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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毒蛇

与钟承衡的见面,定在隔天的下午。

从南溪赶回雒都,首先就是送钟卓雯回学校。

她三天半没上课,以她的资质倒是不怕赶不上学习进度,但能早些甩掉这个小尾巴不让史美娜起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凌俐是求之不得。

再之后,就是去约定的地点,见钟承衡。

他通过钟卓雯转达的,和凌俐约在一个名叫易园的地方。

这是个园林式的饭店,并不奢华,却古朴雅致。

钟承衡早已在等她,而凌俐也一眼就看到茶园里高到突兀的他。

他看到凌俐,马上掐掉手里的烟头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不那么自然,看得凌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人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钟承衡,言谈举止间带了点局促,眼神里都是不自信。

凌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朝钟承衡所在的位置走过去。

而南之易则转身朝外走,临走前在她耳边轻声的一句:“去吧,有事叫我。”

————

服务员放下一杯柠檬茶在凌俐面前,朝她微微一颔首,端着茶盘退去。

凌俐知道这时候应该垂眸低头老老实实,却又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偷偷打量着钟承衡。

他们已经沉默了将近五分钟。

钟承衡除了刚一见面一开口就叫了她的名字以外,再没有多说什么,似乎他也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开启话题,以及应当以怎样的方式来对待凌俐。

他身上,浓浓的一股不合时宜的味道,掩盖了他年轻时候不可一世的张扬。八年的牢狱之灾,终究毁掉了他所有的前程。

良久,还是钟承衡先开的口:“我听说雯雯又去找了你。”

凌俐点点头,牵起嘴角笑笑:“她很聪明。”

“是很聪明,”说起钟卓雯,钟承衡眼里有些安慰,“我没当好父亲的角色,雯雯却还能为了我的事到处奔波,我很愧对她。”

凌俐垂下头,不好就这个问题发表观点。

钟承衡的确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更不是一个忠诚的丈夫,甚至于连处理好自身感情问题都做不到,以至于在三十来岁的黄金年龄一败涂地,落到今天的这样的下场。

无论他是否已经解除了嫌疑人的身份,无论他是不是真的被这件事牵连,他都不是无辜的。

有了这从钟卓雯开始的开场白,接下来的话题,似乎进展起来就相对容易了。

钟承衡知道凌俐为何而来,也显然比她看得更开。

他丝毫没有提及之前的八年冤狱,直言不讳地说起了那段往事,包括他和凌伶相识的简单过程,前前后后的一些纠葛,以及最后凌伶选择放弃的原因。

半个小时后,凌俐听完,只觉得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更加沉重。

正如她从其他旁观者例如祝锦川、史美娜以及戚婉那里得知的,钟承衡和凌伶的相识,终究还是因为她的病。

她用青春换来的那些钱,在父亲开始治疗后,投入无底洞一般消耗得极快,经济压力已经不是区区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能承受的了。

独自一个人扛着一家人的命运前行,偏偏又动了真情。

一开始她未必没有利用钟承衡这棵摇钱树的心,又不可抑制地被钟承衡吸引。

因为亨廷顿的事,她放弃掉青梅竹马的祝锦川,以为自己铁石心肠只认钱之后,却又遇上钟承衡。

所谓的孽缘,大概就是永远无法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那个人。

钟承衡显然是知道凌伶当年的痛苦和挣扎的,他表情渐渐凝重,虽然没有浮在脸上的悲痛,但越是浅淡的语气,越是像在谈论他人一样论及自己的往事,越显得他欲盖弥彰。

“小伶不让我告诉你的,”说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她怕你害怕,怕你走不下去,也怕你没了勇气。”

凌俐本来以为再怎么也会有些波澜的,可她此时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凌俐问。

“什么?”钟承衡没明白她在问什么。

凌俐垂下眸子:“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爸?你是知道他生病的,亨廷顿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你作为医生,想必比一般人更加清楚。”

