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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0章 老无所依

万历三十二年,康应乾进士及第,先后在陈州、京口等地为官。

万历四十六年监军辽东,万历四十七年奔赴萨尔浒战场,在遇到穿越者后,康应乾的命运开始发生重大改变。

泰昌年间,康应乾在辽东,已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崇祯初年,随着开原军勤王入关,康应乾与平辽侯一起加官进爵,位极人臣。

武定元年,康应乾晋升大齐首相,旋即达到权力巅峰。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康应乾得势后,广平府鸡泽县的康家老宅立即重新“翻修”。

康府房屋从原先的三十多间扩建至三百间。

四重院落,院内有捧日楼、纯忠堂、康首相公祠、文昌阁、金刚散亭、大学士府等。

翻修工程所需费用全部由广平府知府、鸡泽县知县老爷们承担,不仅如此,几位老爷还亲自位临工地监工,广平知府张应魁给康府牌匾题词,连夜认了康应乾八十多岁的父亲为干爹。

本地豪绅富户、达官显贵对康家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从万历四十七年开始,每到过年前后,鸡泽县便会涌进来大量外地口音的师爷幕僚,这些都是从辽东山东过来送礼的开原官吏。

明末齐初着名文人孙雨菱曾路过鸡泽县,这样形容康府:

庭燎绕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屏列雉尾。说不尽的金碧辉煌,灿烂夺目。

不过这一切繁华景象,在康应乾失势后很快化作泡影。

早在康应乾被太上皇猜忌,罢去首相职位时,知府张应魁便命令鸡泽知县李鲁生封闭了张府所有出入口,说是防止罪臣家卷携带细软金银逃脱。

于是,康家大小数十口人来不及退出,被锁在了门内。

在得知康应乾被逮拿下狱,遭受蓑衣卫审判后,永平府的大小老爷们,个个如同饿狼们一般,不等武定皇帝诏令,便迫不及待冲进康府,开始抄家,从封门到抄家,中间相隔了半个月时间。

半个多月下来,康府中有些人活活饿死,一幕人间惨剧呈现在世人面前:康家老小妇孺,有17人饿死在府里,有的尸体已被饿红了眼的家犬吞噬殆尽。

根据大齐律法,官吏被抄家,通常只有三条罪状:一谋反,二叛国,三奸党。

康应乾的罪状属于哪一条呢?先不管他,谁让康应乾在位时捞那么多银子,现在失势了,就成了待宰杀的羔羊,鸡泽县本来就不怎么富裕,现在好不容易来了这样一条肥羊,不把康家油水榨干榨净,这些父母官们又怎么能善罢甘休呢?

而且这事儿得趁早,等到监军、钦差之类的人物下来,人多眼杂,银子就没那么好拿了。

此时,康应乾被封赏四万两白银,被太上皇恩准归乡的消息还没传回广平府。

地方上这些饕餮们在追赃时表现出的高效令人咋舌。

搜查、拷问,逼康应乾的家人交出银子。

康应乾的兄弟、侄子所有的财产都被搜了出来,广平知府、鸡泽知县一共得到黄金三万两、白银八十万两。

老爷们对这个数目还不满意,继续重刑拷问,非要康家人说出藏匿在外面的三百万两银子,不追赃到三百万两决不罢休。

康家被逼到山穷水尽,康应乾在广平府的几位好友,如曾省汝、王金、傅作车等,也受到牵连,这些人可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莫名其妙以窝藏藏银罪,被老爷们抄了家。

康应乾的几个兄弟和侄子被分头提审,抓进鸡泽县大牢,遭受各种严刑拷打。

此时距离康应乾下台不过区区九个月,九个月时间,康家便从钟鸣鼎食之家,沦落到家破人亡!

因受不住暴力与羞辱,康应乾的长侄康敬修咬破手指头在衣服上写下血书,为叔叔的清白抗辩。

这篇文章是这场正值风暴中一个沉重的文献,现节选于此:

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叹解网之无人,嗟缧绁之非罪,虽陈百喙,究莫释夫讥谗,惟誓一死,以申鸣其冤郁。

窃先公以甘盘旧卷,简在密勿,其十年辅左之功,唯期奠天下于磐石,既不求誉,亦不恤毁,致有今日之祸;而敬修以长嗣,罹兹闵凶,何敢爱身命而寂无一言也。

忆自去岁三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即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惨不忍言。至五月初五日,鸡泽知县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审,其当事噂沓之形,与吏卒咆孝之景,皆生平所未经受者,而况体关三木,首戴幪巾乎!在敬修固不足惜,独是屈坐先公以三百万银数,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惟变产竭资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且又要诬扳曾确庵(省汝)寄银十五万,王金寄银二十万,傅大川(作车)寄银五十万,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胆落。嗟此三家,素皆怨府,患由康门及之,而又以数十万为寄,何其愚也·······

