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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邋遢惧内 自诩活佛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爷爷时,并不喜欢他老人家。

那年我五岁。

五岁前我曾见过爷爷多次,每次都给爷爷留点纪念:抓伤爷爷的鼻子,挠坏爷爷的脸,咬破爷爷的耳朵,还往爷爷脖颈上浇过尿。浇尿不是一次,是三次。妈妈说,第一次被我浇了尿的爷爷,还以浇为荣地向妈妈炫耀:“这小兔羔子还想试探我实浇不实浇呢?”妈妈让爷爷脱下被我浇湿的褂子,她要给洗洗,爷爷又说:“童子尿,喝了都无碍,洗它干啥!”这话着实很让我感动,以后又找机会浇了爷爷两次。只是那时我小,记不得这些事。五岁前我没有记忆,七岁前我记忆力差。奶奶教我:“小胖小,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要媳妇干啥?做鞋做袜,点灯说话,吹灯不害怕。”就是这几句话的儿歌,我大半个下午也没能背熟。奶奶说我笨,跟爷爷一样笨,爷爷是属牛的,天生就笨。我是属龙的,照理说属龙的应该天生聪明才对。爷爷年长我五十一岁。

我五岁,爷爷自然是五十六岁。

现在算来,那年应该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七年秋,山里红都红了。爸爸在县城当个什么局长,妈妈刚被招进服装厂登缝纫机,大哥上小学四年级,我在县城家中无人看管,妈妈就把我送到县政府的托儿所。那托儿所刚创办不长时间,设施简陋些,一间大房子,一个小院子,还有一张吃饭的大桌子和一铺睡觉的大炕,大炕有时还凉着。十多个孩子的全部玩具,就是几个圆圆的小皮球,在院子里抢来抢去的。我有时抢不着皮球的,就只好蹲到墙根处撒尿和泥玩。爷爷来县城给上高中的老姑送生活用品,顺便到托儿所看我。在院子里见我两手沾的都是尿泥,就老大不高兴,再进屋一摸我睡觉的小褥子下面,脸就变得更难看了,同两个看孩子的阿姨吵了起来,说她们不烧炕,虐待坑害孩子,要把我带走。两个阿姨死活不依,说必须孩子的父母亲自来领才行。爷爷不愿去县政府找我爸爸,托儿所离妈妈的服装厂又远,爷爷已买好反程车票,怕误了车,就没能立即领我走。爷爷回到西南岔,添油加醋地向奶奶汇报了我的苦难处境,经请示奶奶,给老姑梢信,老姑征得妈妈同意,就请假送我来西南岔爷爷家来住。

对于西南岔和爷爷家的方位、村容院貌,以及这里和我们家族的关系,我现在简单做一描述:西南岔位于松花江上游西岸,是一个只有四十来户人家的四四方方小山村。它的西南方,有座横脉走向的大山,叫西南山。它的东南和西北,是两座纵脉走向的小山,分别叫东山和西山。西南岔就坐落在这三山汇成的沟口处,一块平平整整的黑土地上。一条从西南山流淌下来的小溪,与一条和小溪并行的村街,将这个四四方方的小山村分成三个等边长方形。爷爷家就在村街和小溪中间那个长方形的正中央,石头磊砌的院墙,环绕着三间草房和一间小耳房。爷爷的太爷爷、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爸爸、爷爷的六哥、爷爷的大姐、爷爷、大伯、爸爸、老姑、大哥及大伯的儿子来福,都是在这里出生的。

那天,我在爷爷家的院子里,最先见到的是奶奶,她正在给一只长胡子的山羊挤奶。那山羊头上还有两只弯弯的大角,站在院墙边,一动不动,它胯下那两个胀胀鼓鼓的大奶,好象有挤不尽的奶水,馋得我直咽吐沫。奶奶给我的见面礼,就是一碗热乎乎的山羊奶,还有两个煮熟的红皮鸡蛋,这就足以使我对满头银发、一脸慈祥、干干净净的老太太产生莫大好感。我喝过香甜山羊奶,就依偎在奶奶的怀里,边吃鸡蛋,边不停地说这说那。奶奶听我说够了,就一字一句地教我那段“小胖小”的儿歌,我背不熟,奶奶就笑着说我笨,跟爷爷一样笨,天生就笨。臊的我脸上**辣的,对奶奶的好感也快要打折扣了。

太阳快落山时,老姑领着我去村口两排白杨树下等爷爷。

记得先看到一群挤挤撞撞的牛,在两排白扬树的尽头出现,又争先恐后地在我和老姑身边闯过。牛群后面,小步跑着的是位瘦高老头,身穿便服大褂,腰扎麻花布绳,头戴蘑菇草帽,右手握一杆红缨长鞭,左手搂抱一个圆圆的大面瓜。我在老姑提示下高喊:

“爷爷!”

