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全部路程的三分之二，终是靠岸停泊，补充物料。
晏无洵在航船中，接到了如意门人的飞鸽传书。等船靠岸的时候，便决定离船片刻，也顺便探查一下大禹朝现在的情况。
“平晓，你与明珠就呆在船上，切莫随意下船走动。我已嘱咐了船家，多加照看皇上。你们三人只要不去主动接触外人，这停船靠岸的期间，应该不会有任何的危险。大哥我很快就回来。”
晏无洵如此胆大放心地留下他们三人独自在船上，也是因为自己已经收到了孟逸扬的消息，知道他们的计划已经成功，追杀的影卫全数被引开了的缘故。
“无洵大哥，你放心去处理门中之事吧。我和明珠不会出去乱跑的。我们也会小心注意着皇上的举动。不会发生任何危险的。”
“是呀，晏公子，你放心去吧，明珠一定好好照顾小姐，还有皇上！”
孟平晓很清楚，门中有事需要晏无洵亲自处理。奈何之前一直船行于海，飞鸽传书来去数次，似乎都未能真正解决问题。如今好不容易船靠了岸，晏无洵自然该下船去将事情处理好了，才是安心。
“那好，大哥去去就来，你们自己小心。”
晏无洵多少都是有些无法放心。但是他身为如意门门主，门中事务自是不能因为私事而惘置不顾。
如今门中有事，唯有速去速回，解决妥当才是正理儿。
晏无洵将孟平晓与明珠这主仆二人细细叮咛了一番，再察看了沉星的情况，又再次嘱咐了船家需要注意的事项之后，这才调头下了船去。
然而，百密尚有一疏，更何况是只剩下了刻意躲避着沉星的孟平晓、害怕畏惧着沉星的明珠，还有搞不清楚状况，纯粹拿钱办事的船家。
这样的组合，又如何能不出意外呢？
“明珠，你去皇上的房里伺候着吧。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看书，不碍事的。”
“小姐……那个，那个皇上正睡着呢。明珠呆会儿再去……让明珠再陪陪你吧……”
孟平晓让明珠去将沉星守着，明珠却千万般不愿地推拒着。自从那次冒犯了沉星，每次进房伺候汤药，她都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总是感觉自己一个不小心，项上人头便要随时落了地般。
看来是被吓得不轻的。
“那好。皇上既然睡下了，你就呆会儿再去。不过，你现在得去把船家找来，让他守在皇上的房外，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惊扰，知道吗？”
明珠的胆怯，孟平晓自然是一清二楚。现在，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千方百计想要避着沉星呢？
“是、是、是，小姐，你真好！明珠这就出去。”
孟平晓的善解人意让明珠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开门跑出去找那船家去了。
如此一来，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一直等到晏公子回来，她也许都不用单独去面对着皇上了。
船家收了晏无洵的金子，自然是乐得效劳。在加上这奴才主子，一看就知非福即贵，更是不敢怠慢了分毫。
他听得明珠的吩咐，干脆就端了一根小条凳在沉星的舱房门前坐下，像条看门狗似的守在那里，不让任何人靠近了分毫。
如果一直这样在门口守着，当然是很好。可是，意外，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候发生……
“船主，船主，码头上有人和咱们船上的客人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打起来了？怎么会打起来了？怎么一回事儿？”
“哎，还不是这码头上的老婆子，硬要拉着人家下船活动筋骨的客人买软糕。人家不买，她就硬是缠着，结果把客人惹恼了，就使劲推了她一把，把人推倒在地上，软糕也全撒了出去。本来客人是想赔钱了事的，偏偏老婆子家的大壮来了，你也知道那大壮的臭脾气，哪里肯轻易罢休。这不就缠着咱们的客人不依不饶了吗。所以，咱就想到船主你了。你快去劝劝吧，也许二壮还能卖你个脸面。”
“可是……这个……我，那个……”
船家迟疑地看看身后紧闭的舱门，犹豫不已。
“可是什么？怎么了？你看什么？哎呀，快跟我去劝架吧。这事儿要是闹大了可不好。咱们的客人若被大壮伤着了，可是对谁都没有好处，弄不好，还得耽误了咱们起船的时间，那可就是大损失了！”
“没，没看什么。你说的倒是在理儿，这事儿闹大了，咱们确实是担待不起。我跟你去看看吧，咱们走！”
