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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平行线

第二十五章·平行线

小李婶只顾着打孩子了,于一个不留神之下,便叫那搁在井台边缘处的木桶,连着井绳一同溜下了井口。

这会儿曲终人散,天井里只剩下了阿愁一个。她把两只手撑在井口边缘处,低头看着那只于井底水中沉浮着的小木桶,忍不住默默叹了口气。

如果说之前的她,多少对自己这穿越者的身份还抱有那么一点点盲目乐观的话,如今这样的现实,则等于是兜头给了她一瓢冷水。因为,虽然来自于那个号称“人人平等”的世界,秋阳的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阶级”二字原是无所不在的。

不管你再如何诉说着“人人生而平等”,其实人生来是不平等的。一个人,从最初遗传自父母的资质,到其所生存的环境,再到后期所受的教育……等等等等,这些终将使得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分出个高低上下来。然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群人的高低上下,自然而然也形成了阶级。以及,一个阶级和另一个阶级间,如山一般不可跨越的距离……

*·*·*

其实,远在秦川刚跟着他妈妈搬来他们小区时,秋阳奶奶曾跟秋阳他们预言过:“这孩子,跟你们不是一类人。”

秋阳奶奶之所以这么说,不仅仅因为秦川长得好,学习好,更因为他身上那种有别于草根一族的卓越气质。哪怕才刚跟人打过架,秋阳看上去跟只在泥潭里滚过的猪一般,秦川却总能保持着干干净净的模样,甚至连他总穿着的白恤衫,都依旧能在阳光下白得直晃人眼。

小时候的秋阳,没少因为他这模样,而故意把脸上手上的泥巴往他身上擦。

这般擦着擦着,她成了十五岁的少女。

那年,秦川十六。

十六岁的秦川,跟一杆挺拔的翠竹一般,虽然看着仍带有发育期男孩特有的瘦长,却也已经开始往骨架上添了肌肉。

当秋阳再次习惯性地把弄脏了的手往秦川胸口上抹着时,掌心下那结实的躯体,却是头一次叫她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抬起头,头顶上方,秦川和往常一样,在皱眉看着她。

而,虽然他和往常一样地皱着眉头,秋阳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藏于眼底的那片温暖笑意。

那一刻,她莫名害羞起来。

那一天,是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女孩的时刻。也是她头一次意识到,哥们似的秦川,原来是个男孩……

若不是廖莎莎,她大概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以为她面对秦川时那种脸热心跳的感觉,只是她头一次意识到她和他“男女有别”时的一种不适应……

她始终想不起来,廖莎莎是怎么出现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的,等她注意到这个人时,廖莎莎的名字已经常常和秦川联在一处被人提起了。

秋阳家的这个小区,当年刚开盘时,在他们那个市里也算得是个高档小区了,小区里不仅有精装修的公寓——如秦川家,也有独栋别墅——如廖莎莎家。至于秋阳家,则位于小区的最里侧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处。和那些高档公寓以及独栋别墅里的住户不同,这一栋楼里的住户,都是回迁户……

所以,哪怕是同住在一个小区里的业主,其实也因着这种那种的原因而分了等级的。那最高一等的,自然是如廖莎莎他们这些家里有保姆,出入有豪车的一族;其次,便是如秦川家那样的“中产阶级”了。位于最底层的,是秋阳家这样的拆迁户们。

而,明明是处于更高一层圈子里的秦川,之所以会融入到秋阳的这一层次里来,除了因为他被他妈妈寄放在秋阳奶奶这里之外,也因为他跟秋阳的“不打不相识”。秋阳敬他是一个不会告状的“汉子”,便积极地把他拉进了自己的交友圈中。哪怕明明知道他有很多地方跟自己的那些小伙伴们不太一样——比如他会去上钢琴课,会去上法语课——秋阳依旧顶着小伙伴们的压力,到哪里都要拖上他,直到小伙伴们无奈于她的顽固,不得不接受了秦川的存在。

