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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奇崛沉重的矿山悲歌

读者一定感到很古怪:王家岭煤矿不是大型国有企业吗?怎么读了半天,稿子里全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工?为什么国有企业的工程要层层承包、分包,而不用自己的施工队伍呢?

是的,这是一个问题。

作家刘庆邦对煤矿十分熟悉,他在《红煤》一书中曾经写到“农民轮换工”现象,指出这种轮换工与国家正式工的本质区别在于,“他们不往矿上迁户口,不改变原来的户籍关系,一纸合同,干满5年或10年,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也就是说,矿方利用了农民工的青春和力量。一根甘蔗能有几节甜呢?不过是三五节。一个人的最好年华也是这样,一般来说,在0岁与0岁之间。矿上好比只把甘蔗中段最甜的那几节吃掉,就变成渣滓吐出来”。刘庆邦所说的这种轮换工制,比起王家岭还要“正规”些,起码要经过较好的培训。王吉明就在太原西山矿务局干过这种合同工。而王家岭的农民工们更加涣散,境遇连刘庆邦笔下的轮换工也不如。也就是说,王家岭煤矿对于招用农民工,连“吃甘蔗”和“吐渣滓”的过程都不需要,他们只是包工头的弟兄罢了。连工资都是工头来发,跟我们矿上算个啥关系?

请看王家岭井下被困的15名矿工中,除一名瓦斯员之外,再无一位国有企业的正式工作人员,领班干部更无踪影。农民工们分别来自中国南方和北方许多省份的偏远地区。这里有一份珍贵的井下被困矿工名单,来之不易,抢险期间,煤体呼声甚烈,就是要得到一份遇险者准确名单。据此,作家小分队作了一些分析,其中,山西本省籍农民工81人,来自河南的人,来自湖南的1人,来自河北的10人,来自四川的4人,来自湖北的人,来自广西的人,来自浙江的人,来自辽宁的1人,来自山东的1人,来自甘肃的1人,来自重庆的1人,来自安徽的1人,来自陕西的1人,来自福建的1人。如果加上那天没有下井的矿工们,那么,你在王家岭几乎可以找到全中国每一个省市的老乡们。

说起来,得到这份名单还走了一点“后门”。王家岭抢险指挥部新闻组组长李福明先生,原先做过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党组书记,与作家们相处和谐,十分熟稔,他破例委托中煤集团“善后维稳”组成员,支持作家们的工作,几经核对,中煤的人终于向我们提供了这份宝贵资料。仅此一份,弥足珍贵。

我们在此向读者郑重公布遇险矿工名单。需要说明的是,这其中,已有8人不幸遇难,而我们却无力将他们区别开来,希能谅解。请查看名单:

序号姓名籍贯队别

1师伟科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7队

王保泽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7队

王建明山西省乡宁县西坡镇7队

4郑进学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4队

5郝东才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4队

6王有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4队

7解四强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4队

8董康军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运输队

9白晋东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皮带队

10张建龙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皮带队

11任喜中山西省乡宁县西坡镇综掘二队

1杨天喜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综掘二队

1王国怀山西省乡宁县西坡镇4队

14董选辉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4队

15郑彦东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4队

16李志强山西省霍州市辛置矿综掘一队

17张尊言山西省翼城县南梁镇综掘一队

18吕建军山西省乡宁县西坡镇通风队

19郭红星山西省洪洞县曲亭镇综掘一队

0郭海军山西省翼城县中卫乡综掘一队

1郭会山西省翼城县中卫乡综掘一队

于建华山西省翼城县中卫乡综掘一队

杨甲国山西省翼城县中卫乡综掘一队

4郑勤学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4队

5吕水江山西省乡宁县西坡镇皮带队

6杨少云山西省乡宁县枣岭乡综掘二队

7董有红山西省壶关县石坡乡综掘三队

8高生云山西省长子县石哲镇综掘三队

9董高平山西省壶关县石坡乡综掘三队

0王计国山西省壶关县晋庄镇综掘三队

1董红利山西省壶关县石坡乡综掘三队

董开红山西省壶关县石坡乡综掘三队

董喜平山西省壶关县石坡乡综掘三队

4张国兵山西省壶关县龙泉镇综掘三队

5任海兵山西省长治县贾掌镇综掘三队

6于国强山西省壶关县店上镇综掘三队

7王少永山西省壶关县晋庄镇综掘三队

8郭红卫山西省长治县西池乡综掘三队

9栗严红山西省壶关县店上镇综掘三队

40周林山西省长治县贾掌镇综掘三队

41张龙斌山西省长治县贾掌镇综掘二队

4栗如珍山西省武乡县龙泉镇7队

4郝凤奎山西省武乡县蟠龙镇7队

44杨步青山西省武乡县蟠龙镇7队

45张爱平山西省襄垣县蟠上马乡7队

46范跃军山西省武乡县涌泉乡7队

47刘燕山西省黎城县程家山乡7队

48刘颜军山西省黎城县程家山乡7队

49卫月德山西省武乡县蟠龙镇7队

50秦国义山西省武乡县蟠龙镇7队

51张虎山山西省长子县晋义乡普掘二队

5付少华山西省沁县段柳乡普掘二队

5牛汉杰山西省沁县南涅水乡7队

54崔进存山西省沁县定昌镇八一队

55路旺和山西省壶关县树掌镇综掘二队

56李六六山西省闻喜县东镇镇综掘二队

57张创业山西省平陆县张村镇红旗队

58孟小兵山西省垣曲县解峪乡红旗队

59毛晓勇山西省垣曲县新城镇红旗队

60史风雷山西省垣曲县蒲掌乡红旗队

61赵新选山西省垣曲县历山镇红旗队

6靳群红山西省垣曲县英言乡红旗队

6邢文杰山西省河津市下化乡红旗队

64朱自晓河南省郏县长桥镇4队

65王柱芳河南省郏县长桥镇4队

66刘红伟河南省叶县邓李乡4队

67李中元河南省叶县邓李乡4队

68冯振北河南省郏县长桥镇4队

69高二辉河南省襄城县十里铺乡4队

70刘晓功河南省郏县长桥镇4队

71张志强河南省郏县长桥镇4队

7李根奇河南省襄城县十里铺乡4队

7李大民河南省叶县洪庄杨乡4队

74高世端河南省襄城县十里铺乡4队

75马永新河南省商丘市毛固堆乡综掘二队

76翟平安河南省虞城县芒种桥乡综掘二队

77常建所河南省辉县市西平罗乡综掘二队

78毛中宽河南省虞城县芒种桥乡综掘二队