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虑会审之时,罗织锻炼,皆不可测,人非木石,岂能堪此!今幽囚仓室,风雨萧条,青草鸣蛙,实助余之悲悼耳。

呜呼!人孰不贪生畏死,而敬修遭时如此,度后日决无生路!旷而观之,孔之圣也而死,回之贤也而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予于此时,审之熟矣。他如先公在朝有履满之嫌,去位有忧国之虑,惟思顾命之重,以身殉国,不能先几远害,以至于斯,而其功罪,与今日辽藩诬奏事,自有天下后世公论,在敬修不必辩。

祖宗祭祀,与祖母、老母饘粥,有诸弟在,足以承奉,吾死可决矣。而吾母素受辛苦,吾妻素亦贤淑,次室尚是稚子,俱有烈妇风,闻予之死,料不能自保。尤可痛者,吾有六岁孤儿,焭焭在抱,知亦不能存活也。

呜呼,炯矣黄炉之火,暗如黑水之津,朝露溘然,生平已矣,宁不悲哉!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康凤盘,今康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左圣齐天于于亿万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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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太初二年腊月二十三,广平府鸡泽县。

往日门庭若市的康府大门,现在见不到一辆马车踪影,不要说外省前来结交攀援的达官显贵,本地寻常百姓都像躲避瘟神似得远远躲开康家府宅,连街上讨饭的乞丐花子,也知道康府等同于阴曹地府,讨饭时候都要绕道走开。

长满荒草的前院内,厢房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只是裂痕已爬上了凋花的门窗,凋花的门窗已不再鲜亮,鲜亮的明堂已织上了蛛网。

康应乾的大侄子康敬修,身上戴着手铐脚链,蜷缩在院子里,呆呆望向头顶上的天空。

他今年不过三十岁,因为前些时日受刑被打,牙齿掉了两颗,头发斑白,尽显衰老之态。

“人犯在哪里?跑了没有!”

两个鸡泽县典吏,径直走入康府,对着盘腿坐在院角的康应乾侄子道:

“你不在屋子里坐着,跑出来作甚,若是冻死了,县里可担不起责任!”

康敬修把脑袋偏向里面,闭上眼睛,没有搭理两人,似睡非睡。

“老子前日要的玉佩,你到底给也不给啊?”

“你叔叔当年从朝鲜人那里偷来的董其昌画,抄家时没找到,快交出来!免得受那皮肉之苦!”

两个胥吏站在院落中,压低声骂骂咧咧。

“给还是不给!别以为你是康应乾的侄子,他现在还被关在诏狱!你们就是桉板上的鱼肉!”

两位典吏互换眼色,从袖中掏出截黑乎乎铁棍,满脸狰狞,作势又要打康敬修。

康敬修望见铁棍,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往后退去。

这些天,康家被地方老爷们勒索拷打,一遍又一遍,此刻除了身上破旧衣服,再没有什么东西可给了。

“好,老子今个儿就好好伺候你,让你知道做钦犯的滋味!”

一脸横肉的典吏抡起棍子就打起来,院落内响起砰砰的棍棒入肉声,康敬修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嘴里发出低沉的哀嚎。

在这鸡泽县地界,大齐统治极为薄弱,当官做事儿的基本都是前明的老人,这里天高皇帝远,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

“说还是不说!银子在哪里!”

忽然,身后传来炸雷般怒吼。

“住手!!”

两个典吏回头看时,一个身材极为魁梧的武将不知什么时候冲进院落,手持个巨大的狼牙棒,身后跟了群身穿黑服的兵卒,看样子来者不善。

大院外,那个负责看守康家的衙门快手,此刻正捂着肚子在地上嚎叫。

“你,你们是什么人!他可是朝廷钦犯。”

典吏被这气势惊住,一时手足无措,呆呆站在原地。

巨人身后冲出个年轻武官,从袖中甩出一道诏令,扔道两个县吏身上:

“太上皇已下诏赦免康首相,狗仗人势的东西,敲骨吸髓,把康家逼成这样!鸡泽县还是大齐的天下吗!今日我吴霄便替太上皇清理门户,杀光你们这群硕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