所以,当她发现明明是被她硬拖进自己圈子里的秦川,居然背着她又带进来一个廖莎莎时,且这八面玲珑的廖莎莎很快赢得所有人的好感,甚至还成为她奶奶嘴里“别人家的孩子”,秋阳忽然有了一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感觉。

特别是,当她发现,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廖莎莎和秦川会用她听不懂的法语悄声交谈……

虽然那时候的她于“情”之一字上仍懵懂着,她依旧感受到了那种无法跟人言说的情伤。

和她的名字一样,人人都认为秋阳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孩子,是一个大咧咧到万事都不萦心头的傻妞。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于内心里仔细包裹着的,是怎样一个敏感的人。内心里的那个秋阳,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很阳光的人,她敏感又多疑,甚至还有些脆弱,只不过是因为常年受着奶奶言语上的打击,她才不得不伪装起自己,假装着她对任何人的任何伤害都没有感觉罢了。

所以,她努力伪装起她对廖莎莎的敌意,也努力压抑下秦川带给她的伤痛,她努力继续扮演着秦川的哥们……可说到底,那时候她才十五岁而已,算她打小习惯了伪装自己,也总有不小心露出破绽的时候。每回,当她克制不住针对廖莎莎做些恶作剧,迎来秦川的一个皱眉和一声喝斥后,她脸上虽露着得意的笑,心里其实是在默默哭泣着的。

这个状态,足足维持了近半年。直到有一次,她差点把廖莎莎推到车轮下。要不是秦川在旁拉了廖莎莎一把,不定她都能成了个杀人犯,她这才惊悟到自己心里的扭曲。

那一次,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她被她奶奶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甩了一记耳光。

直到第三天的晚上,她奶奶才把她从房间里放了出来。那时候,她奶奶以那种洞察世情的眼神看着她,说了一句话。

她说:“以后别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了,你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们才是一个世界里的。”

奶奶没说他们是谁,可秋阳还是听懂了。

“懂了吗?”她奶奶问。

秋阳流着泪,默默摇头。

她的倔强,头一次没有叫奶奶对她发火,奶奶只是看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便打发她去睡觉了。

躺在床上,秋阳咬着被角努力吞咽着哭声。奶奶的话她不是不懂,当秦川和廖莎莎以法语交谈时,她懂了。可她是不想懂……

十五岁的她,那般倔强地以为,只要她不想懂,事实能不一样。

也是在那个时候,秋阳才终于明白到,她心里对秦川的感情,早已经不是哥们式的感情了。

那件事之前,奶奶从来不限制秋阳跟人的交往。那件事之后,她奶奶便默默隔绝了她跟秦川。奶奶跟秦川妈妈说,她们家的小饭桌原本只是为了供应附近的小学生的,秦川已经十六岁了,大孩子了,混在一群小朋友里不太好……

之后,有一阵子,秋阳一直避着秦川和廖莎莎。直到秦川于她家楼下捉住她。

秦川以为,她是因为她对廖莎莎干的坏事才不敢见他的。听他拼命宽慰着她,说他知道她并不是有心那么做时,她忽然愤怒了。

“你什么都不懂!”

她愤怒地叫着,她推开他,想要跑回家去把自己藏起来,他却忽然将她拉进他的怀里,在她头顶上方低喃着,“我懂的,我什么都懂。”

那一刻,便是他俩什么都没挑明了说,她以为,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

虽然秋阳奶奶很不乐意看到秋阳跟秦川混在一处,可当秋阳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笑容后,奶奶只是一阵摇头叹气,咕哝着“不听老人言”,却也没有十分认真地去阻止他们的来往。

直到十六岁,秋阳都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对于那个廖莎莎,秦川曾这么评说:“你跟她比个什么,她跟你不同,她是温室里的花,我敢打赌,把你俩放到野地里,肯定是你活着回来……”