79张成东河南省虞城县芒种桥乡综掘二队

80张德勤河南省鹿邑县王溜镇普掘二队

81刘金保河南省鹿邑县王溜镇普掘二队

8张小坡河南省叶县城关乡红旗队

8李国宇河南省叶县城关乡红旗队

84蔡瑞卿河南省商丘市闫集乡综掘二队

85王海龙山西省晋城市泽州县大箕乡综掘三队

86郭胜保山西省泽州县周村镇综掘二队

87张家义山西省阳城县凤城镇4队

88梁进军山西省阳城县凤城镇4队

89刘学军山西省阳城县凤城镇4队

90王吉明山西省古交市马兰镇普掘二队

91杨树威山西省古交市岔口乡综掘三队

9靳晋明山西省古交市马兰镇普掘三队

9罗江侠山西省五台县陈家庄乡综掘二队

94马六小山西省代县胡峪乡综掘二队

95袁秀平山西省五台县豆村镇普掘二队

96张志玉山西省应县下马峪乡综掘三队

97张清玉山西省应县下马峪乡综掘三队

98刘景富山西省介休市张兰镇普掘二队

99张东日山西省介休市张兰镇普掘二队

100郝根生山西省介休市张兰镇综掘二队

101王明民山西省介休市张兰镇普掘二队

10高平山西省临县克虎镇通风队

10苏志礼湖南省新邵县严塘镇普掘二队

104彭广仲湖南省新邵县严塘镇普掘二队

105肖启旺河南省信阳市黄川县江家集镇普掘一队

106龚长忠河南省黄川县张集乡普掘一队

107曹士全河南省信阳市黄川县江家集镇普掘一队

108王金明河南省信阳市黄川县江家集镇普掘一队

109李忠友河南省信阳市黄川县江家集镇普掘一队

110时关中河南省信阳市内乡县师岗镇普掘一队

111时景朝河南省信阳市内乡县师岗镇普掘一队

11杨君广河南省信阳市内乡县灌张镇普掘一队

11孙中恩河南省邓州市十林镇普掘一队

114孙君佑河南省邓州市十林镇普掘一队

115徐正明河南省信阳市黄川县江家集镇普掘一队

116王兴华辽宁省康平县胜利镇综掘三队

117江中学河北省邯郸市峰峰镇7队

118农荣武广西来宾市兴宾区综掘三队

119邵云庆山东省巨野县万丰镇普掘二队

10孟恩义甘肃省礼县马河乡普掘二队

11陈忠团福建省福鼎市潘溪镇8队

1郑修勃浙江省苍南县桥墩镇8队

1李孙盛浙江省苍南县莒溪镇8队

14李先宝陕西省商南县太吉河镇8队

15程全中安徽省安庆市潜山县黄埔镇8队

16杨光万四川省中江县古店乡8队

17梅丰林四川省广汉市高平镇8队

18刘基长四川省广汉市双泉乡8队

19周永禄四川省蔺县白泥乡综掘二队

10胡千海重庆市合川区盐井镇红旗队

11唐爱春湖南省祁阳县观音滩镇综掘二队

1唐爱军湖南省祁阳县观音滩镇综掘二队

1罗欠徕湖南省衡东县荣恒镇综掘二队

14刘彩成湖省省衡东县杨桥镇综掘二队

15王新国湖省省祁阳县三口塘镇综掘二队

16谭隆阳湖南省祁阳县观音滩镇综掘二队

17李友平湖南省祁阳县观音滩镇综掘二队

18陶志刚湖南省祁阳县东正街8号综掘二队

19袁付生湖南省祁阳县渔业队综掘二队

140邓志龙湖南省祁阳县太忠桥镇综掘二队

141付志方湖南省衡阳市初车县灵彦镇普掘二队

14陈宗勇湖北省襄樊市谷城县庙滩镇普掘二队

14魏合荣湖北省襄樊市谷城县庙滩镇普掘二队

144王鹏河北省邯郸市复兴区安检

145谢庆华河北省邯郸市峰峰矿区红旗队

146王学彬河北省邯郸市磁县辛庄营乡红旗队

147杨海文河北省邯郸市磁县辛庄营乡红旗队

148黄顺广西百色市左江区四塘镇红旗队

149王计海河北省武安市阳邑镇红旗队

150武林果河北省藁城市廉州镇运输队

151杨国平河北省邯郸市涉县索堡镇4队

15田红旺河北省武安市阳邑镇红旗队

15田海生河北省武安市阳邑镇红旗队

阅读这份名单,让人茫然而又痛苦!作家骏虎道:网上不少人还在质疑,为什么看不到被困矿工名单?顺民沉吟道:咱这份名单应该没有问题吧。于是我说:首先一条,各界质疑包括网上发问,原因都在于以往发布新闻中,常常独霸话语权,又夹带虚假成分,长此以往,造成逆向思维,不管你说什么,先要质疑反问一番——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呀?政府的可信赖度在民众中下降了。玄武便问:王家岭这一回应该如何认定呢?我以我的见解分析道:我在善后维稳组进行采访,核对过这份名单。中煤集团三人为一组,具体负责每一户亲属,如果名单有误,那么,被困矿工家属是不会答应的,也是难以接受的。人家怎么不跟你闹啊?生还者和死难者遗体全部升井后,善后工作进入实质阶段,抚恤待遇上就高不就低,各地市派来的负责干部,也就把亲属们带回本地去了。如果名单错了,必出纰漏,风波是免不了的。而且,国务院调查组就驻在河津,如果有错,家属们也会去麻讨个公道。玄武等闻言,便说:如此解释可以服人。只是,我们的矿难报道,总是回避善后抚恤这一块,因而令人质疑发问。