“你是在说这事?”钟承衡忽而笑了,“是的,我从来没有怀疑。”

凌俐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钟承衡。

“小俐,你父亲很爱你们,他不可能做那样的事。你也太高看我,如果我真的有那样的心思,有过一丝怀疑,在明知道案子会让我送命还隐忍不说,这就不是高尚,而是傻。”

钟承衡这样讲了,凌俐却是不这样认为。

他知道亨廷顿这件事,就能帮助他脱困的,可是正如史美娜所言,他生生地放过了这样的机会。

当时的案发现场,有钟承衡的指纹,有目击证人看到他怒气冲冲从凌家离开,但是没有查到毒药的来源也没有人亲自看到钟承衡下毒。这样的证据并不是很重的份量,如果不是因为被当做嫌疑人逮捕后前后三次亲口承认是他下的毒,警方根本定不了案。

哪怕后来他知道史美娜不是凶手,用来抗辩想要逃过死刑的理由,也是案件存在刑讯逼供。

这样的阴差阳错下的八年牢狱,固然洗去了他与生俱来的狂妄和浮躁,也同样注定了他再也无法攀登上那座巅峰。

至于隐藏在背后的真凶,就更加无迹可寻了。

想到钟承衡也是当初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人之一,凌俐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问:“不是你,也不是我爸,那么,又应该是谁?”

钟承衡一愣,接着苦笑起来:“这个问题我曾经也反反复复思考过四年,最后不得不放弃。我曾经以为是美娜,所以在警察找上我后甘愿认罪,毕竟一切因果都是因我而起,那时候也抱着向她赎罪的心。结果到后来才发觉是一场误会。案发的时候她在美国,根本不可能下手。”

他顿了顿,仿佛微叹了口气:“小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有些恨我曾经以为自己放不下,但是再强大的精神力量也抗不过时间的消磨。”

“你是让我不要再查下去?”凌俐忽然领悟到他偏偏选在今天见面的原因。

“没有,”钟承衡坚定地摇着头,“未来怎样走,终究是你自己选的。只是,我深知深陷一段往事不可自拔的滋味,我这年纪倒是不怕蹉跎了,可是你还年轻,不该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我并没有出不去,也没有被困在这里,”凌俐不赞同,“任由真凶逍遥法外,四个亲人含冤未雪,你让我怎么放下?还有,我姐姐不是你最爱的女人吗?你就这样放过凶手?”

她激动之下,声音有些尖利起来,引得离他们不远的几桌客人,都有些好奇地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没想到她鼓起勇气来见钟承衡,钟承衡竟然劝她放弃?

看来,八年被囚禁的岁月,不仅磨灭掉了他的锋利,更让他成了这样一个动不动就逃避的男人。

对于凌俐态度,钟承衡并不在意,也显然早就预料到。

“凌俐,”钟承衡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叫着她的大名,眼里全是肃然:“如果真的还存在一个真凶,如果那人真的如你所料杀了周庆春,那么下一个他要对付的,就会是你。”

凌俐倏然间抬起头,声音坚定:“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可你们家就只剩你一个了。”钟承衡不赞同地摇着头,一直没什么波动的眼神,忽然间锐利起来。

凌俐被他眼里闪动的精光惊了一惊,马上攥紧拳头:“那又怎样?我虽然势单力孤,可总有追求真相的权利,现在已经调查到如今的地步,又怎么能停下来?”

“真的停不下来吗?”他问,“那如果说,凶手还会伤害其他你在乎的人呢?”

“我知道你们调查到了出血热,也知道证人的线断了后,你下一步是想从周警官过世的方向查起。你可知道那样会惊动多少人?”

