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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手艺

去诸刚刚坐下休息,一支骑军好像从眼皮子底下钻出来似的,定定地看了他们好一会,这才离去。

“奉诚王勿惊,那是自己人。”韩从训说道:“契必部的兵马,前来接应的。”

韩从训乃韩建之子,原参州团练副使。诸边郡罢团练之后,他“失业”了。

但他这种根正苗红的新朝勋贵子弟,又怎么可能真正失业呢?事实上,他现在已经是柔州州军指挥使,奉命率一千骑兵东行,接应三泉、仙游宫、濡源三部老弱妇孺的撤退。

奚王去诸身份敏感,也跟着一起撤了,御夷镇那边由长子苏支留守。

“契必部果然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甚好,甚好。”去诸忙不迭说道。

“契必部一向识大体,奉诚王放心吧。”韩从训笑道。

去诸听到“奉诚王”三字时,微微有些惆怅。

这是前唐封的爵位,如今新朝建立,居然没给他封个王,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着。

说起来还是前唐康慨,功臣们一个异姓王都没得到,封王的全是外部军头或蕃部。新朝也是一个异姓王都没封,那么为何还不给蕃部封王呢?早点落实下来,大伙好安心啊。

韩从训没空关心去诸心里的想法,他跑前跑后,不断与斥候游骑交谈,让他们扩大搜索范围,免得被人悄悄摸到近前。

此番撤退,非同小可。

三部足足有十万上下的人,带着一百多万牲畜向西逃亡。这些人的战斗能力极弱,一旦被契丹人追上,乐子可就大了。

想到此节,韩从训也不得不暗暗腹诽。朝廷也太贪心了,一路扩张,将柔软的腹部露在敌人面前。平时仗着兵强马壮,晋人不敢大举北出,只能趁着大军罢散之后的真空期,派出小股精锐骑兵偷袭,给各部落造成一些伤害。

眼下契丹大举西进,问题一下子就暴露了。云、新、毅、妫、蔚五州不拔掉,碛南草原将永无宁日。

北方又出现了一股骑兵,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是东边。

领头的酋豪见到了他们这支撤退中的部伍,便赶了过来,讨要一些酥酪、奶渣、马奶酒等补给品。

去诸比较大方,知道这支来自浑部的回鹘骑兵是去给他们断后的,还命人杀了不少牲畜,给他们补充肉食。甚至就连宝贵的谷物都拿了一部分出来,大概两百余斛的样子,分给出征的骑士。

“你们是奉谁人之命东行?”韩从训趁这群骑兵牧马的当口,找了个人问道。

这人身边带着驮马,上面放着甲胃和刀枪,看样子是个部落小头人,见韩从训问话,不敢不回,道:“仙游宫拓跋金遣人求救,梁都头听到之后,便抽调了一部分人马东行,带十日干粮,前往炭山御敌。”

“契丹人追得这么快?”韩从训有些惊讶:“仙游宫顶不住了么?”

酋豪摇了摇头,道:“不知。但他们有城墙,应不至于这么狼狈。咱们过去也不是拼命的,头人说了,先保证三部老弱妇孺带着牛羊顺利撤走,随后咱们可以且战且退,层层阻滞、袭扰,尽量延缓契丹人追击的速度。”

韩从训一听,颇为感慨。

他知道,这次契丹人玩得很大了。像他们这些散兵游勇扑上去,以寡击众,伤亡一定很大。说白了,这就是拿命来迟滞契丹人,救的却还不是自己的部落民。北衙理蕃院、枢密院能做到这份上,相当不错了。

“契丹八部也不尽是精兵强将。我听闻善战者只有挞马狘沙里耶律亿统率的可汗扈从亲军,遇到他们需小心些。”韩从训说道:“带的箭失、伤药可够?”

耶律亿一手带出来的可汗亲军总共一万多人,乃拣选各部精锐组成,是脱产武士,甲具精良,战斗经验丰富,纪律严明,骁勇敢战。

其他的么,就是牧民了。撑死了是有战斗经验的牧民,他们非职业武人,出来抢劫是愿意的,拼命就未必了,这要看军官鼓舞士气的水平如何以及威望是否能够服众了。

“应是够的。”酋豪犹豫了一下,说道。

北衙诸部蕃兵,其实就是汉地的土团乡夫,甚至更差。土团乡夫出征,朝廷还发给器械呢,蕃兵就得自备干粮、武器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本事置办足够的物资,这要看经济实力的,或者他们的头人大不大方——遇到抠门的部落贵族,让你用骨箭上阵也不奇怪,甚至连借马匹给你都要算钱。

“我让人给你们几车肉脯、箭失、伤药。”韩从训说罢,直接找人过来落实。

吩咐完之后,又笑道:“自从吞并了黑车子室韦,大车是一点不缺了。车你们也带走吧,不用还回来了。”

酋豪听了有些感动,道:“无上可汗遣人教我等种黑麦、种甜菜、榨糖,又遣人售卖货物至草原。这几年日子好过了许多。此番出兵,拼命就是了,没什么可说的。”

韩从训愈发感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多说什么。

他原来在张全义身边做事。

张使君对经世济国之道还是很有心得的,黑麦的推广就数参州做得最好,旋鸿池、岱海附近的盐卤地上,也种上了少量海甜菜。他曾经带着韩从训遍访诸县,甚至亲自带队去诺真水一带给牧民们分发种子。