是啊,长期以来的新闻媒体,总是以“正面引导不添乱”为宗旨,于是,本来可以实事求是进行发掘的话题,也往往因为“难于把握”而犹豫而忽略而放弃了。一说到矿难善后,主流报道者便会想到:前头比较低,这次比较高,今后怎么办?一系列中国现实问题,困扰着执政者,也困扰着主持新闻报道的官员,进而影响到网民们。再者,中国久久空缺了新闻法的出台,使广大从业人员每遇难题辄无法可依,领导尺度开会批评就是法,从业人员腰杆子硬不起来,弄僵了则会丢掉饭碗。最终丧失了新闻报道的真实与透明。

顺民便说:所有网络质疑,问题正在这里!讲以人为本,要真正把以人为本之精神落实到实处,那么,新闻报道的纵深程度只能加强。

大伙儿都说:可不!报道一件事情,却总是让人生疑,这真是奇了怪了。

目前看来,王家岭上,不论是生还者还是死难者,所报道的人数并没有差错。真实的、难以启齿的问题在于:一家国有大企业,在矿难发生后,要准确核对被困人员姓名和数字,还必须分别召集一个个包工头和小老板前来,令他在云里雾里的回想中,来回掰弄着十根粗粝的手指,把他的老乡以及亲友们慢慢拼兑一番,才能最终落实!这也是媒体记者们要求快快公布井下人员名单而迟迟难以得到的内在原因。

悲哀不悲哀?数以亿计的农民工,也可以叫做中国劳工,在各自的就业区,很难找到自己的工会组织,基本权利就得不到保障。008年元月,中国出台了《劳动合同法》,至今形同虚设,既难以操作,又无法落实。国有大企业的工会组织,照着老样子运行,对保障农民工合法权益不起多大作用。甚至还和企业一起,雇用律师,导求规避《劳动合同法》的招数哩。

私人包工队雇用农民工,来到矿上打工劳动,逐步适应井下生产环境,因此他们今日咬牙下井,晚上腰疼,明日可能歇班。事故突发之际,你让包工头们一下子拿出一个准确的被困人数来,他岂敢随口胡说,他的头涨得那么大,满嘴都是泡,却需要反复核对,需要与侥幸升井脱险的工友们一个一个地来回问,你哥呢?你叔呢?你二连襟呢?你小舅子呢?你堂弟呢?你表兄呢?你最后见谁来?跟你睡通铺的那小子呢?甚至会问:你到底叫个什么?说大名!好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始可最终确认被困人数。包工头们每确定一个名字,总需要算来算去,肯定否定老半天,他一再挥舞着胳膊袖子,擦掉额头汗珠,最后才说:就是这个名字,就是他!

那天,我去矿井出入口观察,见到一个临时钢板桌子上,山风将几张格子纸吹起吹落。一个小组长,戴了矿灯,领着七八个或者10多个装备了的矿工走过来,停留在井口处等着。组长一人走近案头,与那位看护井口低矮老头儿打个招呼,弯腰用一只手按住飘飞格纸,用另一只手填写自己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填写他带班下井人数,或8人,或11人。都不填姓名,便了结了。老头儿用一只螺丝帽压住那几张纸,转身站在那座入口木门边,对这个小组的矿工象征性地进行搜身,看看谁是否带了烟卷火机。矿工们排个队,照例在老头儿面前稍做停留,让他在胸部摸一下,腰部摸一下,过,下一个走上前来,过,如是而已。这班人鱼贯走进那扇笨重木门,乘坐卷扬机,下井去了。

那扇木头门子不足两米高,很厚,许多观众早已在电视上见过,100多名获救者,就是从这里抬出来的。在我出发前来王家岭时,作家张平兄为我送行,他好奇地说:你最好去那个出入口探访一下,看看那个木门里头到底是个啥样子,里头到底有什么名堂!

及至到了王家岭,我代表作家小分队要求下井,未被指挥部允许:“你就不要添乱啦,再出个事故可受不了!”但我还是被特许进入到这扇木门里头,观看了一番。只见门内又是一间脏黑老大房子,是专门用来操作卷扬机用的。矿工们可以从这里乘坐运输矿车,顺坡而下,直驶千米之遥,走上工作面。这间大房子里头还有一扇高阔的大铁门,可以把地上与地下隔开。当没有工人上下班时,这扇大铁门就会关闭。否则,井口风大,会把开机器的操作工吹刮得受不了。我去时,当班操作工是个精瘦而又疲倦的年轻人,头盔压不住他脏草般的漫乱长发。他那久未梳理的容颜加上残破装束,足可以与乞丐流浪儿混为同帮兄弟。

我举起相机,他便指指自己的脸说:照吧!

