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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卧看千山急雨来

史镖头急急忙忙地从前厅走到后院,紧捂袖口快步流星,光是从福威镖局大门口到这里的一段距离,竟然已经让他额头冒汗了。

林震南坐在屋里低头看书,时不时手靠在案几上皱眉思索,听闻门口脚步匆匆,终于是忍不住出声道:“史镖头,什么事慌慌张张?”

史镖头被自家总镖头一喊,脚先软了三分,连忙放慢脚步扣了扣门,等到布靴在门槛外蹭干净泥土,才进门开口。

“总镖头,您这是……看书呀?”

史镖头原先也是江湖上的一路遮奢人物,一手金钱镖、蟠龙棍使得虎虎生威,直到被林震南赏识招揽,投入了这福威镖局门下,才算是洗心革面、干起了正经营生。

对于这个总镖头,他们早年点到为止地切磋过,倒不觉得功夫有多么厉害,偏偏为人利落、处事精明,总能把手下人治得服服帖帖。

这几年更是了不得,明明不曾出手动武,外表就像个做生意的儒商,身上的气质却更让人畏服了。

林震南又低下了头:“闲来没事读读书。你既然识字也该多读点书,别老是和趟子手喝酒博戏,存点钱娶个婆娘才是正经的,少出去给我丢人。”

被林震南一说,史镖头连忙装傻充愣地摸着脑袋,“多谢总镖头提点,凭咱们福威镖局开的薪俸和分的镖酬,我也不是个缺钱的人,只是我对成家立业没啥兴趣,再缓两年也不打紧的。”

林震南瞥了他一眼,把书倒扣在桌上,端起茶水呷了一口。

“你都年近不惑了,还有脸自认年轻?我在你这个年纪,修儿都会满地跑了。”

对于这件事,林震南也很是纳闷,明明自己对手下人也挺好的,这些镖师却怎么也改不了江湖人的脾气,就没几个愿意成家立业的。

史镖头站在一旁也没想坐下,只能继续装傻。

自家总镖头自从夫人死后,到现在都没续弦,手下镖师哪有人敢抢在前面的?

“总镖头啊,福威镖局闭门谢客已经三天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总号这样一关,各地分号的镖趟都走不通,长久下去是要闹乱子的。”

三天,整整三天。

自从朝廷的钦差来到福州城,福威镖局又莫名其妙牵扯进了凶杀案之后,镖局上下就被严命禁止外出,近百号镖师被困在大宅之中,难免心生怨忿牢骚。

更主要的是,这次被杀的人,一个是一个是耿家的兵卒,一个是耿家招揽的高手,从名分上来说与福威镖局一样,都是耿家的人马。

智力稍微正常的人也能想明白,福威镖局绝对没有下黑手的道理——只可惜耿家的世子不知为什么,却没能站出来给他们撑腰,才酿成今日的局面。

林震南又喝了一口浓茶,穿上常服外袍站到了房门口,看着庭院里的假山流水,缓缓说道。

“白总兵派人来报信了,耿世子回去后就被王府圈禁,号称是在闭门思过。耿镖头,有些东西不能大肆宣扬出去,但我可以单独跟你说……”

林震南侧过身看着史镖头,“我们福威镖局是耿世子的人,不代表就是耿家,更不代表就和朝廷是一条心。”

史镖头张着嘴咋摸了一下话里的滋味,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一根筋地绕回了最初的问题。

“可是……可是咱们……总不能一直就这么耗下去吧?”

林震南却不再说话了,只是淡淡地看了史镖头一眼,就让这个江湖汉子萎靡了下去。

史镖头早年当街杀人,也曾逃亡辗转绿林,本不应该对林震南如此畏惧,但他很明白,自己更多的是敬,不是怕——江湖中人怕什么,几碗烈酒下肚,杀头的买卖也能干。

但他舍不得福威镖局的生活,安逸、踏实、爽快,自古钱是英雄胆,如今的他是福威镖局总号五大镖头之一,到了哪里都被人客客气气,手下的镖师也敬畏之至,比原先穷讲究的老江湖,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总镖头,我是真为镖局担心啊……”

史镖头喃喃低语,声音越来越小。

林震南又提了口气,才看向了这个镖局的老镖头。

“我晓得,时机到了自然有转机。最稳妥的办法,其实是分批从福州城撤出去,放弃这些年打拼的部分基业,换外面的生路。”

林震南没有说的是,他担心自己一但从这里撤出去,就没有了底气。

耿精忠的做法自然不够意思,但他命令福威镖局在城中自己闭门,其实也是一种保护,向外界表示福威镖局是他们耿家的人。

这时只要闭上门,耿家和朝廷的小摩擦短期就不会再传过来。

可一旦他们选择逃离福州城,就表示福威镖局决心自行其是,再做什么就和耿家没关系了,反而容易招来有心人的觊觎。

江湖复杂,朝堂也不简单,林震南在家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一个好办法,因此只能凭借过人的养气功夫,继续在府上坐镇。

“我更担心江闻,他被关进大牢三天,你派人打通的关节用上了没?”

