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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金屋藏娇

第六十七章·金屋藏娇

才刚一进前厅,阿愁愤愤地甩开李穆的手,却又不敢真个儿违了规矩表现出她的不满来,只默默咬了咬牙,假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呢。”

李穆看她一眼,道:“上次我说过了,这句话等你大些再说。”

阿愁被他堵得一噎,便木着一张脸垂下眼,假装自己只是一块顽石。

这样的表情,不由叫李穆的牙根一阵发痒,那漂亮的桃花眼狠狠一眯,心头飞升起一股恼恨之意。

前世时,不管是秋阳奶奶还是秦川,都最为痛恨秋阳这样的表情了。每当她的脸上出现这样一种表情时,便表示着她放弃了抵抗。可虽然她投降了,这表情却也同时暗示着,她已经决定把自个儿当个死人——“既然我无力反抗,那么你咋的咋的吧。斯人已逝,有事烧纸。”

李穆不由用力闭了闭眼,食指无意识地推向眉心处。在推了个空后,他怅然地看了看手指,垂下手。再看向阿愁时,却是只见阿愁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着他刚才抬起的那根食指。

李穆心头一跳,赶紧转移着阿愁的注意力,道:“听起来,你好像对我有着一肚子的怨气呢。”

阿愁眨了一下眼,垂眼道:“不敢。”

“哼,”李穆冷笑一声,“不是‘没有’,而是‘不敢’。是说,你果然有一肚子怨气了。”

他深深看她一眼,回身坐进上首的椅子里,看着她又道:“我给你这个机会。说吧。”

阿愁悄悄从眉下看看他,见他一脸的平静,看着不像是生气的模样,又想着若是再叫这二位多来上两回,她和林巧儿还不知道要被他俩的任性拖累成什么模样,便把心一横,道:“两位小郎的抬,虽说是我和巧儿的福气,可说到底,我俩只是两个学徒,被师傅送进府来也只是学本事的,侍候二位小郎毕竟不是我们的本分。且,只怕我们跟两位小郎走得近了,还会招人非议,倒叫人说我们不懂规矩……”

她偷眼看向李穆,心说,我这言下之意已经够明显了,你该明白了吧?

可坐在上首的李穆只拿食指撑着太阳**,看上去依旧是一脸的高深莫测。虽然其实她一眼看出来了,这小子早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大概只是为了为难她,才故意摆出这么一副姿态的。

此时阿愁不由无比羡慕起林巧儿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来。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美貌也是一种利器。比起只是单纯找个玩伴的二十六郎,二十七郎君偏林巧儿的原因,则显然要微妙得许多。而若是她也能像林巧儿那样有一双动人的大眼睛,不定能勾动这位小爷怜香惜玉的心肠,从而再不会这般故意为难着她了……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对瞪了一会儿,李穆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和二十六哥对你们的‘抬’,给你俩造成困扰了?”

若是个完完全全的当代人,阿愁得跪下告罪了。偏这个阿愁对“等级”之分还不曾有什么刻骨的印象,竟只松了口气,还十分欠揍地一阵连连点头——终于让他点了题。她想。

于是,她便听到李穆在上首嗤笑一声,道:“那又如何?”

阿愁:“……”

好吧,这会儿她想起来了,这可不是后世,在这个时代里,别说两位小郎只是“为难”她俩,是他突然想要打死她,她也只有去死的份儿……

所以阿愁的脸色不禁一阵不好。

李穆又道:“既然你很‘为难’,那么,不如你跟巧儿别做什么学徒了,我跟姨母说,直接要了你俩过来侍候我们兄弟便是。”

“不要!”阿愁的脸色立时是一变。

“不要?”李穆那形状优雅的清眉轻轻一挑,提着半边唇冷笑道:“原来你嫌弃我们。”

“……”

顿时,阿愁的后脊背上爬起一层冷汗。想着“身份”“地位”这两个词,她默默握紧拳,再次摆出那么一张顽石脸,木木道:“我和巧儿只是来府里受训的,并不是府上的仆役。”

这表情,不由令李穆的牙根又是一阵发痒。

顿了顿,他才咬牙道:“这还不好办,叫你师傅来签张字据便是。你跟着我,可不要比跟着你那师傅强?至少你不会挨饿受冻。”

