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游戏小说 > 一个村庄“被现代化”的背影 > 桔 乡全文阅读

泱泱天地间,如果有一块被你称为故乡的地方,那里一定有着某些东西让你怀念,让你在低眉抬首之间,心海里泛起一丝轻柔的涟漪,会有某些常常在心头一闪而过的光影。这些东西已经融入你精神世界的血肉之中,宛如你从血肉中长出的指甲,从皮肤中伸展出的毛发。让你魂牵梦萦的那块地方,因为它不再是一块地理意义上的方寸土地,几经人生磨砺,它早已幻化为你的一种精神图腾。

与人生很多最初始的记忆、趣味与情感一样,我对于故乡一词的理解,是从座落于赣西红壤丘陵间的一座村庄开始的。如果说人生是一条线射,那么这个村庄就是我人生射线的端点,一切由此开始。如果说,人是被上帝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那么这个村庄就是自己从另一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着陆点。着陆,然后睁开双眼,打量着这个世界,人生就此开始。这人生的着陆点就永远成了自己的故乡。

对人生着陆点之类问题的哲学思考,那是长大以后才有的事。幻小稚气的我是在触摸、聆听和品尝中理解自己置身的这个世界的。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我并不知道自己正按照上帝的设计循序渐进对世界展开探索。我瘦小光洁的额头上渗着细小的汗珠,走遍了村前村后的每一条路,跨过了每一块石板桥,走过每家每户的檐廊,穿行过每一条巷同,甚至熟悉了每户人家的牲畜。后山的灌木丛林成了我的熟地,我知道雨后哪棵树下会魔术般生长出一丛丛红的、黄的蘑菇,熟知哪些树上挂着美味可口的果实,哪些地方经常有鹧鸪和斑鸠出没。我尝遍了村前村后各户人家院子里的果子:春末酸涩的李子,入夏时节脆嫩的毛桃,由紫而乌黑的桑椹,十月里带刺的板栗,秋天的鹅梨……我整天在村子里晃悠,寻找新的未知领域,希望发现一个新的世界。

这时,那棵桔树出现了。故乡第一次以桔子的清香、美味的诱惑和探索的紧张出现在我面前。

村前的小水圳旁,在几棵高大苍翠的柚子树的掩护下,站着一株枝叶浓密的桔树。从小伙伴们的描述中得知,它长出一种与柚子相似却更诱人的果实:它个头小,味道更甜,而且皮薄,可以直接用手剥开吃。小伙伴们都叫它“剥柑”。树正对着兵华家的大门口,兵华奶奶整天端坐在那幽暗古旧的老屋门口,用一双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过往的顽童,看守着她那近乎神圣的果实。这是个银发焕然却耳聪目明的老人,一身古旧的青衣,佝偻着脊背,两眼空洞无物,好像身后的门洞,随时可能窜出一只黑猫,尖叫着让人颤栗。这让每个对桔树有非分之想的孩子都心生畏惧、望而却步。这是村里唯一的桔树,对于一个已经尝遍村里所有可以找到的水果的孩子来说,这是我需要攻克的最后一座城堡了,其诱惑力自不言而喻。我在村子里看似漫无目的溜达中,暗地里有了一个目标。我要伺机下手,只消一会儿的功夫,我就会像猫一样攀上枝头,完成我在梦里一遍又一遍演绎过的美事,在枝头饱餐一顿。可是,事实上我每次到兵华家门口都是快速地逃也似地跑过,那双深邃空洞的眼睛使我背脊发凉。我双眼快速扫过那株桔树:桔子红了,悠悠地挂在树梢,却从不理会一个孩子焦灼的渴望,在深绿的树叶包围中醒目得让人心痛。目标近在眼前,我却躲在老屋墙角后,远远地看着它渐渐成熟,一次次地让自己在想象中剖开桔皮,享受饕餮的快乐。

但终于有一天,我看到那桔树沉甸甸的枝桠伸直了身子,那橙黄的果实和我所有的希望一样已彻底离开了枝头。我眼睛里悄悄地噙着泪水,但却不敢告诉别人,只让微微的沮丧慢慢地吞噬着自己。

算来,这应是我在故乡较早遭遇的“挫折”之一。于我而言,它不仅仅是外部世界的事件,而成了我的精神事件,它是我对世界的探索道路上的一个印记、一道屏障。或许,这就是艰难人世在童年对我的模拟训练与预告?

若干年后,父亲不知从哪弄来一株桔树。我们把它栽在院子正中。看着树冠伞一样一日日舒展开枝叶,过去的怅然被日益充盈的期望慢慢冲淡。每到春天,它枝叶间就缀满了白色的小花,细细碎碎,挨挨挤挤,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引来无数嘤嘤的蜜蜂,让寂寞的院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一阵风吹来,花瓣纷纷落下,白了一地。不久,花儿落尽,枝叶下就藏着小小的绿色果色了。我们兄妹几人对桔树倍加呵护。施肥松土之外,傍晚或清晨绕在树前逐枝清点它的果实,成为我们那段日子里最大的乐趣。看着桔子一天天饱满、浑圆,由青而黄,由黄而红,满院子浮动着淡淡的桔香,日子似乎也甜润起来,让人沉浸在一种宁静的幸福与自足之中。直至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常常将十月与桔香联系起来,当我在城市里见到第一框桔子上市,我就会想起故乡,想起大自然中的十月,想到那被秋风渲染得五彩斑斓的丛林,想到那早已不存在的村庄后山上火红的枫叶和乌桕叶。

直到九十年代,村后大片荒芜的红壤上,才被人辟为果园。杂树生花的灌木一一铲除,栽上了大片蓊蓊郁郁的桔树。一种新培植的蜜桔品种——新余蜜桔取代了早先的品种,高品质的蜜桔助推了产业化的进程,蜜桔走进了千家万户。这时的我,也早已不再满足于在一个村子里的探索,离家远游,开始在城里谋生。也许是距离产生美吧,人在他乡,故乡的含义才渐渐明晰起来,关于那个村庄的点点滴滴的印象与记忆常常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交错、跳跃与叠合……而那遥不可及的桔子和自家院中的桔树,与村后满园飘香的桔林,则永远地定格在故乡的容颜上,成了故乡在我心里不可割舍的意象,牢牢地深嵌在我精神世界的深处。当我回首故乡往事,那里总立着一片桔林:广阔的红土丘陵,无垠的苍翠桔林,累累的橙黄果实,飘来绵绵的桔香……

可惜的是,几年前,村子旁建设经济开发区,村后的桔林被连片铲去,代之而起的是厂房广厦、通衢大道,农业文明的挽歌与工业文明的壮歌一起奏响,故乡的具象正一点点被蚕食。偶尔回到老家,看到那胴体一样优美起伏的红壤山丘,正被挖土机粗砺的机械手一点点推平,心中常常难以抑制地失落。我知道,终有一天,故乡将成为没有血肉的躯壳,虽然填满了现代工业文明的高大建筑,却没有一物会真正属于故乡。当村庄的土地覆盖上街区的水泥时,桔香,会引领我找到聊以**的故乡吗?桔香,依然是我辨认故乡的标志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