他是不是农民工?反正他与大房子外面那个守门老头儿做伴儿,好像一个村的。二人那模样,比行为艺术家还酷。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整个一片脏乱差。

王家岭农民工和他们亲属的困境,折射了中国现代化道路上种种现象,实在无法回避。

国企改革了,而所有的国有企业改革,几乎都走了“减员增效”这条路子:不论是中煤集团、中建集团,还是中铁集团,冶建、电建、水建、化建,哪一家都大量雇用了农民工和临时工。他们没有接受过多少培训和学习,头天还在小饭店帮厨打杂,今天来了就下井,就工作,工程结束即各回各家。他们是工人,从事着最脏、最累、最危险的工作,加班超时常态化,却没有工人的名分;他们没有双休日,没有节假日,更别提社会保险、福利待遇了,也就没有起码的安全保障,在底层!有事找你们包工头,跟企业说不着,谁带你来的?

一句话,所谓国企改革,就是谁也不愿意养工人,谁也不愿意承担社会责任。所谓国企改革,不是向技术进步和科学管理要效益,而是向甩掉企业的社会责任要效益。

矿山悲歌,就是这样谱写而成的。让我们倾听农民工的诉说——

来自河南叶县的农民工李国宇,是最早被救上来的9名矿工之一,他对作家鲁顺民说:我们9人里边,最大一个张创业58岁了,最小的8啦。各家都在农村受苦。挖煤危险,谁不知道?就是能够见点儿现钱呗。老乡们都从电视上知道我上来了。我上来头一个说话嘛。人家问,你叫啥?我说李国宇。多大了?8。哪里人?河南省平顶山市叶县城关乡三里关村。我一口气就给他说了一溜儿。电视上播,全县马上传开了。我老岳父80多了,哭着说要替我死哩。老岳父刚开始不知道,他看着不对劲啊,一群人在那里叽叽喳叽叽喳说话,一见他就不说了。听说我出事后,躺倒了,输液输了好几天。

家里把后事都给我安排好了。我大哥说,如果你死了,你那两个孩子,矿上抚恤那笔钱,先给大儿子盖房子,剩下的钱供他上学也可以。老二我给你养活。他还说,弟妹想走就走,不想走就在,反正孩子咱不给她。

我老妹也打电话,说你回家想吃啥老妹给你做。我说,我可想让你做一碗红烧肉哩。她哭着说,你回来我给你做。

我家4个孩子,老大亲,老末娇,挨打受气正中腰,我老二,我不捣蛋行吗?上学时候,我跟八个老师同时吵架。吵完搬着凳子回家,凳子是自家带的嘛。

全家亩7分地,玉米下去种小麦,小麦下去种玉米。靠种地哪里来钱,费用大,刮地,犁地,收割,打农药,收割机,打麦机,贵。地不来钱人就不下力。我出来之后,地都是我爱人种。收割时候,过去是麦客,现在用机械。

我在深圳、广州都干过。做过皮鞋,在海南岛卖过化妆品,浙江有个李字蚊香知道吗?做过蚊香。也在山西绛县打过松疙瘩,就是炸油条用的松油。我还做过建筑。这是头一次下井。

伤好了我还得回矿去。为啥?负担太重,还得挖煤。咱无智,有智吃智,无智吃力。不能趴下,趴下啥也不成。伤好了还得回去。小儿子超生,罚得太厉害了,一家伙罚了9万。在井下我没有绝望。我自己觉得还能活10天,10天之内我一定能出去。净想两个孩子,小孩子才两岁。那天孩子来看我,在我脸上啪啪啪直亲,抱着下不来。记者们都拍下来登报了。他奶奶打电话给我说,养个娃真比个狗强。当时生下来,有人说卖了吧。给万。我说不卖,是个小子哪能卖?