爷爷笑呵呵地在我和老姑跟前停下来,把面瓜递给老姑,就一手拄着长鞭,一手搂抱起我,并在我脸上亲一口:“小兔羔子,几天没见着,又长高了许多!”骂叨着,放下我,从怀里摸出一把山里红,往我衣兜里一塞,便匆匆地追赶牛群去了。我发现,爷爷的腰后还别着一根一尺来长的烟袋,金黄色的烟袋锅在夕阳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烟袋上系着的皮烟口袋,随着爷爷的跑动,象只小老鼠,一蹦一蹦地踢蹬着爷爷的屁股。

望着爷爷渐渐远去的背影,摸着衣兜里我最不爱吃的山里红,我有些失望。想象中的爷爷,应该象县城老市场买冰果的老头,脑门铮亮,衣着干净,同每一位过路的行人热情地打招呼。爷爷咋长得这么丑呢?脑门上刻画着深深的皱纹,脸上点缀着一些浅坑坑,张开嘴见不着一颗牙齿,嘴巴上长的三绺胡子,很象奶奶挤奶的那只山羊的胡子,还没有山羊的胡子白。爷爷手又黑又枯,手指长长的,很像我身旁那棵老杨树露在地面上的根。骂我小兔羔子不算,亲我时嘴里还有股难闻的烟袋油子味……

写到这里,我家小客厅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济公》,妻子和放寒假探家的女儿看得起劲,咯咯的笑声不时地传来。我也想轻松一下脑子,就出去看了一集。这反到给我描绘当初见到爷爷时的感受提供了新思路。你虽然没有见过我爷爷,但一定看过游本昌主演的“济公”。爷爷太象济公了,如果那天他老人家脱下便服大褂,换上破僧衣,摘下破草帽,戴上破僧帽,放下大鞭子,摇起羽毛扇,赶着一群牛,乐着,跑着,我敢说比游本昌还象济公。后来我发现,爷爷不仅长得象济公,作派象济公,还喜欢讲济公。“一脸油漆泥,破僧衣,破僧帽,腰系丝绦纥垃疙瘩,脚穿洒鞋踢溜塌拉,三分象人不象人,七分象鬼真象鬼啊!”这套说书匠常用的“贯口”,爷爷念叨过不下百遍,既是对济公尊容的描述,也是爷爷自身形象的写照。

那天晚饭后,爷爷用黑枯的大手撸把鼻涕,甩到地上,在大腿上蹭蹭手,一脸笑纹地问我:

“石头,今晚跟爷爷到饲养室睡觉,乐意吗?”

“石头”是我四岁前曾用过的乳名,是爷爷为我起的,命硬的意思。据妈妈讲,她在生下我大哥之后,又生过一个二哥和一个姐姐,可惜都没站住,都在两岁前扔了,因此大哥比我大了六岁。爷爷说我大哥命独,容不下弟弟妹妹,就连我大伯的儿子来福,就是大哥的堂第也难容。我出生满月那天,爷爷怕我不好养活,专乘从西南岔背着筛面的筛子和一个量米用的大木斗,颠呵颠呵地赶到县城我家。进屋就用筛子把我罩上,还强逼六岁的大哥,头顶那个大木斗,在屋地上转圈念叨:“你顶筛子,我顶斗,哥俩活到九十九!”之后,又给我起下“石头”这个乳名。家人一直叫了三年。我四岁那年,妈妈领我去县政府找爸爸,爸爸的同事说我长得健壮,跟北京动物园里的大象似的,以后见着我就叫“大象”。时间长了,家中人都跟着叫起来,“大象”就取代了“石头”。

此刻,爷爷叫我“石头”,我听着很不顺耳,就起身奔到奶奶怀里,搂着奶奶的脖子,扭脸冲爷爷嚷道:“我不叫石头,我叫大象!我不跟你睡,你身上埋汰!我要跟奶奶睡!”

“爷爷洗洗澡就不埋汰了。”爷爷边说边朝我身出双手,“来,跟爷爷到饲养室睡,晚上给你讲瞎话!”

