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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隔事不愿生凡人

“那位......老女人,现如今已经是风蚀残年的老疯子了。”邺王喃喃感慨,周游却依旧半睁眼皮镇定慵懒:“那是你不知道当初的事情,她和紫宸国公的事情。”

“什么事?”

周游望着月亮,好似故人在遥:“你不知道他,曾经爱她爱到什么样的境地啊!”

“这你又没看到,究竟是如何知晓?”

的确,周游这般说,在这漆黑的深夜冷宫里有些诡异瘆人,周游忽然窃窃发笑,他抬起手指猛地指向邺王眉心,令邺王虎躯一震,很明显又被吓了一遭。

“我是没看到她,但我从你的身上,就看到一切了!”

“道长,此话又是何意?”

邺王毕竟也是刀口舔血之人,并未被周游的气势所慑,周游也不打算过多矫情,抬手指指前方:“先拜访,再说话。”

二人屏气凝神,道士走在前面,邺王跟在身后,又穿过了几处荒废宫廊。

邺王望着眼前道士的背影,并不伟岸却好似乾坤吞吐,他静静地抱元守一往前行路,举手投足间却好似有光影流转,渐渐地看的久了,四周的破败颓废好似都顺眼了一些。

属实,邪门。

盏茶时辰过后,邺王拉住周游,指指前方一处偏角:“那间房早些时候是东暖阁,那老人现今便居于此处。”

周游点点头,浑然无惧色,抬脚上前扣门,那门已经锈烂,青铜衔环上斑驳错杂,不是往日所见的饕餮兽首,而是一对羽翼腾飞的禽类浮雕:“这是什么鸟兽?”

“凤栖鸟,凤凰。”邺王张口就答,宫里这种物事他最为熟悉。

“这鸟下面雕的是什么花种,看着不像寒杏。”周游又问,但这次邺王却摇头表示不知,周游自己瞧看半晌后默默记下,不再耽搁继续行路。

二人入内,里面一片漆黑,一方八仙桌,上有半盏宫灯,已经粉身碎骨。

桌后有紫檀椅子,一左一右,居中一副黄画,墨色已经花了,看不清绘的什么,上方一块匾额,上书“有凤来仪”,旁边乃卧榻,依旧是紫檀黑木,采光良好,但窗子却被封条封了。

一个人坐在床上,身穿大红衣氅,头戴新娘盖头,双腿并拢赤脚,手脚皆雪白修长,指甲比小指还要长些,静若枯木,对二人到来置若罔闻。

她坐在那里,好似从未活过,没有丝毫声息,像是从未存在过似的。周游倒是自来熟络,在外面抬了太师椅径自坐下,邺王知道周游的古怪脾性,也没有怪罪他的冒失之处,自己拽了另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周游不喜欢和人主动说话,因此并未率先发言,邺王也没有贸然说话,对面的人好似阴间新娘一般寂静无声,三个人就这般陷入了冷场。

这般一坐便坐了盏茶时辰,周游倒是兴致盎然,左看右看,又把眼前人从头到脚观察了个通透,但邺王浑然是坐不住了。

“大娘,胤儿来看您了。”

对面人没有说话。

邺王似乎有些紧张:“大娘,胤儿知道你不喜见生人,但这位道长是在下挚友,现在也在为凉弟做事。”

此话说完,老女人似有所动:“凉......儿?”

这声音好似破旧车辙,亦像是搅烂的缝纫机枢,好似是千百年未曾说过话一般不大熟练。邺王闻言似有不悦,但还是恭敬回复:“不错,道长是受我弟弟尊敬的门客。”

周游闻言笑笑,看看邺王,似乎更觉好笑,又哂笑了几下。

邺王浑然没有玩笑心思:“大娘,此番前来,其实是想问您一些事情。”

但老女人并不回应,依旧在我行我素。周游见她不理也浑然不恼:“成钧十六年,对婆婆来说,肯定非比寻常吧?”

此话出口,面前人明显身子一抖,随即再次安静,仿若什么都未发生。

周游:“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成钧十六年,你第一次见到他,他第一次爱上你,是不是?”

对面人没有说话,但轻轻起伏的头盖巾已经看出,她的情绪有了明确的起伏!

邺王一言不发,紧张的听着二人对话,空气里透着层层诡异,但就是说不出来为什么。

周游继续追问:“你看看我身边的邺王,还有远在江湖的太子凉,你想到他们,心中是恨还是爱?”

邺王疑惑着看向周游,周游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

“依我看来,你是又爱又恨,只不过爱多一些,恨少一些罢了。”周游看看邺王英挺的面庞,接着道:“毕竟他们那么年轻,你恨的时候,远远比你爱的时候少!”

此言一出,面前人突兀间站了起来,好似一个身着婚服的红色女鬼,着实是把邺王吓了一惊!

窗外的月亮越来越白,月辉洒在屋子里惨白惨白的,照在鲜红如血的头盖帘子上,色泽艳红的有些微微扎眼。

周游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坐在那里盈盈浅笑,但他越是发笑,气氛就越是诡异,邺王轻轻推搡周游,道士不以为意,盯着面前人笑的更浓郁了!