媳妇今年6岁。我天天在窗口往楼下看媳妇,今天没看着,我打电话,说你干啥去了,她说她来了,站在楼底下,看你没看着就回去了。家属们妇女打车从河津来医院,在楼底下瞧老公,每天都在楼下抹眼泪,光会哭。

——李国宇却不知道,在他被困井下的月1日,他的家乡河南省也发生了一起大矿难:伊川县国民煤矿发生瓦斯爆炸,截至4月6日已导致40人死亡,6人失踪。

两起矿难相隔如此之近,国家安监总局副局长、国家煤矿安监局局长赵铁锤,不得不在晋豫之间来回奔走。

被救农民工杨甲国,是山西翼城县中卫乡人,今年7岁了,他说:我是个倒插门,我哥娶媳妇过大礼,六七万,房子,至少也得七八万,没有十几万下不来。所以我就倒插门,只花了一万。你看,这一万和十几万,是个甚概念!

我们那个村子只有二年级,为了儿子念书,我只好到城关租房子住。种地几乎就是白干。种的时候我和家人种一下,收的时候再收一下。我们那个村里有煤矿,包给一个外地人。全村人每年的电费就由矿上包了。每人每年给1吨炭。现在小矿也给整合没了。

我们来干活,基本上就是小包,包工头从项目部拿下活,他这个账就是乱算。去年的钱还没有结算完,今年还没有拿到钱。正好说8号下班后,上来发工资,当天就出了大事,结果工资没拿到,给发送到医院来了。

来自河南内乡县师岗镇的农民工时关中说:

不挖煤咋办?兄弟4个,我老四。9岁上爹没了。二儿子去年拾煤渣,渣山塌了,孩子被埋在里面,下半身的皮被煤渣连刮带烧弄没了,就像电影《新龙门客栈》,那个人困在沙子里,腿上肉被沙子刮走只剩骨头了。现在到处看病,我大哥落下一屁股债。没办法,大侄子今年初六也下了煤窑。

我断断续续下过七八年煤矿,每年出来干两三个月,大矿小矿黑矿都干过。在灵石我见过矿难。抬出死人哐的一声扔在车上,哪能分出那是谁啊。

我去年来这矿上干了一个月。当时说好000多,但是不兑现,不干了还压住钱不给。今年只好又来了。但工资从去年的每天10元压低到每天80元,一个月能挣400元。8日那天,我们原本计划要闹罢工的,要兑现工资,工头来说好话,就又下去了。结果就遇上出大事,差点把命送了。

被救矿工武林果来自河北藁城,他说:我以前在太原古交、在交城都干过。干这一行有10来年了。啥也不行啥也行。我一月挣000,最高挣过5000多。包工头说话不算话,开始说一个班150块钱,后来成了100块。包工头换过好几个,他们想跑也跑不了,工程处扣着他的钱。工程单价太低。

老婆跟着我在矿上租房子住。两个孩子在河北跟着我爹。大儿子,上高三,离高考40多天。我遇险不叫他知道,开始的时候他看电视,同学们也跟着吵吵,后来知道我获救了,他才打电话哭。孩子考大学咱不能影响他。

我媳妇在上头急坏了,三天三夜没睡觉。老婆平时总是把饭做好等我。要是到点不回家,她常找到矿井边等我。我困在井下她能不着急?以后嘛,我估计还会干,因为我家就靠挖煤挣钱嘛。

来自山西垣曲县历山镇的赵新选,他还偏偏不是个农民工:

我本来是县供销社的一名干部。199年,供销社解体,没了收入,入了社保,到退休年龄拿社保退休金。我妻子是小学老师,也不是正式的,她以前每个月只挣00多块钱,现在每个月也就490元。我有一个女儿,叫毛毛,今年刚刚8岁。我有5年的下井历史,煤矿铁矿铜矿都下过。

这一次来王家岭,老乡说一月可以拿4500多元,上个月扒渣实际000多。我盖房子欠了万块外债,为还债只好挖煤。

被救上来,我女儿天天给我打电话,总是一句话,你瘦了还是胖了?她只会说这一句话,好闺女!

