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昔年云雾深遮蔽
《翠虚篇》言及修炼功夫，歌曰：“透体金光骨髓香，金筋玉骨尽纯阳，炼教赤血流为白，阴气消磨身自康”，就是指阴气消尽，阳神脱胎的先兆。道家修炼阳神，最忌的是出神太早，心地未纯而胎神已出，所结之胎，决非圣胎，所出之神实为阴神，极易堕入魔道。卢生本人修炼，曾描述过类似的凶险过程：“既出之后，亦自快乐逍遥，穿街过巷，临水登山，但能成形，不能分形。但能远走人间，不能飞腾变化。若盛夏太阳当空，则畏而避之，是以虽带仙风，未离鬼趣”。实际为道家称谓的鬼仙之流。
卢生脱离茅山宗，最根本的缘由就是茅山宗术法极易堕入鬼仙之途。鬼仙者，不离乎鬼也，虽能通灵而久存，毕竟无法永久。茅山宗虽然不乏道术高深人士，但无论是符箓招魂还是丹鼎炼丹，总是在不自觉中误入歧路，就连茅山四老这样的人物都不免堕入魔道，这大概与茅山宗偏重于对自身及他人魂魄控制的术法不无干系。千百年来，世间修炼者众，能修至阳神出宫的自不在少数，但真能进入道家的冲举之境，即俗世所称的白日飞升者却世所罕见，所谓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却千难万难。尤其在当今社会，物欲横流，能够断欲洁身实属不易，大智如了空禅师、桀然禅师等人，尚不能达到“须臾自轻举，飘若风中烟”的仙家境界，可知古往今来，修炼成仙之说终究只是虚幻，犹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纵能看见，到底成空。
但既有水月镜花，必有真月真花在，所以成仙之说历久不衰，多少修炼之士前赴后继，个中成就，未必就没有集大成者。张铁嘴不信鬼神，但对成仙之事却非常热衷，其中缘由，就是卢生本人在天书中就宣称自己已列入仙籍，只不过他身为仙人，已经不食人间烟火，不着形相，世人当然无法看见罢了。
我对卢生的这种说法深表怀疑，张铁嘴嘴上不说，其实在心中也是腹诽的居多。卢生既然能够破碎阴神原形，阴尽阳存，就应该在天书中记载明白，却偏偏在这个关键点上语焉不详，也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本就子虚乌有。我和张铁嘴修习他留下的天书秘术，自然明白茅山术法的瑕疵所在，练功时当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慎，沦为清灵之鬼，即便到了无法明了之处，宁愿出外辛苦寻师，也不敢盲修瞎练。
只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自身万般谨慎却终究无用，历尽千辛万苦的修炼竟被体内阴神先行一步，道家所谓“一半玄机悟，丹头如露凝”，表面上说的是修仙功夫已到了一半，实际上则是说露结为霜，修行之路已到了尽头。
道妖催动真气，即发即收，显然并非是要取我的性命。我勉力从地上抬起头来，眼前一片模糊。身体虽然并未受伤，但心理上受到的重创远比实质的伤害要剧烈得多，在强烈的萎靡颓丧中，心里仿佛另有一个声音在狂暴的呼喊。
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
不错，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搞错了。卢生出身于茅山宗，他在天书里虽然对如何成仙不立文字，但只要严格按他遗留的天书秘术修炼，定能修得阳神透顶，决不会中途被阴神控制，究竟是谁，竟能在不知不觉中封印了我体内的先天阳神，激发了几近被驱除殆尽的阴气？
一念至此，心中的惊恐只有更加强烈，椿树林虽为恒温之地，却陡然间感觉鬼气森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以前自己虽然在功法上比不上茅山四老，但因为不耻于他们的邪术异法，对自己学自天书的秘术始终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然而，这道妖的手轻轻一切，就把我所有的自信都切的粉碎。
“真的堕入魔道了么？”抬头看去，近处的道妖似乎只是一个幻觉，再也看不清楚。
“可怜则怖生，可欲则爱生，一入魔道，阳神不复也”，道妖冷冰冰的声音好像来自天边，但这来自天边的声音却如一道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身体发肤，如一堆粪土，，遗形于阡陌，蜕骨于荒野，不也是修仙之途径？”