面前人亦是死寂般定立如松,忽然她迈开步子,赤着脚冲出了这间废弃的暖阁,朝着外面发足狂奔,眨眼间便来到了硕大的月光下,这可着实是急坏了邺王。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心,她跑不远的。”周游话还没说完,邺王已是慌张追出去了,顺着窗子使个燕子翻身便出了东暖阁,他口中的大娘已经跑出了前廊,只剩下一抹红云在眼前闪烁飘忽。

邺王追到前廊门口,回身看向周游,发现这青衫道士依旧不慌不忙,优哉游哉的出了门,步履风雅,恣意自然,倒是让他感到莫名心烦意乱:“我们得跟上去,周道长!”

“莫慌,我说过她跑不远的,再说她只不过是走的快些,上了年纪了哪里跑得动,你也别问我,我又不是她,也不清楚她为何这般。”邺王大步流星往前疾走:“那好歹也要见着她才能继续盘问!”

周游:“嗯,我猜她也是这么想的。”

邺王戛然止步:“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是故意的!故意引我们去向该去的地方!”

“那我们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不然人生太无趣!”

二人说完便走,邺王一直风风火火,但周游却一直拖他的后腿。

久而久之,邺王有些不耐烦了:“道长,你到底要做什么?”

“测试一下。”

“测试什么?”

“人心!”

夜里风大,明月高悬,白雪飘洒,一个红衣人在废弃的冷宫里疾步穿行,每走一段便停下来踟躇半晌,后面的青衫道士好似闲庭信步,一路跟着一位略显焦急的王侯子弟,就这般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去向什么地方。

直到,红衣的老女人来到了一口古井旁。

月华凝霜树梢头,灯影人烟黄昏后,意境是极好的,但偏偏有人坏了兴致。

周游望着古井边那个红色的人影,她的背影并不佝偻,但即便只是简单的站在那里,就已经是满身抖落的沧桑。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貌似是看着一位追本溯源的古人,又仿若瞧着一位颠沛流离的哀者。

老女人的头盖巾是那样的鲜艳夺目,大喜的衣着是那样的与周围格格不入,她就这般混不搭调的站在朴实无华的月光前,似在哭泣,又好似清风冷雨般大彻大悟。

周游瞧看半晌,竟然渐渐看的痴了,邺王倒是颇为焦急:“道长,我们是不是该拦下她?”周游:“殿下想做那便去做,我只是喜欢看整件事自然地发展,不过殿下干涉进来也无大碍,毕竟世事变化无常,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那本王要去和大娘说说,本王等不得!”邺王加急了步子,周游笑笑:“马上讨生活的人,做事情都喜欢马上做。”

话音未落,邺王已赶到女人面前:“大娘,您来此地作甚?”

被称为大娘者并不回应,只是把头微微前倾探向井口,盖头帘子微微扬起,不过天色不明,看不清楚五官轮廓。

“大娘,你看那口井做什么?”他尽量压低声线轻声发问,可红衣女人还是置若罔闻。

周游走到邺王身后道:“这口井你可曾知晓?”

邺王:“并不太熟,幼时和弟弟来此地玩过几次,那井好多年了,无甚稀奇,早已干涸。”

周游:“那她看的这般入神,便不大对劲了。?疯子特别注重的事物,我们更要特别注意,她把想忘的都忘的一干二净,那么剩下的即便是痴傻亦不曾相忘的东西,就是真相的一部分!”

二人说话间,井边的大娘突然开口说话了,细细听来竟然是一句诗:

“三千珠帘弃置身,华春槛里出凡尘,露华浓重霜秋色,隔世不愿生凡人!”

这句诗吟的千回百转,初时哀怨连连,随即高亢豪迈,进而伤春悲秋,最后竟然声嘶力竭!

邺王不懂诗,但周游是嗜诗之人,闻言已是听得痴了。

邺王推推他道:“道长,说的是何意?”周游不答,眼神迷离,口中喃喃:“华春槛里,三千珠帘!”

“道长,你怎么了?”

周游不去睬他,依旧径自喃喃:“露华浓重,霜秋色啊!”

邺王见他这般,只得径自思量,谁知这般思量,忽的机警起来:“道长,这诗我很早以前便听过的!”

周游听到此话,眼神忽的清朗:“你在哪里听到过,何时听到过?”

邺王面色愁苦:“本王一时片刻想不起来,你方才为何不答本王的话?”周游楞了一下:“刚才你问我的都是废话,自然不答。”

“道长,这是你第几次亵渎本王了?”邺王微微恼怒,周游哂笑:“殿下,这是你第几次跟我说废话了?”

二者针锋相对,互相不让分毫,便在这时,井边的人忽的纵身一跃,在二人眼前就这般跳了下去!

