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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其名曰蜚 3

王越道:“唐姬那个女人,就在这里?”在他眼前,是一座松柏林中的祠堂,徐福一如既往地隐藏在暗处,不露身形。

“我输了。”王越把斗笠摘下来,一脸坦然。

黑暗中的徐福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此时两个人正置身于弘农王的祠堂内。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弘农王妃偶尔会来祭奠一番。徐福一如既往地把自己藏在暗处,王越大剌剌地站在门口,双足踏在门槛上,长剑在手,双目却不及往常鹰隼般锐利,反而闪动着些许困惑之光。

“老夫自况天下无人不能杀。可面对那个疯子,实在是……”王越喃喃道。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他奋起惊天一剑刺破车舍之时,眼中所看到的景象。

一个不着片缕的绝色女子在宽敞的车舍里手抓栏杆,身躯前屈。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在她身后悠然自得地驰骋着,右手还握着一碗汤药,时不时啜上一口。

那个年轻人听到剑响,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停下动作,若有所思地望着王越。王越杀过无数人,那些人临死前要么苦苦哀求痛哭流涕,要么沉默不语,还有的喋喋不休,故作大义凛然状。虽然每个人反应不同,可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的眼神里都有绝望,对生命的绝望。

但那个年轻人的反应,和他们都完全不同。他只是抹了抹嘴边的药液,*着身体,坦荡地伸开双臂,对车外的王越说道:

“你来杀我。”

他的眼神自信而坚定,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那一对眸子黑得惊人,王越感觉像是在俯瞰万丈深渊的水深之处,直视久了有一种要被漩涡吸进去的错觉。

王越的剑继续向前递进,年轻人不闪不避,突然大笑起来……

……王越晃了晃头,试图把些记忆摆脱。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不太愿意回想起来,更不想对别人说。他握紧长剑,沉声道:“总之老夫愿赌服输,你们要我做什么?”

徐福道:“什么都不做。”对,你与她的恩怨了结之后,杨太尉希望你尽快赶去官渡。”

“嗯?”这个回答让王越颇为意外。

“那个疯子既已到了许都。杨太尉下了命令,所有的力量都要隐伏起来,不可轻动。”

王越没吭声,这个举动他现在完全理解。

“不过还有个小任务要交给你。”徐福说道,“恐怕要麻烦王兄你去一趟官渡。”

“干掉找袁绍么?”

“不,是他身边的一个人,一个对我们很重要的人,他的名字,叫做荀谌。”

王越歪了歪头:“如果是官渡的话,那么不用我亲自去一趟。我的弟子徐他和史阿已经在官渡了,他们可以完成你们要求的一切,包括刺杀曹操在内。”

黑暗中的祠堂沉默了一阵,徐福似乎在思考王越的话。过了半晌,徐福方才开口说道:“总之,你们不可轻举妄动,只要做好荀谌的事就好,随后我会带给你详细指示。”

“好吧,不过你们最好动作快点。史阿还好说,徐他那孩子若是冲动起来,连我都不一定能控制得住——他可是徐州大屠杀的幸存者。”

“看来你的弟子,不怎么听话。”

“时局太乱,没什么好苗子……我倒见过一个资质不错的,可惜跟我没有缘分呐。”

王越罕见地叹息了一声,朝着许都方向望去。他的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王越面露不悦,这本该是一次秘密会面,不应有任何外人与闻。他把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斩杀来人。

“不要出手,这是我请来的客人。不,对她来说,其实我们在这里才是客人。”

听到徐福的话,王越定睛一看,看到一名穿着青布粗裙的年轻女子缓缓走过来,手里挎着一个篮子,发髻挽在头顶。

“唐瑛?你们还算守信。”王越嘴唇抿紧,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杀死自己弟弟的女人走近。

“太尉大人希望你们能把这件恩怨解决,不要把问题带到以后。”徐福说。

唐姬走到祠堂前,仿佛像是没看到王越一样,径直从他身边迈过门槛,把篮子里的祭品放在弘农王牌位前面。她轻轻地拂干净几案,把祭品摆正,然后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然后把额发撩起,转过身来直面王越。

“王服非我所杀,却是为我而死。”唐姬说,然后把那个雪夜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王服最后撞向自己时那深情的一瞥,和自己那一句轻轻的“对不起”。

听完唐姬的话,王越慢慢抬起长剑:“很不错的故事,可惜对我没有区别。我只知道,你手里握着的兵刃,刺进了我弟弟的身体。就这么简单。你能选择的,只是是乞求我的宽宥,或者引颈受死?”