暂时离开一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反正里头的大爷正睡得香，那小姐和她随行的丫头也在自己的舱房里呆着，怕是暂时都使唤不上人。他走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应该没关系吧？
船家被来人急匆匆地催促个不停，他心里如此思量着，便站起来将原本坐着的小条凳横在了沉星的舱房前摆好，仿佛这样便能代替了他阻止任何人靠近似的。
求了个心安理得，便转身跟着劝架去了。
只是，小条凳既不能说、也不能动，哪里当得起守护沉星的资格？
船家才离开一会儿的功夫，小条凳已经被人一脚踢倒在船沿边儿上，摇摇欲坠下海的悬在了那里。
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
小耗子一样咂嘴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起在沉星的耳边，伴随而来的，是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像是很久不曾沐浴的人身上所带出的体味。
沉星忍无可忍地皱紧了眉，再也无法装作熟睡地睁开了眼。正想严厉质问的话语却因看见了自己床前的这个不速之客而梗在了喉间，无法出口。
他的床前，蹲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褴褛的衣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裸露在外的皮肤尽是污脏。眼前的小孩，已邋遢得看不出真实的性别和原本的模样，却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足以震憾任何人的心灵。
这当然也包括了沉星。
“你……”
小孩儿直直地看着自己，毫不惧怕。嘴里仍是不间断地发出吱吱声，身上仍是传来阵阵令人作呕的臭味道。但是他／她的眼睛，却很疲惫、很沧桑一般地看着沉星。
“大爷，你醒了吗？”
小孩儿开了口，细嫩的声音显示着她是一个小女孩儿。她见沉星动作迟缓、略显困难地尝试着要从床上坐起来，竟然主动靠上了前去，伸了乌漆漆的一双小手想去扶他。
只可惜，她瘦的小鸡爪似的一双小手，除了在沉星干净的衣裳上留下了一抹污迹，哪里有足够的力气帮到他什么。
“没关系，小孩儿，朕……我自己来。”
“喔。”
小女孩乖乖地退开到一边，重新蹲会地上，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沉星，嘴巴里继续发出吱吱吱的声响。
在她的注视下，沉星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成功地坐了起来。在他还在喘气的间隙，小女孩儿再次开了口。
“大爷，你生病了吗？我家婆婆也生病了。她也常常像你这样，很费劲很费劲的从床上爬起来。可是，她都说没关系，然后就让哥哥带着她出门去了。大爷，你也要出门去卖软糕了吗？”
“。小孩儿，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偷偷跑进来的。婆婆和哥哥在外面。我想坐船。大爷，坐船好玩儿吗？”
小女孩毫不在乎沉星是否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继续筒子倒豆子似的一味倒着自己想说的话。
“大爷，你能施舍给我两个铜板吗？我们家在和女洼国打仗的时候被烧光了，婆婆、哥哥和我没钱吃饭了。”
想起婆婆交待的，遇见衣着讲究的大爷，要记得讨要一两个铜板，小女孩又背台词似的，将自家大人事先教给她的那句乞讨说辞背出来给沉星听。
“你说什么？女洼国？打仗？”
正在心中思考，繁荣富庶的大禹朝为何会出现这样寒碜贫穷的孩子，为何这样的孩子竟有一双沧桑疲惫的眼睛，纯真不在、无忧不在。这孩子竟语出惊人，告诉了沉星一个震惊万分的答案。
“嗯，婆婆说我们国家正和女洼国打仗，因为皇上和皇后吵架了。可是，我们家也没有了，我每天都吃不饱肚子。大爷，为什么要打仗？皇上和皇后不能和好吗？”
小女孩儿睁着一双大眼睛问沉星，此时的模样却像在控诉着沉星这个真皇的无能。
面对她的话语，沉星震惊无比；面对她的问题，沉星无言以对。
大禹朝竟在与女洼国交战？
大禹朝像这般模样的百姓还有多少？
先帝的百年基业，已经被月容糟蹋到了何种地步？
而他，对这所有的一切竟然一无所知！
他枉为皇……枉为皇！
“二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该死的，快给老子滚出来，看我不告诉你婆婆，让你哥打死你这小蹄子！”