阿愁心里一阵恼怒。他这强势的口吻,不由叫她联想起前世的秦川来。秋阳或许会无条件地去包容秦川,阿愁觉得自己可没那义务去包容一个任性的熊孩子。于是她僵着一张顽石脸,一板一眼道:“我师傅从没叫我挨饿受冻过。师傅养我,是想我将来能承了她衣钵的,只怕我没那福分近身侍候两位小郎。”

气恼中的她,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李穆这会儿说的是“你”和“我”,全然没那二十六郎什么事。

她话音落处,堂上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直到这时,阿愁才再次惊觉到,她又忘了“上下尊卑”四个字了。顿时,她的后脊背上又爬起一层毛汗。

静默半晌,阿愁不安地偷眼往堂上看去,恰正好看到李穆抬手冲着珑珠等人挥了挥。

直到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李穆才从上首的高椅里站起身,缓步走到阿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虽然因为多年的体弱多病,叫李穆的身高于同龄人中算得是个矮的,可比起营养不良,且原比他小了一岁的阿愁来,他依旧比她高出近半个头有余。

看着眼前这豆芽菜般瘦小的身躯,李穆心头不禁一阵五味杂陈。

前世时,秦川父亲曾以自己亲身经历告诫过秦川,他若想要顺着自己的心意活着,他必须强大到没人敢跟他作对。为了赢回他人生的主控权,在秋阳所不知道的十年里,秦川经历了常人所不曾经历过的各种磨难。那些磨难最终将他推到一个很少有人能及到的高位之上,也将他从一个心性柔软的少年磨砺成一个冷酷强硬的男人。

虽然转了一世,李穆依旧还是前世那个从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幸存”下来的秦川。他依旧深信着,只要他够强大,他可以无所不能。哪怕这一世里,他和阿愁的身份差异有如云泥,只要他站得够高,没人敢来阻挡他。所以,才刚恢复记忆,李穆已经开始在筹划他的未来了,且如今他也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可对于他来说,当下最急迫的问题还不是未来,而是阿愁。

比起阿愁,一过来失去所有记忆的他,到底曾做为李穆接受过一年的“当世再教育”,他远要比阿愁更清楚这个世界里身份等级的残酷。偏如今他的力量还弱小着,所以他才打算借由二十六郎和宜嘉夫人的掩护,把她弄到身边看护起来。哪怕作为一个丫鬟,她的身份地位并不比梳头娘子高出多少,可毕竟她将处于他的保护之下。他相信,只要有他在,没人敢委屈了她。甚至,将来他再要做些什么手脚,也能更方便容易一些……

和前世一样,李穆制定着这些计划时,并没有考虑过阿愁的意愿。如今亲耳听着她的拒绝,李穆不由和前世一样,心头升起一股恼怒来——前世时,早习惯了顺昌逆亡的他,虽然于秋阳面前藏起一身的戾气,可他最多也不过是把对外的强势打压,调整为对内的阴柔计谋而已。对于他俩之间的争执,他一向只坚持一个结果:他愿意看到的那一个。

一开始时,秋阳还会挣扎抗议他的独断专行,可经他几次巧妙的转移话题后,她便无奈妥协了。

她向他妥协时,那带着宠溺的眼眸,总叫他沾沾自喜于她对他的感情。有时候他太过份时,她也不过给他一个“斯人已逝,有事烧纸”的顽石脸而已。但,只要他略哄上一哄,她便很快忘了她的不快。

那时候的秦川,很是得意于自己对付秋阳的那一套手段,因此,他竟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其实秋阳不过是把所有的不满都深埋进了心底而已……

隔了一世,再次看到这样的一种表情,李穆身体里作为秦川的那一部分,本能地不喜欢这种“不顺遂”,所以他下意识地想去打压下阿愁的反抗。可这一世的阿愁对他,则再不像前世时的秋阳对秦川那样,存在什么心理弱势。虽然她同样木着一张了无生趣的顽石脸,却是和前世时终将会沉默妥协的秋阳不同,她竟顽固地抵御住了他的威压。

而,直到这时,李穆才猛地意识到,那一刻,他正在重复着前世的错误……

看着阿愁那尚不及自己鼻尖的头顶,李穆压低了声音,委婉吐露着他对她的计划。

“虽说做为丫鬟,比做为梳头娘子身份也高不了多少,可毕竟你会成为我的人。眼前来说,跟着我,于你只有好处。有我在,便再没人敢欺负你。我能护你平安,也能令你衣食无忧。甚至将来……”

“哈?!”