“仙鬼殊途，全系一念，如论本来面目，其实无有。纯阴妖孽之躯未必不成大道，你又何必这般绝望？”
我尽力摇了摇头。茅山四老始终无法脱离本源，在修炼的道路上早已愈行愈远，根本不是什么正道，纯阴之躯鬼也，怎能算得修仙途径？我虽然想不出究竟是谁如此恶毒，竟在不知不觉间把我的炁气化阳为阴，但既然和道妖的纯阴之体同质同源，想必和他也有一点干系，从道妖身上，或许能求得一点线索。
早在和任天庭合力封印道妖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一丝异常。这橒树林结界不知汇聚了什么样的力量，不但能够击毁亡灵之躯，对我的体内真气流转也有一种奇怪的反制作用，真气流转较林外显得颇为凝滞。只是我当时虽感讶异，却没有往深处细想，现在被道妖一口揭破，才猛然发现自己的修炼确已走上了歧路。
我勉力在地上站起，踉踉跄跄地向林外走去，意识虽然渐渐模糊，但却知道林外的亭子里还有一个任天庭，只要他发动椿树林结界，这道妖纵然修成了身外分身也无法逃逸。
还有几步就要迈出这片树林了，隔着几株树的间隙，亭子已经清晰可见，正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身体两侧气流在胸前交会，旋转成旋涡状的气团。
那旋涡状的气团似乎有一种极强的吸力，让我的身形向后倒转，半空中只见道妖的双臂平伸，绵绵不绝的旋涡状气流就是出自他的臂下。
“椿庭已寂，雁影分飞！”我惊叫了一声。这是玄阴术修习到极高境界的才能具有的身法，当年太常婆婆正是凭借这种身法，以双袖绞杀了道妖的生机，并一举击散了他的身体结构。椿庭是道家修炼的术语，引自《黄庭经》，本意是至刚至阳，椿庭已寂是阳神灭尽，取至阴至柔之意。道妖昔年误入歧途，虽然修成亡灵之躯，但对太常婆婆的玄阴术法始终极为忌惮，想不到他此时殊途同归，竟然也修成了玄阴星占！
激荡的气流消失了，道妖垂下手臂，对着我微笑了一下，这一笑却甚是诡异，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张笑脸在阳光下似乎突然间有了变化，竟是我在山洞中初见的太常婆婆的脸！
太常婆婆似笑非笑的脸孔转瞬即失，又恢复了道妖那张年轻俊美却透着诡异的脸孔模样。我惊骇莫名，呆呆的怔在当地，难道我出现了幻觉？
“椿庭已寂，雁影分飞”，道妖喃喃自语了一下，他那诡异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这笑容终于变成了一个狂乱的大笑。
“茅山四老，功成者谁？还是我太吉师弟啊，亡灵之躯，玄阴之术，合而为一，可成就真仙之体，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俯后仰，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仿佛失去了意识的控制，他一边狂笑，身体也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
“茅山术法，几曾有不传之密？师兄师姐只知道仙为纯阳之体，却不知修炼阴神亦可修仙的道理。是阴非阴，是虚非虚，分之无可分，合之无可合，一样可抵达形神俱妙之境。”
“无影无形，就是幻化之境，一朝顿悟，即成真仙之体。当初我脱离本宗，转投全真门下，求的正是觉悟之道，如今看来实是高明之举啊 ，哈哈，哈哈哈！”
他的面部五官也已经扭曲变化，眼睛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红色，偏偏他自己丝毫没有觉察，还在得意忘形地狂笑，
“赤脉贯瞳”，不知怎的，看见道妖眼睛中妖异的红色，我突然间想到相书中的这句术语，不禁打了个寒战。道妖浑然不觉，他沉浸在自己的得道成仙的喜悦中，身子在虚空中跨出了一步。
“仙者，空行者也，我能羽化飞升，虚空行走，不正是道家之仙界吗？”
我隐隐觉得道妖的话不全对，一时却无话可答，正在考虑如何辩驳的时候，却听得林外一声长笑，“仙以人身而练长生，你以亡灵之身，兀自想成仙么？”
笑声甫落，一个人影已飞至林中，正是我等待多时的任天庭。他笑容可掬，手里提着一只鼓鼓的袋子，他看见道妖怔了一下，似乎也没想到道妖竟能破界而出
他转身面向漂浮在低空中的道妖，微微鞠了一躬。
“天庭实在想不到，太吉先生的术法精进如斯，一别经年，不知道太吉先生是否康健如昔?”