二人纷纷惊愕,邺王率先反应过来,冲上前去却什么都抓不到了,周游也跑了过来,古井边缘雾气昭昭,井外只剩下一个鲜艳的红色头盖,安静的睡在那里,睡相难看,略显讽刺。

“她到底是谁?”道士径自喃喃,站立不动。

“我怎会知道!”邺王方寸大乱。他不住地朝下方大吼,但除了余音寥寥外并无任何回响,下面传来的声音瓮声瓮气,听起来貌似并不浅显。

邺王见状更急,抬脚便要下去救人,周游一把将其拉住,嗔声道:“等等,有古怪!”

他抬起手,轻轻于空气中挥挥手臂:“哪里来的雾气?”

“人命关天!”邺王还在关切着老女人的安危。

“北戎国的天已经塌了,这女人头朝下栽下去,想要活命已是不可能,你下去亦是晚了,何必急于一时之间!”周游边说边挥舞袖子。

“那你说说,到底哪里古怪?”邺王话问到一半便停了,他看到周游挥挥手臂,空气里有淡淡雾霭,在指缝间荡起尘埃,于月华中涟漪如清波浮水。

“你仔细想想看,方才这里可曾有雾气?”

见他冷静下来,周游继续引导邺王分析,邺王闻言摇摇头,随即又看了看天色:“属实是没有的,不过现在已经接近辰时,朝露初显,也算正常。”

青衫道士对此说法完全不认同:“殿下此言差矣,这雾气并非霜华,朝露霜华乃灼阳初升所致,眼下残月未坠,日华不起,不可能会有朝露,因此这雾气也绝非自然大道所为!”

邺王闻言立时警觉:“你的意思是,这雾气是有心人放出来的?”

“并不清楚,不过必须处处留心,接下来你且听我言,步步为营我们才能继续把事情探下去!你仔细回想一下,方才你可曾亲眼所见这人跳下井中?”

邺王:“红衣裳一闪即逝,四周有雾,看不太清晰,但应当错不了。”周游:“殿下这般说,那便是不确定了,不确定的事情,我们就不能乱说。”

经周游这般说道,邺王更加难以肯定,毕竟方才二人在争执,夜黑雾重又事发突然,越是周游生疑,邺王也就越是立场动摇:“你的意思是,大娘她并没有跳井?”

“我也不能确定,所以我说殿下莫急,我要下去瞧看一番!”

这话可把邺王惊着了:“你一介文弱道士,如何使得这般活计?”

周游神色郑重,没有任何玩笑之意:“此乃万全之计,雾气若是真有问题,殿下下去探视,我若遭逢不测,到时候上面封了井盖,我等便都死无葬身之地!”

此中利弊邺王当然明白,眼下也只能这般行动,当即再三嘱托:“那道长要加倍小心!”

周游笑笑,举起手中链子道:“不劳殿下挂心,殿下只需记得许诺过帮我申明冤屈,将我这副链子除去便好。”

邺王闻言也笑,只不过笑的不太随意,他从腰间取下一柄三尺小剑递给周游:“道长拿着傍身,这井壁若是光滑,还可借一些力道。”

周游接剑,握在手里思量半晌,随即不再耽搁,翻身落在井中,双腿支撑着两侧井壁,古井不大,里面深邃黑暗,他身材并不丰腴,在井中还有一定的腾挪空间,就这般一寸寸往下攀附,不多时已不见踪影。

邺王虎目圆睁的站在井边,四周雾气渐渐浓郁,邺王望望天上,月亮逐渐熄了,真正的朝雾伴着清雪就快到了。

四下里黑暗无声,邺王戎马多年,等待一个人并不会感到寂寞,他静静地看着井口,听着大风刮过井边的声响,像孩子哭,也像猴子叫。

红色盖头紧紧贴在井沿上,并未被风刮走,邺王盯着盖头看了几眼,忽然井下起了风,呼啸盘旋,进而便鬼哭狼嚎,各种声音错杂着往上翻涌,邺王迅速匍匐在井口往下细听,耳边轰轰隆隆,闭上眼睛看到的便是一方惨烈的古战场!

而下面,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情,还真不好说。

邺王现在的心绪,和这口古井一般骤起波澜。

他听不到周游的声音,井里面呜咽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叫!

他很想就这般下井,但周游的话又着实说的在理,四下里雾气昭昭,这雾气若是有心人放的,那么一旦井上无人,被施手段便无计可施,邺王本就是将门出身,行兵打仗亦工于心计,使自己腹背受敌这种亏本买卖,他向来都是不做的。

况且说到根本,他和这位青衫道士之间亦不过是相惜之感,立场上并无同向之志,交情上也无酒肉之欢,往日里见他恃才傲物或可夸耀称赞,但眼下这般境地还真的不值得他去为他赴汤蹈火。

换言之,他们本就无关。

又过盏茶时间,远方雾霭深处有了一点橙黄,邺王大马金刀的跨坐在井沿上,丝毫不把井里面的怪声放在眼里,反倒是远方的橙黄愈发壮大,最后破雾而出,竟然是一支棱角精致的红木宫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