这是一向内敛的秦川对她说过的,最近似于表白的话。

虽然他从来没有明着表示过对她的感情,秋阳依旧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读出,这时的秦川对她充满了欣赏,也充满了一种以她为荣的骄傲。

她以为,他俩一定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秦川十七岁那年,他妈妈出人意料地过世后,他被他那突然冒出来的亲爹带走……

秦川走的十分匆忙。不过,即使这样,他也还是抽空见了她一面。她一直记得他离开前对她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在她开玩笑说,如果他不回来,只怕没两年她要忘了他时。

“你不会的。”他看着她,答得十分笃定。

那份自信,无来由叫她心里一阵愤恨。“你这么放心我?!”她说。

“是的,我是这么放心你。而且,”他忽地抢过她的手机,搂着她的脖子,硬是给他俩拍了一张合照。将手机还给她之后,他才接着又道:“我放心你,是因为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了。我知道,以你的本事,算没我在一旁看着,你也能过得很好。所以,你一定别让我失望,要让我始终很放心你才行。”

因着他的这句话,哪怕他走了之后,电话一天少过一天,哪怕奶奶几乎天天在她耳畔念叨着,“他这一走,跟我们再不是一类人了”,“他迟早会知道,你们不在一个世界里”,“他肯定会忘了这里”之类的话,她依旧死心眼儿地认定了他不会忘了她。所以她总反驳着她奶奶:“他在忙,他在学很多东西,他课业很紧,他很累……”

直到,当她忽然发现,奶奶已经不再唠叨了,而她却依旧会忍不住给已经有小半年没来过电话的秦川找着借口,“他忙啊……”

然后,她也闭了嘴。

其实在最初时,秋阳也试着主动给秦川打电话的。可秦川似乎真的很忙,忙着学他父亲给他安排的各种课业。每回她找他时,要么他不在,要么,没讲上几分钟,会有人过来叫走他。再之后,她不往他那里打电话了。

而且,当他的电话打过来时,虽然两人都表现得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可当他提及她不认识的人和不知道的事,以及她偶尔说起一个新朋友,而他反问着那是谁时,她总深深地感觉到,秦川,正渐渐地从她的世界里淡出。而有着秦川的那个世界,却是一个她连接触都接触不到的世界……

之后的几年里,秦川的课业愈发的忙了,电话也愈发的少了。有时候甚至只在过年时才会通上一次电话。而即使是隔了一年,以秦川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他才刚刚在昨天打过电话来一样,所以秋阳也配合着他,维持着她仍在他那个圈子里的假相,哪怕她心里,奶奶的那些话正在渐渐连成一片怀疑的阴霾。

秦川来电话时,奶奶总是默默走开,从来不回应秦川的那些问候。她也从来不主动跟秋阳提及秦川的名字,好像此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一样。哪怕后来秋阳的大学志愿,全都是冲着秦川所在的那个城市填的,奶奶也没有此发表过一句评论。

然后,录取通知下来了。虽然她只考中了专科,却是如愿考中了秦川所在的那个城市。

当她兴奋地抱着奶奶大叫时,奶奶才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对她说:“我看你还是忘了他吧,他跟你本来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算你俩以前是一样的,以后你俩也只会越来越不一样。他所受的教育,所接触的人群,所处的环境,都已经跟你不一样了。虽然说这话还早,可你要知道,夫妻应该是两条平行线,只有两个人的眼里始终都能看到对方,两条线才能齐头并进。一旦有一方看不到另一方了,这两条线,再不能叫作平行线了。像你们现在这样,他在前面,你在后面,你叫他怎么可能看得到你?算你努力追着他,你觉得你能追得上吗?退一万步说,算他没有忘了你,他愿意停下等你,你俩最终也能在一起,你以为你能融得进他的世界?你会说法语?会弹钢琴?还是懂得怎么跟人交际?这话我只再说最后一遍。你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我劝你还是醒一醒吧,忘了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年轻的秋阳,心里揣着一团烈火的秋阳,自然听不进奶奶的这番话。于是,一直默默忍受着奶奶各种言语攻击的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跟奶奶大吵了一架……不,正确说来,是她在那里尖叫发泄,奶奶却难得地没有压制下她的反抗,而是默默摇了摇头,回屋关了门。