他的话还没说完,阿愁跟被人咬了一口一般,惊跳着后退一步。一双细长的眯缝眼儿,也瞪得如同一对小铃铛一般。

“我的人”?!

“衣食无忧”?!!

毛个意思?!!!!

——这是要包养她的意思吗?!

李穆的话传进阿愁的耳朵里,她只单拎出了“我的人”和“衣食无忧”这两个暧昧不明的词来。顿时,他那叫闲人避让,还故意压低声音靠过来的举动,全叫她给误会了……

而,同样被她那突兀的后退给惊得住了嘴的李穆,也是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

虽然李穆有心对阿愁瞒过他的真正身份,可他自己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他是秦川本人。所以,他给阿愁解释他的计划时,下意识里还是当自己是秦川,当阿愁是秋阳了。他却是忘了,作为秋阳,她可能会理解秦川对她的保护欲;可作为阿愁,听了这些话,可不得当李穆这是想要“金屋藏娇”了……

误会了的阿愁,此时再一次又忘了什么身份规矩,只突兀地举着一根手指指向李穆,然后又指向自己,结巴道:“你你你……我我我……”

——这家伙有没有照过镜子啊!不说他自己长得比个女孩儿还漂亮,单只她生成这模样,怎么看也不该是被人金屋藏娇的对象啊!

转念间,阿愁忽然觉得,肯定是自己理解岔了,他所暗示的“金屋藏娇”,那对象该是林巧儿才对。

可是,他若想要“收藏”林巧儿……跟她说这些废话干嘛?!难道是,他想让她替他们当红娘?!

阿愁一阵迷惑不解。

看着她那在空中胡乱划拉着的手指,李穆默默眨了一下眼。

他之所以借着二十六郎打烟幕弹,原不过是怕被阿愁看穿他的“真身”罢了。如今看来,显然阿愁对他的身份一点儿都没有起过疑。既这样,不如将错错,揭了那层烟幕吧。反正她迟早也要知道,她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于是,他干脆地点头承认了,“你。我。”他肯定道。

顿时,阿愁呆住了。

虽然她多少也感觉到,这位二十七郎对她的态度有点奇怪,可怎么看……这位小郎的目标也该是林巧儿才是啊!

“可、可是……”她又结巴上了。

李穆那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一弯,浓密的眼睫在眼尾处修饰出一道妖艳的弧线,看着她依旧抬在半空中的手指,又说了一遍:“你。我。”

“……”

这充满妖气的笑容,直刺激得阿愁手指一抖,飞快地垂下手去。

瞪他半晌,她做了两个深呼吸,这才压下心头的震惊和混乱,又垂眼默默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后,再次后退一步,向着李穆屈膝行了个深礼,半蹲在他的面前,恭恭敬敬道:“请小郎见谅,不是我不识抬举,只是,金屋藏娇之种事……”

“金屋藏娇”这四个字,不由令李穆眉头一皱,“我不是……”

可阿愁并没有给他进一步解释的机会,只垂着头,一味继续往下说去:“小郎错,阿愁原该受宠若惊,只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自认为我身上还没什么能吸引小郎的地方。不管小郎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主意,阿愁都不敢高攀。”

她的拒绝,顿时又让李穆心头升起一股被忤逆的不快来。他伸手猛地将她从地上拽起来,皱眉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只不过是希望你能过得更轻松一些。”

虽然这位小郎看起来也不怎么壮实,可悲催的阿愁发现,身轻体软易推倒的她,再一次被李穆一把给拖了过去……

“可是,”她无奈地在心里冲着那位任性小郎君翻了个白眼儿,“便是我借您的高枝,也未必能过得轻松。比起小郎的恩典,我倒更宁愿靠着自己的双手去争那‘衣食无忧’的生活。还请小郎成全。”

她挣扎着推开李穆的手,再次行了个深礼下去,一边抬头,倔强地看向李穆。

阿愁那般抬头看向李穆时,却是头一次叫李穆发现,她的眼虽然生得小,眼睑处竟也藏着一道精致的双眼皮。且她的眼眸极黑,这般凝视着他,仿佛她的眼里只能容得下他一人一般……