唐姬没有回答,而是从祠堂里面抽出起一柄磨得锃亮的铜剑,摆出一个进击的姿态:“此剑乃是天子剑,是我丈夫亲手磨制而成。他曾对我说:他无力保护我,也无力保护汉室,只能磨成此剑,冀望我能自保。在长安之时,我就凭着这一把剑,与王服杀出重围。”

“我弟弟把你救出,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王越感觉有些好笑。

“我辜负王服恩义,本该自戕以报。但我如今身负两朝天子所托,不可把性命白白捐弃此地。持此剑,是为与阁下立一誓约。”

“这可不由你来决定。”

王越手臂轻运,长剑平平递进。唐姬急忙举剑相迎。祠堂之中,两把剑激烈相交,连续碰撞了三、四招。唐姬劣势尽显,不得不后退数步,喘息不已。王越却一剑紧似一剑,唐姬只得咬紧牙关,奋力抵抗。她只觉得王越的快剑,和她从前对阵过的敌人完全不同,有如一张绵密大网铺天盖地而来,无论如何拆解都难以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光将自己吞没。

唐姬濒临绝境,突然间手臂剧振,手中铜剑陡然化为一条蛟龙,义无反顾地冲向王越。这是同归于尽的一招,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用。强如李傕,都险些在这一招下丧命。

就在蛟龙的龙吻擦到王越咽喉的一瞬间,王越的剑从天而降,稳稳敲在了剑脊之上。唐瑛顿觉手臂一阵酥麻,虎口震裂,铜剑脱手跌落于地。

王服却没有进迫斩杀,反而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这是我王氏快剑的密传。莫非王服连这招也教你了?”

唐姬半蹲在地上没有回答,胸前起伏不定。刚才那一招对她的体质来说,消耗太大了。

“你这一招火候把握不错,可是力量太弱了,毕竟是女人。”王越点评了一句,然后道:“你可知这一招是我王氏的不传之密,只可传给至亲,不容外人予闻……”说到这里,他的话停住了,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朝黑漆漆的天花板看了一眼。

王越猛一挥剑,几缕头发飘落到唐姬肩头。她这才发现刚才短短几招,王越已悄无声息地削下青丝。刚才他若想取她的性命,实在易如反掌。

“既然我弟弟代你求情,今日姑且放你一马。记住,你欠我一颗人头。汉室复兴之日,我自会来取。”

王越的声音还在,身影却已经飘然消失。

“不成了,不成了,再喝下去老夫恐怕要醉死了。”

贾诩无力地摆了摆手,把酒杯“咣当”往案几上一搁,几滴浊酒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滴到地面。郭嘉斜眼瞄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个老东西,在长安时候装、在华阴时候装,在宛城的时候装,到了许都还在装。我看你不要叫贾诩了,不如叫贾装。”

“备则,送我回去吧。”贾诩没理睬郭嘉的挑衅,朝张绣伸出手来。张绣连忙起身,把这位醉醺醺的老人搀扶起来,冲主人挤出一个勉强尴尬的笑容。郭嘉搂着美姬,懒洋洋地把酒碗略一高举,算是送行。

张绣对郭嘉那副浪荡样子十分不适,这倒不是因为礼法和习俗——从董卓以降,西凉将领比郭嘉糜烂者比比皆是——令他感到烟雾的,是郭祭酒那一副神态,那副神态让他想起了数年前的宛城。那一夜,曹操搂着他叔叔张济的夫人邹氏,也是这般得意洋洋的嘴脸。

建安二年的宛城,无论对张绣还是曹操,都是记忆中难以磨灭的一年。那一年张绣主动投降曹操,曹操去受降的时候侵犯了张济的遗孀邹氏,勃然大怒的张绣起兵复反,杀死了曹昂、曹安民和典韦,几乎杀死曹操和曹丕。

这些事情张绣不想过多回忆,可郭嘉的目光仿佛一双粗暴的大手,把他的侥幸剥得精光。张绣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贾诩的要求可谓恰逢其时。

事实上,张绣怀疑,贾诩老早就看出自己的窘境,有意提前离席。

两人告别郭嘉和荀彧,走出了府邸。贾诩喝得一步三摇,张绣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肩膀,避免他摔倒在地。两个人一路走到马车旁,贾诩以手攀住车辕,晃悠着往上爬。张绣连忙从后面扶住,提醒道:“文和,路途颠簸,你可要坐稳点啊。”