牧民们的种植技术是可悲的。对他们而言,下完种后,整个种植过程就结束了。没有任何田间管理,就等秋收后过来收获,可谓省力省心。但即便是这样原始到极点的农业种植,也给他们带来了宝贵的现金收入。

在中原牲畜保有量节节攀升,草原竞争优势日益削弱的当下,这种经济上的扶持弥足珍贵。牧人们可以用糖来交换急需的生活物资,家里多多少少存了一些黑麦,在灾荒时能够多顶一阵子。

简而言之,部分牧民的生活条件有了明显改善。

再加上白灾过后,朝廷也会开仓放粮赈济,无上可汗在碛南草原的统治确实是相当稳固的。或许不如关西汉地百姓那么支持,但在历朝历代之中,算得上是名列前茅了。

与浑部蕃兵告别之后,韩从训又翻身上马,前后左右巡视。

茫茫草原之上,无数的牛羊、人丁滚滚西去。他们边放牧边逃命,走走停停,从六月中旬开始,陆陆续续分批抵达了柔州,让行营上下大大松了一口气。

高家的密报,或许对战争胜负的影响不大,但对这些仓皇撤退的牧民而言,则是非常宝贵的。如果晚上十天半月,很可能就跑不掉了——城墙,不可能护住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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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蕃院主事野利经臣也来了胜州。

二十余年岁月过去,曾经的中年美男子已经变成了须发皆白的天命老者。老伙计、老冤家没藏庆香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他还在朝廷中枢行走,是为北衙民政一把手,如此身份地位,没什么可说的了,知足!

枢密使杨爚坐在金河县衙之内,双眼微闭,状似假寐。

野利经臣也不打搅他,自顾自地处理公务。

“我说,梁汉颙之策可行否?”杨爚突然问道。

野利经臣搁下毛笔,重重咳嗽了几声,这才道:“难说。”

“何解?”杨爚问道。

“他把契丹人想成了傻子。”野利经臣直言不讳地说道:“耶律亿此人,老夫翻阅档籍看过,用兵其实非常灵活。他凭什么认为契丹人会按照他的路数来打仗?”

杨爚沉默了一下,叹道:“现在晋阳不好进。李克用甚至阻断了河中、河阳、魏博的商队进出的路线,很多消息打探不到。这会只知道李克用与阿保机约为兄弟,其他一概不知。”

“打仗本来就这样。我们不知晋人的想法,不知他们的兵有多少,会不会出动,何时出动。也不知契丹出动了多少大军,只能猜测个大概数目,甚至连阿保机的主力到哪了都不清楚。”野利经臣说道:“相对应的,契丹人、晋人对我们也两眼一抹黑,双方都在试探,都在猜。若我是阿保机,稳妥起见的话,就邀李克用到草原上会面。这等战云密布的时候,李克用若北上,定然大军随行,如果还征召了土团乡夫,怎么也得出动个七八万人吧?这些兵加上阿保机带过来的大军,说不定有三十万众,边放牧,边西进,一路横推,以数量取胜,到时候陷入被动的就是咱们了。”

“李克用未必会答应。”杨爚说道。

“确实。”野利经臣说道:“但也有可能答应。柔州行营真正能打的,其实也就飞龙、银枪二军三万众罢了。镇兵不堪战,州兵也不行,蕃兵就更不用说了。要我说啊,这仗最危险的敌人不是契丹人,而是李克用。若这厮把手下骑兵老底子派出来,什么飞骑、亲骑、云骑、横冲、义儿、突骑、突阵、铁林这些部队,咱们就得把飞龙、银枪军顶上去。镇兵、州兵以步卒为主,主要任务是守城,剩下的蕃兵,与契丹人打起来,胜负可不好说,输的可能性不小。”

杨爚仔细想了想。

以往夏军为何在代北占据极大优势,逼得晋军龟缩防守?套路其实很简单,就是人多!部分精兵裹挟大量蕃人,呈铺天盖地之势,逼得晋人不敢出战。如今契丹人的存在,其实是帮晋人补足了最弱的一环。

从纸面上来说,晋、契丹联军的实力,是远远超过柔州行营的。这一仗,打输的可能性要大于打赢的可能性。

梁汉颙也认识到了这点,因此他首先下令三泉、濡源、仙游宫的老弱妇孺撤退,同时下令三部征发起来的丁壮以城池为依托,层层阻滞消耗契丹大军。

契丹人没有攻城的能力,短时间内他们是安全的。想要撤退的话,也不难,出城撒丫子跑就是了,契丹人不大可能挖壕沟、筑壕墙围困,他们没这个习惯。

说白了,这就是个诱敌深入的计划。

契丹人可能会上当,也可能不会上当,梁汉颙确实想得太简单了。

“梁汉颙的格局小了点。”野利经臣笑道:“圣人用兵喜欢正奇相合。作为圣人的大女婿,梁汉颙是连皮毛都没学到啊。看着吧,奏疏应该已至洛阳,摆放在圣人桉头。圣人不会同意的,他的计划要大胆得多。”

杨爚也笑了起来,道:“不管圣人怎么想,咱们先稳住柔州的阵脚,若被晋兵、契丹人一冲而垮,可就什么计划都没用了。”

圣人的想法,结合以前关注到的信息,他隐隐猜到了。

其实就是当年对付朱全忠的翻版罢了。

正奇相合这种经典战术,几乎是每个学兵法的人第一个需要掌握的。但能用好这招的,却委实不多,圣人在这方面的手艺,确实登峰造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