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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先生脑袋借我摘上一摘

得知江大公子赏脸来了剑冢,老掌教饭也顾不上吃了,丢下啃了一半的窝头趿拉着木屐就出去了,老远便听到他那破锣嗓子扯高了喊:“江贤侄迢迢而来老头子欢喜得很,欢喜得很哪。”

简直喊出了叔侄失散多年终得聚的味道,叫的不要太热络,果然脸皮这东西是随年岁往上涨的,老掌教这声贤侄喊得可谓圆润通透底气十足,哪有半点不好意思模样。一句话便跟江叔子拜了把子,这种功夫没个几十年哪能练到如此炉火纯青?周围练剑弟子哪个不是目瞪口呆,对掌教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

漠太岁笑了笑:“大凉果然有好客之道,搁在漠北那些武派哪个不是傲气冲天,让他们服气可是件顶难的事,这苏家剑冢倒是没架子,掌教亲迎给足了先生体面,江老爷子人不在庙堂却仍有如此气象不愧当那一句六国大谋。”

大凉风调雨顺几十年,不说内里如何,起码一眼望去称得上欣欣向荣。这不算太平的太平盛世少说有三成功劳得算在江叔子身上,还有四成全凭柳巍峨扛起,一文一武撑起大凉数十载,莫说近些年漠北虎视眈眈,五国蠢蠢欲动,便是再多给上些年头,只要江叔子与柳巍峨不死,这大凉王土之上,谁敢乱?

不乱可不行,水不浑难摸鱼,漠北本就是潭泥浆水污得望不见底,只有把这一汪清池搅浑了那些鲶鱼泥鳅才好钻进来。江颜不是借着祖宗余荫内里干巴的公子哥,漠太岁的心思他比谁都看得通透,即便如此驱虎吞狼也势在必行,当年江叔子画了好大一副棋盘却独独绕过了那狗屁江湖,这是在江颜心中体面了一辈子的老爷子做的最不体面的一件事,大凉一统,何谓一统?缺一个边少一个角都算不上一统,他就是要把这些边边角角给补齐补整。

江颜平淡道:“不傲可当不得武派,莽夫向来只服比他更莽的人,家公金戈铁马一辈子不曾欠人半文钱,独独赊了江湖八斗,便是再傲上一些也无妨。漠北是块硬骨头,难咬,就是不知掉头啃这江湖得崩掉几颗牙。”

漠太岁笑笑不置可否。

老掌教趿拉着木屐颠颠而来,一把捞过江颜双手合在手心老泪纵横:“路上吃了不少风尘吧,当年与江老爷子锋州一别可有好些年头了,没想到一晃眼孩儿都这么大了,这岁月实在催得教人好生唏嘘。”

“锋州吃食甜了些你许是吃不惯,剑冢里有个丫头倒会些凉州菜,就是脾气不太好,有几日没见着人了,要是今儿个那丫头兴致好,说不得老头子我还能沾你光打个牙祭。”

要不怎么说江家是大体面,江颜果真是仕子风度,也不拆穿老掌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套着近乎,以晚辈之礼而待:“家公昔年也曾提过老爷子的风采,能教出苏敛这般人物,苏家剑冢当得天下练剑三甲名至实归,那一剑让苏家剑冢少说独步剑林二十载,比起那些所谓国子监先生,老爷子才是真夫子。”

“老头子也就会些嘴上功夫罢了,真打起来可还不够那小子一剑砍的,叫声夫子太抬举了,这话要搁在丘涂城里头老头子多半要被那些先生口诛笔伐了。”老掌教摆摆手,似是没看到江颜身旁那人,说着恨其不争的话脸上却是笑眯眯的:“也就瞎猫碰死耗子撞出了那一剑罢了,那小子可不是块练剑的料,像他那般吊儿郎当哪能练得好剑,要有贤侄一半风度脾性老头子也能少窝心些,说不准还能再多活几年。也就今日不赶巧,若那小子在剑冢,贤侄也好教教他何为体面,剑魁总得有些剑魁的风度不是?”

江颜点点头,没有丝毫寻常世家子弟的含蓄做派:“见过了,确实称不上体面。”

老掌教一愣,很快笑道:“比起贤侄自然当不得体面,那家伙除了脾性,跟赖乞儿那老小子可有八分像了,穷山僻壤出来的孩子都这样,没出息得很,倒叫贤侄见笑了。”

“凉州离云出可有千百里脚程,咱江湖人粗里粗气绕不来大弯子,贤侄千里迢迢而来总不能是跟我这糟老头子话家常的吧?若贤侄真如此给面子,那老头子现在可就要去倒些茶水咱爷俩坐下好好叙叨叙叨了。”

“自然不差这碗茶水。”江颜开门见山道:“晚辈打小是被柳上将操练大的,对军帐之事喜欢得紧,奈何军伍子弟大多傲气,凉军此风更甚,说话的分量全凭军功与拳头,若是老爷子肯搀晚辈一步,自然就简单轻松多了。”

老掌教笑眯眯道:“贤侄是想教老头子去参军么?”