而叫秋阳没想到的是,这些话,竟成了奶奶的遗言。当天晚上,她奶奶因脑溢血发作,于无声无息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六神无主的秋阳给秦川打了电话过去,依旧还是没找着人。她留了话,可直到葬礼结束,乃至于她去大学里报道,她也没等到秦川的一通电话,更没看到他的人。

那一刻,她终于相信了,奶奶的话是对的,算当初秦川觉得她很重要,现在的她,也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哪怕跟秦川在同一个城市里,她也从来没有试着去找过他。虽然她心里默默盼望着他能主动来找她……直到大二那年,她于报纸上看到两张熟悉的脸——秦川,和廖莎莎。

报纸上说,他俩一同出席了什么拍卖会,会上花了多少钱,拍了什么珍品,对公益事业做了多大的贡献……这些褒奖之词,秋阳只一目带过,然后目光凝聚在记者的一个猜测上——两家联姻将会给财经界带来如何的变化。

秋阳以为自己会哭的,可她居然没哭。好像一直等着的靴子终于落了地,她竟有一种终于安心了的感觉——原来,像她奶奶说的,这段感情,原来真的一直只是她一个人在“剃头挑子一头热”。

所以,当她于校园门口偶遇秦川时,她发现她居然能以极平常的态度待他,好像,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过什么特别的感情,他们只是幼年时的旧相识而已……

之后,秦川再没出现过了。秋阳一个人平静的生活着,直到二十六岁,她步入大龄的行列。

公司年会那天,一个同事借着酒意向她表白。她冷淡拒绝后,那人恼羞成怒地翻了脸。那人骂她是“冷血动物,连朋友都没有几个的怪胎”时,秋阳才于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自她上了大学后,她不仅断了和以前那些朋友的联系,也再没有交过一个新朋友。

而,细究起来,只怕是,秦川到底还是伤了她的心,让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发展起一段亲密关系了,哪怕只是同性的朋友,她也再没了对别人诉说她内心真实感受的能力……

那天,她茫然于这陌生的城市里走了一个通宵。等她于天亮时分回到她所租住的那间小公寓门前时,她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人双手叉在胸前,背靠着她的房门。一张熟悉的脸上,戴着一副陌生的黑框眼镜。

那一刻,连奶奶去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她,忽然支撑不住了。

泪崩的她,于头顶上方,听到秦川问着她:“嫁给我,好吗?”

虽然心里充满着不确定,秋阳依旧如同快要溺死的人一样,死死抓住了眼前的秦川。

所以,她点了头……

*·*·*

深深的井口下方,如镜子一般的井水里,倒影着一个大头娃娃。这娃娃明明年纪不大,偏偏脸上的神情,透着一股和年纪不相衬的沧桑。

如今已经变成阿愁的秋阳,默默凝视着浮在井水里的木桶,心里想的依旧还是秦川。

是的,哪怕她穿越了,她心里依旧着秦川,不然当年也不会在秦川一句解释都没有的情况下,那般贸然答应了他那突兀的求婚。

她奶奶曾说过,生活里有太多东西比情更重要。可年轻时的她置若罔闻。那时候的她认为,只要秦川她,她什么都不在乎。直到嫁给秦川十年之后,她于现实中一一验证过奶奶当年的那些预言,秋阳才发现,原来果然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为了不从“平行线”变成“单行线”,她努力学习着怎么在秦川的世界里立足。可她能够学会怎么举止得体,怎么妆容高雅,怎么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她终究学不会怎么去品鉴红酒,怎么去欣赏画廊里高价的画作,怎么……成为秦川那个阶层里的一份子。