道妖在空中冷哼了一声，脸现愠色。“被粉身碎骨，本来康健却说不得了，多年不见，你的进境不小啊，居然能和这傻小子一起封印老朋友了，佩服，佩服！”
任天庭装作听不懂道妖话中的讽刺之意，转头笑着问我道，“前几日你我联手，可曾听到太吉先生说过自己的的名头没有？”
我摇了摇头，心领神会。“听说太吉先生是茅山四老之一，身份何等尊贵？只怕早已证得纯阳之体，又怎会沦为妖孽阴身，惧怕这小小的橒树林结界？前日的太吉先生定是利用障眼法冒充的江湖骗子。太吉先生德高望重，真要沦为阴身，只怕早已羞愧而死了。”
任天庭笑道:“对啊，傻小子不傻啊。太吉先生修仙之体竟化成阴身，相貌全非，天庭昏庸，又哪里认得出先生的本来面目？”
道妖明知我和任天庭在一唱一和地奚落他，一时却又不便发作，他冷笑一声，向后斜落在地面上。
“修炼阴神亦可修仙，你的占星已得《璇玑罫》真传，难道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任天庭笑道：“道家修炼，纵然流派多不胜数，却不失本源，是故茅山龙虎，丹鼎符箓，都是道家功夫。功夫到了何种程度，就能运用何种神通。”
“阴神初出之境，常如庄生化梦之境，一日千里，随心所欲，修炼者自以为已修至灵魂离体，回望自身皮囊，如一堆粪土，不如弃之；只有有识之士，不求速成，只做迟钝功夫，阳神可出而勿出，皮囊可弃而勿弃，保守元灵，做足苦修功夫，或者可成大道。”
“不求自身苦修，却妄求修仙捷径，投机取巧，怎能成就无极大道？修炼阴神即可修仙，此等谬论，只可哄骗世间无知小儿，太吉先生如何也这般糊涂？”
任天庭不愧是私塾世家子弟，虽然从军和看管墓地多年，却仍然改变不了祖先遗传下来的诲人不倦的天性，他说得口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在一边已经冷汗直流。
我和张铁嘴一路行来，或为饥饿所迫，或为感情所困，虽然想的是求师访道，真正做的却不是修身功夫，我在短时间内忽然修到灵魂离体境界，最初心中颇为惊悚，后来又以为自己机缘巧合，得遇了空禅师等前辈明师指点，方才有一日千里的进境，但后来种种遭遇，却发现自己的修炼似乎出现了偏差，表面的正大光明渐渐消失殆尽，露出底层的阴暗来。
自己的资质自然谈不上聪颖练达，但依照天书秘术按步就班的修习，纵然进境缓慢，却不会有阳为阴夺的偏差，导致功亏一篑，这中间定是出现了什么问题。我心下沮丧，抬起头来，却发现道妖已重新踏上地面，他脸上自负的神情已经消失，眼睛直直地瞪向对面的任天庭。
“苦修功夫即可成就大道？真是迂腐可笑至极。”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伸手指着我说， “就如这蠢笨如牛的小子，油嘴滑舌愚顽痴傻，竟也来修习茅山秘术，纵然苦修，又怎能领悟我们茅山宗的至玄妙理？他神智未开，尽是盲修瞎练，求的不过是速死之道。”
我一听大怒，催动掌心雷向道妖击去，不料雷声离体，几道闪光在半空中一折，突然击向正在一旁喋喋不休的任天庭。
“轰隆”一声，任天庭纵身跃起，脚下的地面上已被轰击出一处深坑，露出盘根错节犹如众多蟒蛇缠绕的橒树树根。多少日子没和人战斗，身手生疏了？我怔了一怔，手中掌心雷连珠般向道妖发出，那些爆雷却犹如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折向任天庭，任天庭大骂一声，连续跳跃躲闪，由于橒树林内枝叶交盖，腾挪不便，他的身形显得颇为狼狈。
“你这小子，失心疯了啊！”任天庭双手飞舞，几只掌心雷被他握在手中，瞬间灰飞湮灭。
道妖呵呵大笑，笑声未毕，他突然跃起在低空，伸手向任天庭怀中抓去，任天庭身形疾如灵蛇，竟然不逊于道妖的身外分身，闪电般避开了道妖形如鬼魅的一抓。
我叫了一声好，那道妖眼见无法追及任天庭，一声长笑，伸手向我抓来，我来不及躲闪，一时无暇细想，手中五雷向他迎面击去，道妖并不躲闪，反手抓向背后！
“嗤”的一声，任天庭身穿的破旧长袍被撕裂了。原来任天庭见我危难，飞身来救，不料我发出的一只掌心雷竟击向他的面部，待他攥灭暴雷，再要抵挡道妖快捷无论的一抓已然不及，胸口的棉袍被道妖硬生生地抓去了一块。
道妖一招得手，再不停留，趁着任天庭一怔的功夫，腾身自橒树林上方的空隙中飞出。
我发声喊，跟着道妖的身形飞起，正要冲过空隙，身子突然如遭电亟，一阵剧痛自五脏六腑内传来，登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栽落在地面上，耳中依稀听得任天庭“咦”地一声，似乎对我受到的攻击甚是惊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