贾诩忽然回过头来:“呵呵,这是我的说词,倒被你先说了。”哪里还有半点酒意。

“什么?”张绣一怔。

“我是说,将军你此去官渡,才是路途颠簸,需要坐稳些才是……来,托我一把。”

张绣双臂一托,贾诩手脚并用爬进车内,咳嗽两声。张绣忧心忡忡地问道:“文和你到底想说什么?”贾诩的声音从漆黑车舍里悠悠地传了出来:“官渡乃是关乎中原气运之战,各地大族,各押一边。袁、曹之间的这潭水啊,太深了。胜者未必胜,败者未必败,将军你心思质朴,在老夫前去之前,可是要慎之又慎。”

“那文和你到底什么时候去?”张绣急切地问道。没有贾诩,他实在是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车内沉默了片刻,贾诩徐徐道:“自然要等许都的几个小家伙都安顿好了。”说完他叩了叩木窗,车夫会意,扬鞭驱动马车。张绣目送着马车离去,搓了搓手,翻身上马,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就在贾诩和张绣二人在门外告别的时候,郭嘉请荀彧进了里屋。

相对于颓废淫靡的外屋相比,里屋还算正常。一张漆成黑色的枣木案几,上面搁着一盏铜制的鹤嘴油灯和笔墨竹简;一个书架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几本卷帙,还有几张兽皮质地的地图;再加上两块二尺见方的厚绒毯和一张披着厚厚丝帐的木床,这就是郭嘉的全部家当了。

“女人是不允许进入这间屋子的。”郭嘉解释说。那名美貌的姬妾恭顺地站在门口,把药壶递给他。,一步都不敢迈入。

荀彧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他这位小同乡的秉性,他再了解不过:荒唐起来简直没谱儿;可要是认真起来,天下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他踱着步子,跪到案前,就着那盏油灯扫到了一张摊开的地图。这张地图画的颇为精细,道路城池以及附近山势地理都标记得很清楚。

“官渡?”

“对,这是闻喜裴家的手笔,画的不错吧?”郭嘉一屁股坐到荀彧对面,揉了揉有些发黑的眼圈,也不知是哪种彻夜辛苦所导致的

“看来你在许都不会呆很久。”荀彧用手拂了拂地图翘起的卷边,边缘有些灰污,看来时常被人翻阅。

“对,我这次南下时间有点长,眼下前线袁绍虽然按兵不动,暗地里小动作可是增加了不少。我得早点赶回去。”

荀彧点点头。官渡的热战是曹公亲自主持,水面下的冷战则是郭嘉带领的靖安曹所负责,双方暗杀、劝诱、用间、施计,无所不用其极,丝毫不比战场轻松。郭嘉这次秘密南下,对外却仍旧宣称在官渡主持大局,因此必须尽快赶回去。

“我在回许都的路上,碰到了一件有趣的事。”郭嘉低着头,用尖利的指甲划过铜壶,发出刺耳难忍的噪音。

“又邂逅了什么美艳女子吧?”

“那是另外一件。”郭嘉摸摸下巴,“我碰到了一个刺客,自称叫做王越。”

荀彧霍然起身,表情惊骇:“你,你居然碰到他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刺杀曹丕未遂的杀手,居然没有折回许都,反而跑去截击郭嘉。看来杨修家中那位叫徐福的高手,也未能阻止他。

郭嘉笑嘻嘻地把自己的衣袍向两边一扯,露出洁白的胸膛。胸膛上还有个狭长的伤口,看皮肉愈合的程度,似是最近几日才留下的。

荀彧瞪大了眼睛,能从王越手里逃得一命,这可真是极难得的幸运。

“奉孝,你……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我?我没逃啊?我只是告诉他,他根本无法杀我,又讲给些人生道理给他听。他有所觉悟,轻轻刺了我一剑算是给雇主一个交代,然后离开了。”郭嘉舔了舔嘴唇,笑眯眯地回答。

荀彧根本不相信,实际情况绝对不是那么回事,但郭嘉既然这么说,他也就没再追问。

“从那个刺客出现开始,我才知道许都肯定出大事了,这才快马加鞭赶回来。不过你可以跟曹仁将军说,让他不必锁城了,那个王越不会对许都再有什么危害。”

荀彧捋髯道:“这么说来,许都最近的事情,伯宁都跟你说了?”