江颜点头道:“老爷子一身本事埋在剑冢里着实可惜了些,大凉缺兵少将,老爷子足抵五万精兵。”

“这天底下可惜的人可不止老头子一个,赖乞儿年过半百也不过是个讨饭的,他不可惜么?那魔头蓝念笑回头是岸不照样被天下人骂到今日,她不可惜么?”老掌教摆了摆手,有些无奈:“姑且不说咱们这些占着坑不拉屎的老骨头,便是讲武城里那位你若有本事请他出城六千里,那大凉边境便要往外扩上六千里,能请得动?不是老头子看不起年轻后生,说句不中听的,那不周塔你能爬到几层都是说不准的事。”

江颜平静道:“晚辈自有计较,若是老爷子能想得明白那当然是极好的。”

老掌教望了眼拿着折扇的那公子,这年轻人眼生得很,不像是大凉人,老头子老眼昏花上下瞅了好几眼也不知看没看清,反正一副不认得的模样依然是那副慈祥笑脸乐呵呵道:“咱一介莽夫向来只会舞刀弄剑直里来直里去,可不比那些耍笔杆子的书上两个字就把人写死了。况且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脑子就更转得慢了,半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哪有力气整日算计来算计去,要不怎么说江老是大谋呢,越老越妖,怕也只有他乐意跟年轻后生们过过招了。老头子多嘴问一句,贤侄这话是江老的意思?”

江颜摇头道:“是晚辈的意思。”

老头子嘿嘿一笑,又望了那折扇公子一眼:“贤侄这是要把江湖榨干么?”

江颜似是没听出嘲讽,平淡开口道:“太平盛世总有盛世的规矩,大凉禁不起折腾了,安稳些对大家都好。”

老掌教不说话了,让出半步亮出身后埋了无数断剑残剑的剑冢,本就冰冷彻骨的剑冢寒意再降三分,暴起漫山剑意,一涨再涨,竟比起枯山剑炉更要凌厉三分,满冢断剑碎刃便似活了过来皆有剑气氤出,剑鸣不绝于耳,剑气铺山头,好一个埋剑之地!

老头子笑笑,也只是笑笑:“练剑总不犯法的吧?”

任何事一旦沾染上强迫二字那就当不得体面了,江颜不喜如此,眼睑微垂道:“自然。”

直到二位公子出了剑冢老头子依然还是站在那,纹丝不动像座老钟,满冢蠢蠢欲动的碎剑倒是慢慢安静了下来。

良久,老掌教摇头悠悠一叹,负手缓缓踱去:“这年头,果真欠债的是大爷,讲不来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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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山腰,人迹寥寥,零星阳光透过叶隙洒在身上带来几分暖意,漠太岁突然问道:“这一刀砍是不砍?”

江颜平淡道:“若这里是学堂那我该以德服人,但既然是跟江湖讲道理那就按江湖的道理来,温水煮青蛙那是对付读书人的法子。这一刀不单要砍还得溅出二两血来才够分量,天下这么大,刀子不硬可没人怕,软刀下去只能割出一堆滚刀肉,白白伤了和气。倾巢之下无完卵,既然这第一脚迈出来了就没有教他独身事外的道理。”

五十万凉军尽在柳巍峨手中,一兵一卒都动不得,那老头向来不做亏本生意,大凉上将哪个接他虎符不是战战兢兢?便连江叔子要人往往还得立下字据说好借一兵还两亩地,说得难听些,江颜可还不配跟他要兵。况且江公子何等体面人,这些脏活累活还不至于亲自撸袖上阵,朋友之间是要相互体谅的,漠太岁相当乐意送个人情给他。

能咬疼江湖的除了金戈铁马,便只有江湖人了,而漠北最不缺的,就是江湖人。

“既是要杀鸡儆猴那手段自然得厉害些,若这苏家剑冢没有第二个剑魁,那掌教头颅漠太岁今晚双手奉与公子。”轻轻抖开折扇,漠太岁笑道:“保管叫公子风光的来云出,体面的出锋州。”

身后有影子穿林而过化作虹光掠向山顶,不沾片叶,十足的高人风范。

江颜似是没看到,自顾说道:“百年前南齐教会了这座江湖练刀,百年后李隶奴又教会了江湖练剑,江湖既是如此好学,那该学会一个臣字,学不会说到底还是不想学,得教。”

山顶忽然暴起冲天剑气,剑冢震颤万剑齐鸣引人侧目,这么大的动静可好些年没遇见过了,山脚下的茶庄里涌出不少游侠儿攀山而去,如此浩瀚剑意甭管与那剑魁有没有关系,去瞧上一眼总归是不亏的。

讲究的倒也知道丢下些铜子碎银于桌上,那些不讲究的可就踩着板凳直接窜出去了,惹得脾气并不好的王二嫂叉着腰骂破了嗓子,对苏家剑冢更是咬牙切齿。

“狗日的连寡妇茶都要白嫖,茶水钱留着给你老娘买棺材去。”

且不管山脚下如何热闹,山腰处却有些冷清。有一人堵在下山路上,时间掐的恰到好处,山顶刚起剑意他便现了身,手里的刀如他人一般来得无声无息,若不是漠太岁反应不差现在脑袋该被那家伙提在手上了。

男人显然并不是个有好耐心的人,一击不中摁刀再上,看也不看江颜一眼,瞳孔中清晰映着漠太岁头颅,只一句。

“先生脑袋借我摘上一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