“啥叫瞎话?”我问。

“就是讲故事。”老姑插嘴说。

“真讲故事!?”我半信半疑。

“爷爷还能糊弄你?”爷爷把身子探进炕里,双手依然伸着,“过来,咱爷俩先到江里洗个澡。”

讲故事,洗澡,诱惑的我终于松开奶奶的脖子。

奶奶顺势把我推向爷爷:“跟你爷爷去吧,我嫌闹得慌。”说着,又狠狠的瞪了爷爷一眼,“你也早该洗洗啦!邋里邋遢,身上一股牛粪味,真是越老越埋汰!”

爷爷边给我穿鞋,边不以为然地眨眨小眼睛说:“济公一辈子洗两回脸,遭两次灾。要不是哄这小兔羔子,我才舍不得洗澡呢。”

“济公还是活佛呢,你是吗?”

“活佛就是不洗澡修炼的。”

“你就会修炼吹牛!”

爷爷给我穿好鞋,已无心恋战,拉着我的手往屋外走。我听到奶奶又骂了句更难听的话:

“老不死的埋汰鬼!跟你这辈子算倒八辈子血霉了!”

类似的骂声,后来我时常听到,还替爷爷抱过不平。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回味,方感到不足为怪。传统的封建婚姻,铸就了爷爷和奶奶没有爱的家庭。在婚姻上,奶奶是受害者,爷爷似乎是受益者。但爷爷的所谓受益,又和当时刚刚在农村兴起的自由恋爱思潮相碰撞,这就决定爷爷在家庭中时常挨奶奶骂,当“妻管严”,爷爷更是个可怜的受害者。为解释这种怪异的现象,前些日子,我还特意咨询过一位对婚姻颇有研究的大学教授,他告诉我,“妻管严”现象不是封建婚姻的专利,现代婚姻更普遍存在这种现象。教授还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妻管严,妻子经常骂我,也打过我,都是因为我不愿三天换一次衬衣。我知道她是为了爱我,所以在打骂我时,我表现出了良好的态度,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教授的一番话,反倒使我越发糊涂了,因为奶奶骂爷爷绝不是为了爱爷爷。但爷爷却说:“男人要学会怕老婆,怕老婆不寒碜。”

在松花江边洗澡时,我有些喜欢爷爷了。

天还亮着,火烧云就上来了,我们附近的一块大青石旁还有女人在洗衣服。爷爷给我脱得光溜溜的,他自己则穿着大裤衩子。爷爷还让我先撒泡尿,他用手边接我的尿,边往我的肚脐周围涂抹,说这样下水才不会肚子疼。之后,爷爷就孩子般地与我在水中嬉戏,教我趴在水中打狗刨,仰在水中打漂洋,还让我骑他脖颈往深水中走,伸出胳臂做踩水表演。直到圆圆的大月亮从江东岸冒出来,火烧云腿尽,天也完全黑了下来,爷爷才硬把我拉上岸,给我穿好衣服,他自己也换好衣服,领着我溜达回村,朝农业社饲养室走去。

爷爷是农业社的饲养员,白天放牛,晚上要喂牛。爷爷白天放牛放的很轻松,松花江边多得是鲜美的青草,有小半天牛就吃饱了。爷爷把牛逐个往小树林里一拴,就去侍弄自留地,有时还下江打鱼,但已不能再上山打猎。爷爷那杆曾经打掉过六只野鸡的双筒猎枪,早在土改时就被贫雇农挖宝挖走了,爷爷因此还挨斗游街。

照理说,爷爷本不该享受挨斗游街待遇的。

尽管爷爷的太爷做官时积攒下一份很厚的家业,可在他归天后几十年的光景,子孙们守业无道,坐吃山空,家底越来越薄。到爷爷这代就已经分了两次家,爷爷分得三间草房加一耳房,两亩薄田,一头老牛,一杆猎枪,两条破船和几块鱼网。后来那条大点的破船还被爷爷买掉,土改时,爷爷被划为中农,是团结的对象。事情坏就坏在奶奶身上。爷爷背地里常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一但在奶奶面前,女人的短见识,又成为圣旨。贫雇农斗争前院地主刘大斗,又挂牌子又游街的。曾经和姑爷爷一起吸过大烟的奶奶,听说刘大斗被游斗,象犯了烟隐,吓得浑身打冷颤,非逼着爷爷把猎枪埋起来。爷爷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奶奶的话,也不该把猎枪埋在自家院门前,更不该紧靠地主刘大斗家后院墙边。结果,贫雇农在刘大斗家周围“挖宝”时,意外地把爷爷的猎枪挖出来。这样,以私藏枪支为由,给爷爷定性为“坏蛋”,没收了田地和破船,牵走了牛。