“嗯,都说了。”

满宠的许都卫隶属于靖安曹,他在郭嘉抵达许都的第一时间,就把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做了汇报,从禁宫大火里那具离奇的尸体到针对曹丕那次离奇的刺杀,事无巨细。荀彧相信,满宠对郭嘉说的,远比对自己说的更多更详尽。

荀彧一直感觉,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力量默默地在许都底层流动,它很微弱,但却很顽强。即使在董承败亡之后,荀彧仍旧有种它从不曾消弭的预感。尤其是曹丕遇刺和满宠遭训斥几件事,更让他有这种强烈的印象。

“奉孝,你对此有何看法?”

郭嘉拿起一个铜勺,有节奏地敲击着药壶:“曹公子遇刺姑且搁在一旁。伯宁遭训斥,想必是有什么人感觉到了来自于许都卫的直接威胁,不得不靠煽动曹公司和卞夫人来施加压力。我问过伯宁,他最近所做的事情,我所疑心者有二:其一,禁宫大火中,为何有一具未经阉割的男尸;其二,杨俊为何伪造自己儿子的被害现场。

这两件事荀彧都起过疑心,但事务繁杂,无暇细想,他决定把这些交给专业人士来思考。

郭嘉继续道:“伯宁曾以为这两件事是董承计划的一部分,但我认为不是。这两个疑点,于董氏计划画蛇添足,毫无助益,策动者必别有所图。我认为,董承之乱,不过是为了掩盖这些举动的烟幕——甚至再大胆点说,董承自己对此都毫无知觉,成了别人的替罪羊。”

“难道说,这许都还有人欲对曹公不利?他们的目的何在?”

郭嘉忽然双臂伸开,仰起头来,一脸阳光地对荀彧到:“文若,你还记得当年在颍川,阴老师是怎么教咱们的么?”

“我只修经学,不像你,搞的都是杂流之学。”荀彧听到“阴老师”这个名字,也是一脸感怀。

“阴老师曾经说过,天下万事,无不以因由为联,推甲则得乙,查乙而知丁,环环相扣,陈陈相因,居斗室而知天下。这所谓洞察之道。”

说到这里,郭嘉站起身来,兴奋地在里屋来回踱着步子,右手的拇指与中指一会儿按揉着两侧的太阳穴,一会儿又在半空挥舞,嘴里喋喋不休:“为何禁宫中要放一具身着黄门服饰的男尸?自然是为了伪装成唐姬身旁的黄门;唐姬为何要伪装黄门,自然是要带一个外人进宫;为何她要带一个外人进宫又把他烧得面目全非?自然是为了掩饰他的身份——也就是说,这个人咱们都认识,都很熟悉,只有彻底烧成灰才不会让他的身份泄露。”

他一直赤着脚在地上走,踩得地板咯吱咯吱作响,好几次差点踩到荀彧。荀彧没有打断郭嘉,这是郭嘉的习惯,每次他在思考的时候,就会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有的时候甚至还手舞足蹈,用炭木棍或毛笔在墙壁上随意勾写乱涂。

在去年,曹公一直在为是否与袁绍开战犹豫不决。郭嘉就是这样在司空府里的花园一边涂抹着,一边说出了著名的“十胜十败论”。后来曹公终于坚定了开战的信心,而卞夫人也不得不找人把花园重新粉刷一遍。

“再回过头来看杨俊。他的儿子杨平也是被砍的面目全非,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希望自己儿子的脸被认出来。在许都,同时出现了两具不希望被我们认出脸的尸体。文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荀彧摇摇头,根本不需要这回答,因为郭嘉不会听,他已经完全沉迷在自己的想象中,双目炯炯有神。

“被刻意毁容的尸体,传达出的讯息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人要隐瞒死者的死讯,要么是有人想代替死者的身份。无论是哪种,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挖出尸体的相貌——这件事只要找个画师,去询问死者亲近之人就够了。”

荀彧一惊:“你打算对他们动手了?”

”我不会碰唐姬,会打草惊蛇。”

“杨俊也不可轻动。他背后是华阴杨家与河内司马家。我军与袁绍决战在即,不可徒增河东士人的敌意。”

郭嘉咧开嘴笑起来:“我怎么做那么愚蠢的事。杨平的相貌如何,何必问杨俊呢?我已派了邓展将军前往温县采画,去问司马家。我倒想看看,杨俊这个儿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这么怕见光。”

“如果他们足够聪明,是不会主动来挑衅你的。”荀彧叹道。

“谁说的?王越刺杀曹公子,我看就是有些人忍不住要冒出头来了。这样也好,可以省出不少时间——人生苦短,真不想把时光都浪费在这些事情身上啊。”

说完这些,郭嘉伸开手臂,躺倒在地:“行了,文若,说完了。任姑娘还在外头等着我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