林震南低声问道。

史镖头恍然醒悟,连忙说道:“早先派人往福州府署待质所送过礼了,却被班头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说江道长被关押的那处待质所情形险恶,他们不敢冒险。”

待质所,各地叫法不同,有班馆、卡房、自新所、候质所、待质所、下处、知过亭等,它原是三班衙役的值班室,后来逐渐成为私禁羁押未决人犯和干连证佐的处所,进去相当于拘留。

然而明清时候被关进待质所拘留,那是没有时间限制的,故而被关进府衙待质所比坐牢更惨。

因为人犯一经判决收监后,衙门就按标准拨给口粮,虽不免被盘剥,好歹还有吃的。住待质所的无口粮标准,家中送来的饭食,也常被狱吏扣留。故而人们说:“饱仓(监狱)饿下处(待质所)。”

“再送一次,这次给白总兵也送一份。子鹿这次被无辜牵连皆因我而起,如果不是他误打误撞,这次坐牢的可就是咱们其中之一了。”

林震南沉吟片刻,回屋掏出纸笔唰唰唰写下一张手信,折好递给了史镖头,“就按这个单子备礼,银钱自己到帐房支取。”

史镖头有些尴尬地说道:“可是总镖头,银钱账房黄先生到现在都没回来……”

林震南摇了摇头:“找米粮帐房姜先生就是了,黄先生回不来了。”

“是,我这就去办。”

史镖头也没多想,反正总镖头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些年在福州城经营许久,这次又搭上耿家的路子,总不至于越混越回去吧?

“子鹿那三个弟子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有问起师父的去向?”

照耀在冬日暖阳之中,林震南心中的阴霾迷惑似乎都轻淡不少,总算能从复杂的揣摩推测中抽身片刻,聊起闲事。

史镖头听到这个话题,就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一次都没问过。江道长的大徒弟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自从上次咬了少镖头,也没人再跟他逗闷子了,真不知道那小子的牙是怎么长的……”

林震南不满地哼道。

“还不是你们这帮闲人,窜掇着修儿和他比武争什么大师兄。我当初只是让修儿拜师,又没让他入派,哪有这么多的规矩讲究!”

史镖头不好意思地搓着脸。

“大伙儿也是看江道长功夫了得,想试试他家徒弟得了几分真传而已。如今大家都知道,江道长教徒弟果然……不拘一格!”

林震南眉头紧皱,不客气地数落到:“修儿受伤倒是无妨,可要是江闻的徒弟出了差池,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格,你们一个都别想跑。另外的几个徒弟呢?”

“哦,那两个就老实多了。那小姑娘天天躲在屋里,估计是被咱家小姐弄羞恼,不想出来了。”

“还一个徒弟话也不多,有时候到校场看弟兄们练武,大多时候自己跑去后院劈柴,估计是江道长平时不教他武功,只当粗使唤的外门吧。”

林震南略微松了口气。

江闻入狱的事情棘手无比,本来以他的武功当天就能潜逃,结果三天了都没消息。

又因被关进了消息隔绝的衙署待质所,导致林震南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猜到他被什么因素绊住了手脚。

“吩咐德福酒家的萨老头,每日多送点吃的来,照顾好这三个孩子。”

史镖头点头称是,却忽然想起今早听郑镖头所说,隐约听闻萨老头近日要把店盘出去、搬家离开,也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西门大街近来官司重重、纠纷缠身,或许自己也该到西禅寺去烧柱高香保平安?

林震南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把手中的湖笔轻轻放下。

“史镖头,你还没告诉我,如今进来是要做什么的呢?”

听到林震南得问话,史镖头终于回过神来,从紧攥的袖口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紧忙递给了福威镖局的总镖头。

“差点耽误正事!总镖头,晌午时分来了几个拜门的江湖客,送来了这一封英雄帖,说江湖同道明天要给咱们送一块匾,有请总镖头备好三牲五色,准备接匾。”

林震南眉头紧皱,紧忙打开皱巴巴的信纸,心里如同雷霆乍过,越来越多的猜想浮现了出来。

信纸像是专门找人誊写过,笔迹娟秀工整,丝毫没有江湖的豪莽凛冽之气,可信中的语气却丝毫不斯文,短短几句,就把意图展现的淋漓尽致。

【震南吾弟礼鉴:】

【福威镖局几载威仁四被,光怀流表,七省武林实所共见,宜有彰标。】

【籍此仲春将至,翠微未染,兄寸囊萤之思、希微末见解,特邀绿林同道备制‘南绿林总盟主’匾额一块,不日将奉上。】

【幸勿因兄而有误公事耳。专此顺请。】

【兄归农鉴顿首,正月朔日。】

林震南将信纸猛然攥紧,难以置信地看着上面的言语,良久才开口叹道。

“……好一招捧杀之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