

“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

他似乎有些遗憾,但密泽瑟尔表示了理解——年轻人的确是不太喜欢参加葬礼,这会让他们感到窒息——这是大星见自己的理解,我保持了基本的礼貌,没有说出自己的理由。

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我只是——不太愿意接受他的死亡,我想我永远都将记得第一次见到密泽瑟尔的样子——他给予了关于萨贝尔人最直观的印象。

我不想接受他的死亡。

离开的那天我和同伴特意选择了一个晴朗的早上。贡弗雷维尔山峰上依旧闪着金光,卡尔德拉湖面上波光粼粼,我们闻到食物的香气,闻到炊烟的味道。林鹿啾啾嘶鸣,男孩和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这可真不像一个即将迎来一场盛大葬礼的地方。

伊斯戴尔将我送到了阿德罗森之前——现在我知道了,这里的树木都是密泽瑟尔在战后带领着萨贝尔人和沙弥扬人种下的,它们和大星见一样年长,不过,当他离开之后,阿德罗森依然就留在这里,守望道路上的每一场旅行的开始,也等候每一场归途的到来。

‘米约比尔。’我听到幼星这么叫我,我向他致以同样的回答,‘米约比尔。’——他被大星见任命为下一任的密泽瑟尔。是的,每一任大星见的名字都是密泽瑟尔,在萨贝尔语中这是牺牲者的意思。在不久之后,伊斯戴尔这个名字将无人使用,我建议将名字留给他未来的孩子,大星见亲自为他预言他将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他为我祝福,‘每个晚上我都会为你向亚当弥多克祈祷。’伊斯戴尔说,‘我也会试着向诸神祈祷,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听到命运之神的持杖之人的祷告。’

‘没关系,’我回答他,‘他们会听到,我也会听到。’

我们在阿德罗森之前像真正的兄弟那样拥抱彼此,祝福彼此。当我离开之后无数次回头都看到伊斯戴尔站在原地,直到我走得太远,再也看不到他为止。

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我见证了牺牲,死亡,鲜血,我也见证了新生,希望还有收获,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但我的确得到了一个可以归去的故乡。

如果最终也无法找到回家的路,那我很乐意回到苏伦森林,留在星塔中。如果是苏伦,如果是这个我认定的故乡,也许漫长的旅途也并非不能接受。我愿意呆在这儿,度过密泽瑟尔口中因为过于漫长而痛苦的一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