给爷爷定性为“坏蛋”,是工作队主意。

土改那阵子,被批斗的地主、富农、反革命都要挂牌子,村长姜大牙和贫雇农在饲养室研究给爷爷挂啥牌子,竟犯了难,他们觉得爷爷既不是地主,又不是富农,有个当国民党兵的儿子也死了,而且还有个当**的儿子,很难定性。土改工作队的队长就说:“地、富、反、坏,都是管制对象。坏,就是坏蛋,老周头当坏吧!”批斗游街时,爷爷挂着“坏蛋”牌子,伸着脖子,笑嘻嘻地象扭秧歌,逗引得围观村民发出阵阵哄笑。土改工作队当然不满意这种游斗效果,有人上前狠劲踢了一脚,喝道:“你正经点!”爷爷当即就趴在地上,不肯起来。经人强拉起来,又开始蹦着高叫嚷:“洋炮是我家祖传的,天天都挂在墙上,谁不知道!埋起来是怕兵慌马乱的被人抢去。这是我老儿子的主意,他早就给**八路军干事,你们有本事到城里斗争他去,斗争我这老头子逞什么能?我是中农,是团结的对象……”其结果可想而知,没等爷爷叫嚷够,就象贾府的焦大一样,被人塞了一嘴干牛粪。随后,又被绑起双手,吊在一棵老榆树上。刚吊了不一会儿,爷爷就冒汗了,又喊道:“快放下我!我家还有两片鱼网,你们都拿走吧!”见没人理会,爷爷就咬着嘴唇,两眼死死地盯着姜大牙。姜大牙叹了口气,挤出围观的人群,把土改工作队长找了来。工作队长说,不能用刑讯逼供的方式搞土改,命人解开绳子,把爷爷放了下来,在那棵老榆树下罚站。当晚,爷爷回到家,也没人拉拿鱼网。几天后,有人把牛和地契送回来,牛背上还驮着两麻袋辣椒。来人说,经土改工作队认真复查,认定爷爷被斗错了,应该退陪财产,鱼船还在江边拴着,猎枪已上缴区政府,要不会来,就赔偿两麻袋辣椒。来人走后,奶奶说:“我估摸这工作队不能冤枉人吗!”爷爷却不以为然道:“狗屁!他们把我吊了两个发昏,我都没吭一声,拿我没法子,就说斗错了。”奶奶撇撇嘴:“别瞎吹啦!大姐部夫都看见了,刚吊上没撒尿的工夫,你就冒汗叫唤了。要不是工作队长说话,你也快告摇了。”爷爷的谎言被奶奶不留情面地揭穿,并不脸红,只是放低了声调嘟哝道:“人哪,到啥时说啥话,最起码我那阵子挺过来了。”

爷爷毕竟不是地道的庄稼人,退回的几亩旱田侍弄不经心,收得粮食总比别人家少几成,受到村民的耻笑。有人还编了一段顺口溜:“西南岔,南头高,北头洼,中间住着老周家。老周家,能耐大,种的高粱象谷子,种的面瓜拳头大。”爷爷田里损失田外补,下田干活经常拎着旋网,歇息时到江边甩上几网,甩上隐了,干脆来个小半天。傍晚,爷爷拎着鱼回村,故意放慢脚步往家走,逗引的孩子们围着身前身后转。有时,爷爷鱼打得多了,就挑到青石镇集市上去买,零花钱反到比终日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便当。西南岔村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后,爷爷拿着地契,牵着老牛,第一个入社,当上了饲养员。从此,仅种点自留地,再也用不着挂念田里的庄稼活了。

到我住进西南岔这年,爷爷已经当了两年饲养员。

爷爷当饲养员,晚上要喂牛,很少在家住,就住在饲养室里。我在爷爷家那几年,大都和爷爷住在饲养室里。

饲养室的屋子很大,有一铺长炕,睡着七八个人。这些人多半是村里那些在亲戚家吃饭,不在亲戚家居住的新老跑腿子,也有起早赶车出远门的老板子。他们睡觉时大都脱得一丝不挂,三九寒天光着屁股到室外撒尿,也不怕冷,从没见有谁伤风感冒。这是几个月后我发现的秘密,还偷偷地告诉过奶奶,并用两手夸张的比划着他们胯下*的硕大。奶奶哧哧地笑,让我别学他们那丑样子,睡觉要穿裤衩子。我又悄悄地告诉老姑,老姑不但不笑,还绷着脸批评我:“以后别对我讲这些事!”我闹不明白我有啥错。

那晚,我和爷爷睡一个被窝。

躺下不久,就有人央叽爷爷:“老爷子,再讲段济公传吧!”