船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劝住了架，却不想才一上船又差点吓破了胆。
沉星的舱门开着，小条凳悬吊吊支在一边晃荡。舱房里，一身贵气逼人的公子已醒来，而蹲在他面前脏兮兮的小孩儿，不正是那卖软糕的老婆子和脾气火爆的大壮正在到处找的二壮吗？
“公子，都是我的不是！我该好好守在外头，不让任何人打扰到您。这孩子还小，不懂事，误闯进来惊扰了您，您不高兴就责罚我吧！这孩子才在乱世里被毁了家园、失了爹娘，就当您行行好，可怜可怜她福薄命苦，千万别和她一般计较！”
船家见沉星一脸阴沉，误以为他是恼着小女孩惊扰了自己，吓得赶紧连声陪着不是，生怕他一个不高兴，遭殃的可就是这本来就可怜的孩子。
“……大禹，现在很乱吗？如何一个乱法？你仔细地说来听听。”
沉星开口了，问出的话，却让船家有些二仗摸不者头脑。但见她似乎没有怪罪二壮的意思，却也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趋上前去，想要将现在这乱世好好道个清楚明白。
“公子一直病着，似乎还不知道咱们大禹现在的局势吧？这一次可比两年前那场还乱着呢！照我看来，现在这混乱一起来，怕是短期内平静不下来了。唉，受苦的都是咱们这些老百姓啊！皇上也不知道将作何应对，皇上若是能看见咱们百姓的痛苦，能听见咱们百姓的心声，那该有多好啊……”
“船家，你快别说了！”
孟平晓听见了动静，出门来看，走到沉星的舱房门口时，该说的、不该说的，快嘴的船家都已经对沉星说了一个七七八八。吓得她赶紧出声阻止。却在话一出口时，换来了沉星的横眉冷对，这才慢一拍的反应过来，自己这一阻，分明就是欲盖弥彰。现在要阻止，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你知道？你和晏无洵早就知道？”
“……是……”
“你们竟敢隐瞒不报！岂有此理！”
“我们是为了你着想。无论现在局势如何，你都应该先随我们回北疆，将身上的伤治好，这样，你才有足够的本钱去护卫你的天下、保护你的百姓，不是吗？我不认为我们瞒你，是错！”
“你……滚，都滚出去！”
孟平晓理直气壮的模样让沉星无话可说，刚刚发现的事实也让沉星变得沉重疲惫不堪。他用愤怒释放自己一身的重负，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他只需要独自呆着，静静地思考。
孟平晓明白。
她看着他突然垮掉似的模样，心又隐隐地痛了起来。此刻，他的不安、他的愤怒、他的无助，她似乎都能感觉得到。而这一切，竟然让她觉得心痛，为他心痛！
“船家，带着这个孩子出去吧。”
微微叹了一口气，孟平晓招呼吓得呆愣的船家带着小女孩出去。
“等等，给她一点足以营生的银两。”
沉星突然唤住了正欲离去的孟平晓，没头没尾地抛了这么一句话。
“是。我明白了。你别担心。在我看来，你应该先治好你的伤，你的百姓还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你回来，好好想想吧……”
孟平晓却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小乞丐一样的孩子。离开之前，忍不住回头再看了沉星一眼。他是一个帝王，一个背负那小女孩的未来，也背负天下百姓苍生的帝王！这一瞬间，孟平晓似乎又明白了一点什么……
当日，
叫做二壮的小女孩，领到了孟平晓拿给她的１００两银子，在船家的护送下，欢天喜地地回到了她的婆婆和哥哥身边。她给他们讲述船上遇见的那个好看又富贵，严肃又好心的大爷。她不明白，这个重新赋予他们新生活的人，其实也是间接毁掉了她曾经的幸福的皇上。
当日，
晏无洵回来，从明珠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一切都是自己的疏忽，但是沉星已经知道了真相，去与留，只能由他自己决定。他们谁也无法勉强一个帝王，所以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是静静地等待。
当日，
孟平晓回了房。心还在痛，心中却有陈年的旧伤疤轻轻至心间剥落了少许。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当日，
沉星沉默地独坐于舱房许久许久，渡船因此延迟了起航的时辰。只为了等待他的一个决定：去与留；伤痕累累上战场抑或养精蓄锐再出发……
最后，船终于还是离开了暂时停靠的码头。朝着最北的方向，迎风远航。
大禹之帝，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