和电影电视上那种浅薄的豪门嘴脸不同,真正的“上流社会”,是从来不会当面对人流露出一丝一毫不礼貌之处的。而,正是这种疏离的礼貌,叫秋阳深深感觉到,算她再怎么东施效颦,她和他们,依旧处于两个阶层。哪怕是秦川,其实心底也并不认为她能配得上他吧。当她抱怨着她学不来什么东西时,秦川总宽容地说着,“你没必要学别人”。那时候的他,大概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他话底隐藏的那份轻视。典型天蝎座暗黑性情的秋阳总忍不住暗暗想着,他之所以没有像对下属那般严格要求她,大概是他于潜意识里也认为,她跟他们这些“天之骄子”是不同的,所以他才不去苛求于她。

所以,他才会对廖莎莎那么评说她,用当年他对她形容廖莎莎的同样用词——

“你跟她不一样,以你的本事,不管到哪里你都能过得很好。可她不行了……”

当他这么说时,大概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他对她,已经早没有了欣赏之意,剩下的,只有责任了吧……

“当心!你这样会掉下去的。”忽然,有人伸手扣住阿愁的肩。

阿愁蓦然抬头,却是立时和一张熟悉的脸对在了一处。

“秦、秦川?!”

*·*·*

与此同时,隔了两个坊区之外的广陵王府里,那午睡到这个时辰都还不见醒的二十七郎君李穆,则猛地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阳……”他大叫着坐起身来。

床边,宜嘉夫人新送给他的那个小番奴狸奴吓了一跳,赶紧揭开帐幔往帐内看去。只是,他人还没有靠前,叫奶娘田氏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田氏急急将李穆抱进怀里,一边柔声哄着他,一边伸手抹过李穆汗湿的额,问道:“小郎这是怎么了?魇着了吗?”

从小在李穆身边侍候着的大丫鬟珑珠绕过奶娘,拿起李穆的枕头连拍了三下,又翻过一面重新摆好,才问着他道:“梦到什么了?得把坏的说出来,才不会变成真的。”

“梦到……”

虽然于一年前忘了所有的往事,却终于以记忆换来一副健康身躯的李穆,抬头看着他奶娘眨了眨眼,然后说了一句叫服侍他的人全都一阵胆颤心惊的话:“我忘了。”

幸好,这一回他只是忘了他的那个梦而已。

被服侍着重新躺回床上,看着那绣着五谷丰登图的朱红色帐顶,李穆不禁皱起眉头。他虽然忘了大半的梦境,可梦里那种可怕的感觉,依旧紧紧缠绕在他的心头。那是一种如同被人生生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血肉般的痛楚。一种他不愿意失去,却又没办法挽留的悲痛和……不解。

“为什么。”他喃喃道。

“什么?”

狸奴那张黑黑的小脸再次从帐幔下方冒了进来。才刚进府没两天的他,如今对王府里的各种规矩都还不太熟悉。

李穆眨了眨眼,翻身看着这一脸憨厚的小番奴道:“我梦到我好像一直在追着什么人问‘为什么’。”

“什么人?为什么?”狸奴顶着张傻乎乎的脸问道。

“是啊,什么人,又为什么……”

翻身回去,李穆将双手交叠在脑后,不禁一阵皱眉思索。即便是当初知道自己遗忘了所有的事时,他也没有这般努力去回忆过什么,可这会儿他却觉得,这个梦对于他来说应该十分重要。

可是,和所有的梦境一样,李穆越是想要去回忆,那梦境离他越远。最后剩下的,竟只有一股情绪了。

而,叫李穆惊讶的是,他发现此刻萦绕于他心头的,已经不再是那种火烧火燎般的灼痛了,而是一种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难解的、酸涩又甜蜜的复杂心绪。

心绪起处,他的脑际似闪过一个人影。可当他凝神细辩时,却又什么都没能捕捉得到……

“什么呢?”广陵王府的二十七郎君喃喃低语着,蹙紧了眉头。(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