凌俐咬着唇不说话。钟承衡猜对了,那确实是她下一步的打算。

钟承衡也掐住了她的痛点。

她一个人是无所畏惧的,可南之易已经说了,他一定会和她站在一起,毫不犹豫地支持她,直到事情水落石出。

沉默了几十秒,钟承衡声音放缓:“生死、对错、爱恨,都是执念而已,你没有必要在一堆毒蛇里挑来挑去。”

凌俐倏然间抬眼,只觉得这段话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

她的表情出卖了她内心的想法,钟承衡笑了笑,说:“这你姐姐QQ空间里最后一句说说,小俐,你觉得她是在说什么?”

凌俐默不作声,心下情绪翻滚。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一直逃避去想而已。

钟承衡等不到她的回答,一声叹息后,眼尾竟然有些上扬的弧度。

“她早就打算放弃我了,只为了你们开心。从她得知家里三个人都患了亨廷顿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她了,她在为你而活。不要爱情,不要脸面,什么都不要,即使我愿意放弃掉那时候的一切和她远走高飞,她也不答应。”

说起那段痛彻心扉的往事,钟承衡并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反而带着笑意。

凌俐被他嘴角的笑刺疼,忽然间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活得理直气壮,完全没有体会到家人为她付出过多少。直到他们忽然间都消失了,她才知道原来自己错得那样离谱,原来,离了家人的庇佑,她什么都不是。

哪怕是干得磕磕碰碰的律师这行,要是没有姐姐,要是没有还念着旧情的祝锦川,只怕早就没人肯收留一个二十四连败的废柴。

她早就不在了,可还在给她挡风遮雨。

良久,凌俐终于反驳:“我承认我误会了我姐当初的选择,但是你们之间的感情,也并不是那么道德,所以你没有立场说什么高尚的爱情。”

对她带着刺的话,钟承衡笑而不语,只看着她,眸子里似乎带着暖意。

凌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心虚。八年的牢狱之灾也无法消弭他对姐姐的感情,她现在这不痛不痒地刺他几句,又有什么杀伤力?

好一阵子,钟承衡才开口:“月亮在你头顶,也会跟着你走,但是你终究是自己在走。”

凌俐错愕地抬头,有些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钟承衡对上她的眼睛,微笑着:“这是你姐姐曾经让我在她死后把这段话转达给你的。以前一直没有机会,也知道你不会听。今天总算兑现承诺了,也正好赶上这时间点。她知道你终究会孤身一人上路,只盼你能过得好。所以,她放弃掉自己想要的生活,放弃掉我,只为了能让你能摆脱桎梏,让你拥有想要的生活,而不被家庭所累。”

前一秒钟还是刺猬一样的凌俐,听到这番话后,忽然怔住了。

钟承衡继续说着,声音无比轻缓:“如果现在知道你要因为她而惹祸上身的话,我想她必定无法安息。同样的,我敢断言你地下其他的亲人都是这样的想法。只要你过得好,是不是有真凶没有伏法,是不是有人还没付出代价,又有什么关系?”

凌俐轻咬着唇,凝眸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难道你就不恨吗?你的一切都毁了,你本来不该如此。”

“那我应当如何?”他忽而笑了,眼角是深深的皱纹,“这都是我对不起三个女人的因果报应,都是咎由自取。何况,我现在算是重新活过一次了,又有什么好恨的。”

之后,便是无话可说的长长一段沉默。

钟承衡眼睑微垂,陷入沉思一般,一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而凌俐脑子里更是乱成一团麻。

她脑袋里闪过各种纷乱的画面,一会儿是周庆春憔悴的脸,一会儿又是朱老板蹲在地上痛哭,甚至开始联想到敬老院里一场肺炎就过世的流浪汉铁头……

难道真的有人在暗中窥视着她,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明明六月的天,却忽然温度骤降一般,她从手臂到脊背,迅速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凌俐心里发慌,伸手想握住身前的茶杯,却不小心带倒了一旁斟水的壶。

钟承衡抬起头,看她脸色不好,眼里带着关切:“怎么了?”

凌俐摇摇头,匆忙站起身,低低的一句:“我没事,先走了。”

钟承衡有些意外,也没有多作挽留,轻声说:“注意安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