一人提议,众人附和:“就讲白狗闹洞房!来段荤的解解馋也好!”

爷爷不慌不忙地坐起身,披上便服大褂,给我掖掖被子,从枕边摸起烟袋,两手搓搓系在烟袋杆上的烟口袋,装上一袋烟,划根火柴点燃,紧抽了两口,才慢声慢语地说:“洞房等会儿再闹,荤的吃多了会腻着。我答应今晚给小孙子讲个瞎话,你们也借光听听。”

室内立刻鸦雀无声,随即又轰堂大笑。

有人提出抗议:“老爷子,你在巧骂俺们?”

也有人心甘情愿:“想听瞎话,就当会儿孙子吧!”

还有人帮腔:“就你那黄嘴丫年岁,给老爷子当重孙子都不亏。”

待室内终于静下来,爷爷讲道:“骂人离不开妈巴子,讲瞎话离不开一家子。从前有这么一家子,夫妻俩,都很埋汰。老爷们从来不洗脸,老娘们从来不刷锅,日子过得照样舒坦。一天夜里,二人吹灯脱衣钻进被窝,正在干那档子事……”

“正在干啥事呀?”我问爷爷。

有人在嗤嗤窃笑。

“小孩子家,只管听,别乱问。”爷爷轻轻拍我一下,接着讲,“他二人正在脸对脸唠嗑,猛听得外屋房门‘吱噶’一响,脚步声由远而近。‘有贼!’老娘们胆小,惊叫一声,抱紧老爷们浑身打哆嗦。还是老爷们胆大,忙掰开老娘们的胳臂,光着腚下炕找鞋,正巧与贼撞个正着。他一把把贼拽住,厉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夜闯民宅,快与我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不料那贼狗急跳墙,从腰中抽出一把短刀,朝他刺来。老爷们见眼前白光一闪,忙低头躲避,只觉脖颈后冰凉梆硬,挨了一刀,惨叫一声昏倒在地,那贼乘机逃脱。骂人讲话,贼有贼的规矩,干活不能空来一趟,就在外屋顺手牵羊,拔起饭锅,匆匆离去。老娘们在被窝里探出脑袋,听听没了动静,壮着胆子爬下炕,点亮油灯,往老爷们身上一照,不禁又惊又喜。原来,那贼一刀不曾伤着老爷们分毫,就连他脖颈上多年的积蝽都没扎透。老娘们一脚把老爷们踢醒,二人端灯到外屋一看,乐得抱在一起蹦高。锅台上的锅明光锃亮,那贼人拔走的只不过是一层锅硌子。”

饲养室内又是一阵哄笑,有人踢蹬着被子,有人擂打着肚皮。

我也跟着一起笑,笑过之余又在想:幸亏那夫妻俩不洗脸不刷锅,不然,那老爷们肯定被刀扎死不算,那做饭的锅也德被拔走。看来爷爷不愿洗脸不愿洗澡也有好处,起码放牛时不怕大马蜂蛰。我来西南岔前,妈妈就叮嘱过,见到大马蜂不要招惹,它尾巴上的毒针会蛰人的,还专门蛰脖子。

这是我听爷爷讲的第一个故事。若干年后爷爷还在一个大车店讲过这个故事,因此,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爷爷在大车店讲这个故事时,以为我睡着了,他是专门给赶大车的老板子们讲的,在语言的运用上,投其所好,要比在饲养室粗俗的多。爷爷读过私塾,拽起文来让人听不懂。但爷爷很少拽文,经常讲粗俗的话,讲粗俗话也不注意场合。但爷爷讲故事时是很讲究听故事的人的嗜好的。爷爷在给家里人或给孩子们讲故事时,是从来不用粗俗语言的。

爷爷给我讲的第二个故事,是“八月十五杀达子”。

我到爷爷家的第三天,就是八月十五仲秋节。这是农历下半年的最大传统节日,当时在西南岔的村民眼中,八月节要比“十一”国庆节重要的多。爷爷家更是如此,连老姑也晚回县城两天,在家过节。

八月节这天天刚亮,奶奶和老姑就起来包包子。奶*天晚上就剁好了馅子和好了白面,和好的面用泥盆发起来,早起只管包就行了。等我和爷爷从饲养室回来,包子已经蒸出了锅。吃包子时,爷爷说:“麻花是拧劲的,包子是带气的,八月十五咬包子撒气,往后一年就顺气。”说着,还往奶奶跟前推推包子碗,“你更该多吃几个。”

奶奶听了就白了爷爷一眼:“你少气我,比吃十个包子强百套!”