忽地,李穆眼前便是一阵恍惚。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站在追光灯下,一边凝视着他,一边背诵着那首《致橡树》的秋阳……

那一年,秋阳十四岁。学校汇演时,她倒霉地抽中了短签,被老师要求上台表演一个节目。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大概会朗诵班主任安排好的一首立志诗时,她却出人意料地背起这首著名的情诗。虽然她朗诵得声情并茂,可在那个视早恋如猛虎的年代里,她却险些因此而背上一个处分。

她上台作怪前,秦川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的打算,甚至还安慰着她:“如果你害怕,别看别人,只单看着我。”

那首诗,便是她看着他背完的。

追光灯下的秋阳,面目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那双他熟悉的眼,竟明亮得令他心跳一阵失衡……那是他头一次意识到,秋阳于他,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看着这双虽然和前世没有一丝儿相似之处,却又叫他感觉那么熟悉的眼,李穆忽然记了起来,自嫁给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她的眼里看到过这种倔强的坚持了。面对他那隐藏于柔情下的强势,她总回以他一脸的无奈和宠溺……

他默默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去,抬手推向眉心。指尖落空后,他顿了顿,将食指按在眉心处。

半晌,直到压抑下起伏的心绪,他这才出声道:“你很想做一个梳头娘子吗?”

身后,阿愁一阵沉默。

李穆转过身来,只见阿愁的眼眸里浮动着些许的迷茫。

二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便只见阿愁的眼渐渐清亮了起来。

穿越过来后,阿愁其实仍跟前世一样,过得浑浑噩噩。之所以成为梳头娘子,也不是因为她想要成为,而是因为她是被梳头娘子收养了,将来不得不成为。直到李穆这般问着她,阿愁才头一次意识到,自那两次比试后,她竟再不把这一职业当作是不得不做的行当了。她忽然发现,这一行当里,能叫她寻到许多前世都不曾有过的乐趣。

那一刻,她头一次深深感觉到,她想要做一个梳头娘子,不是因为她要继承莫娘子的衣钵,而是因为她对这一行真的感兴趣。她,想要做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梳头娘子。

“是的。”阿愁那双细长的眯缝眼儿,此刻忍不住又瞪大了一些,那看着李穆的眼神里,也透着一种久违了的神采。“也许我没办法成为大唐最好的梳头娘子,可我愿意去试一试。”

李穆沉默看她半晌。在阿愁被他看得有些不安起来时,他忽地一点头,道:“好。”

阿愁:“……”

她觉得,她做不做梳头娘子,应该还不需要他的批准吧……

偏李穆依旧维持着那种“恩准”般的口吻,看着她道:“如你所愿。”顿了顿,又道,“我会帮你。”

阿愁:“……”

“那个……”她弯起她那双标志般的小眼,笑得颇有些谄媚,“小郎有自己的学业,我只是个卑微的从贱业者,小郎还是……”

她鼓了鼓勇气,“任我自生自灭吧。”

*·*·*

晚间,当宜嘉夫人收到密报时,她依旧在跟英太太学着对弈。

她不由摇头一笑,抬头对英太太道:“到底是个孩子,只当人都不知道他的心思一样,竟打着这样的障眼法。”

英太太皱眉道:“竟是姓莫的丫头?外头可都传着廿七郎中意那个姓林的丫头呢。”

宜嘉夫人微笑道:“自年前团拜后,廿七跟林家的丫头再没见过了,倒是借着小二十六的名头,跟那莫家的丫头有些来往。”

英太太沉默了一下,抬头问着宜嘉夫人:“夫人不打算管吗?”

宜嘉夫人的眼眯了眯,那一刻的神情,和李穆想要算计人时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廿七的脾气,看着柔顺,骨子里倔着呢。”宜嘉夫人柔声道,“如今我想知道他的事,都不敢向他身边的人打听,怕这孩子知道了跟我生分。为了那么个毛丫头,更不值了。”

“那夫人的意思……”

“那丫头那般说,”宜嘉夫人冷冷笑道,“无非是两种意图。一个,不过是欲擒故纵;另一个嘛,许她真个儿有那样的骨气。”

她抬头看看英太太,笑道:“明儿你提醒一下阿洪和阿白,你们几个都帮着长长眼,若她的话是真的,我这里也不是容不下人。可若她是打着别的主意,不过一个梳头娘罢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