当然,吃包子不是八月十五的主要内容,八月十五吃月饼才是正宗。爷爷说月饼要等晚上月亮出来后吃才香,尤其是拜过月的月饼,吃起来更有滋味。经爷爷这样一说,我吃包子的兴趣减了大半,只吃了一个,就开始惦记晚上吃月饼了,我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慢。一直把太阳盼落了山,终于盼到了圆圆的大月亮从江对面爬出来。爷爷让老姑把一个小饭桌放到了院子里,摆上了月饼和山葡萄拜月亮。只一小会,我们就开始吃月饼。也许我对拜过月的月饼滋味期望过高,无论怎样用心地咀嚼,都没能嚼出啥特殊的滋味。而爷爷借题发挥讲起的“八月十五杀达子”的故事,听起来道是满有嚼头的。

爷爷说,在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外国的达子民族侵犯了中国,强迫各村各户的老百姓家里,都象供奉祖宗似的养一个达子。达子在各村各家,挑好的穿,拣好的吃,还不安分,对伺候他的人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还经常祸害姑娘媳妇。这年八月十五,有夫妻俩在吃月饼时,发现月饼里有一个小纸条,写着“八月十五杀达子”字样。他们就在这天晚上,把达子偷偷地杀了。从此,这夫妻俩天天都胆战心惊的,恐怕谁发现了这个秘密,谁都不敢提达子的事。一天,这家的女人去邻居家窜门,发现邻居家的达子也没了,就仗着胆问邻居家女人:“你家的达子呢?”邻居家女人悄悄地说:“在八月十五那天被我家杀了!”这家女人回家就告诉了自家男人。这家男人各家一打探,才知道,全村子的达子都在八月十五这天被杀了。后来又有消息传来,全国的达子也都在八月十五这天被杀掉了。

爷爷给我讲的第三个故事,叫“白狗闹洞房”,是“济公传”中的一个小段。我只记得故事梗概:有位花花公子或花花老爷,看中一位年青美貌的姑娘。姑娘父母虽不愿意,又惧其权势,被迫应允,姑娘整日哭得要死要活。这日,济公济公师傅来到姑娘家,施法术,把白狗变作故娘,被抬到花花公子或花花老爷家成亲。洞房中,白狗显出原形,一口咬掉花花公子或花花老爷的鼻子,便从参加婚礼的人们胯下逃窜了。记得爷爷最后讲道:“白狗钻过一个人的胯下时,还咬掉了那个人的‘零碎’,那个人躺在地上杀猪般地嚎叫,被人踢了一脚:‘起来吧,你的零碎在我腰里呢!’原来那躺在地上的嚎叫的是个娘们,踢她的就是她的老爷们,她压根就没长零碎。”

这故事是几天后爷爷在饲养室讲的,这故事是爷爷年轻时在青石镇说书馆听来的。这故事中的说的“零碎”,尽管我当时没问爷爷,我也想到了说的是男人胯下的东西。

此后,我又断断续续地听爷爷讲了一些有关济公故事的小段。其故事内容同当今游本昌演的电视剧《济公》中的差不多,尽是些打抱不平,降妖除魔,惩恶扬善的事。

前些日子,我出差去省城长春,在火车站前的小书摊上看到《济公》一书,捧在手中翻了一下,真想买一套,看看书中的济公是否和爷爷讲的一样。待问明价钱,惊得我直伸舌头。那卖书的说,这《济公》是原版的,买一套需花掉我这个国有大企业中层干部月生活费的一半。妻子当教师,有半年没开工资了,我也只发生活费,女儿在上大学,家里刚刚装修了新房,又添置了微机,哪敢再买这么贵的书,终于遗憾地走开。这样也好,爷爷讲的“济公”,就一直可作为我心中的正本,也用不着去和原版的《济公》比较求真了。

本来,人世间有许多东西,你自认为美好就足够了,一但求真,反而会破坏其原有的美好。对爷爷讲过的故事,说过的话,甚至做过的事,也该如此。当然,这绝不是说,我所讲述的爷爷的故事经不起求真。有爷爷的其他子孙监督,有爷爷家乡西南岔的那片土地作证,我怎么敢为取宠读者而随意抬高或贬低我的祖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