被救矿工崔进存,是山西省沁县定昌镇人,就是差点丢掉胳膊的那一位。他又是一个特殊情况。老崔讲述道:

我们那个村子有00口人,在沁县,煤也没有,只有沁州黄小米。本来我是焦化厂工人,后来焦化厂倒闭,说起来,我还是个下岗工人呢。

我父亲今年6岁了,跟我一个属相,都属鼠。我父亲倒了一辈子霉。他“文革”时在新疆当过兵,是那种特种兵,转业分配到太原一个兵工厂。听收音机,结果让人家说他收听敌台,那年头,一下子就判了15年。那时候我8个月大,母亲就跟他离婚了。是我奶奶把我养大的。

邓小平上了台,给父亲他们平了反,我父亲到了太原,在并州路和人一块包了一个饭店,有人在饭店里喝酒打架。我父亲脾气也不好,手重,就把人家打得住了院。但这个人在医院里一个星期之后就死了。出了人命嘛,就给判了8年。头一回判了他15年,坐了一半,这一回又是判了8年。

我结婚呀啥的,都是我一个人办。等我父亲出来,孙女都四五岁了。我奶奶去世他都没见最后一面。

我这个亲妈,从8个月把我丢下改嫁,就没有提到有我这么个人。我也理解人家这个情况,她如果认了我这个儿子,不就毁了自己家庭?咱都快40岁的人了,活吧还能活多少年?她毕竟已经60岁了,我也不打听。不计划认她这个妈。我要是认她吧,肯定能查访到的,主要是不想闹那个不愉快。8个月丢下,其实说也没感情。我姥爷去世,我这个亲妈引着人家的汉子、孩子们都回来了。我见过也装个不认识。

你看我这个背景多复杂。

我这个后娘对我好。我11岁那年,后母嫁给我父亲。生了妹妹,我是看着妹妹长大的,挺亲。我的后母人家也难。我结婚时还在焦化厂上班,那是1997年的事情,香港回归那一年。

这几天,父亲和妹妹、妻子都来看我了。我安慰他们,说也不是个啥事情,就是胳膊上的神经有点问题,不知缺了哪一块,估计得恢复个一年半载吧。医生也讲,一个半月之后就会有一个大变化,手掌是最后恢复。管他呢,我妻子说,只要人在什么都好。

我们在王家岭打工,哪里有什么保险?合同倒是签了,人家拿过来,让你在纸上哪里签名字,看也没看清,人家就收起了。也不管你培训,这个自救器谁都不会用。在底下一往开打,热了一下子,不会用。就是能舀水。

有些老工人说周围就有老窑,可谁管你,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大的水。老话说死了,叫做“穷极无聊,才去下窑”。

包工头胡而广,兼任普一队队长,来自河南省潢川县,读者已经认识他,带着家属闹过事。他虽然没有被困井下,但他的焦虑却一点不轻。他的讲述十分丰富:

王家岭初期年产600万吨,以后就要达到1000万吨,是非常大的矿了。我从***年过山西这边来,在灵石干过红星煤矿,应武、芦家庄,相当多了。都是挖煤。去年11月来到王家岭。我从综一队他们那里二次承包了一块出来干。我带来的人,最大的45岁,最小的0多岁,总共50多人,都是老乡。8号那个班下井14个人。结果11个人困到最里头。还算跑上来仨。

我干了0多年,哪里出过这么大的事?没有。不管矿上重视不重视安全,反正我非常重视。我的责任重嘛。我这个队里有资质,有本子,有工程技术人员,安全员、瓦检员都有。进度快。我自己有机械,有个刮板机,开炮之后要靠这个刮板面输送到皮带上。这才有了一席之地。

出事之后,我是非常着急。直到现在我的心都疼你知道吗?井下头,有我两个侄孙女婿,叫我爷的,还有一个侄儿。那个时关中,还有孙中安,跟上我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现在孩子都10来岁了,0多年的兄弟啊!你说我不心疼?跟我的人,从来没有开过小差啦什么的。全项目部,16个包工头,我每月得奖,每天得进度奖。

他们困在里头,我每天晚上呆呆地站到那个煤堆上,一直看到凌晨5点才回去睡会儿。早晨起来眼睛都睁不开,让眼屎糊了。就是心疼。每天胡乱就是一顿饭。

算完账之后,我再也不干这个活了。我把工人的工资开了,等他们出了院,不干了。可是矿上还有账,相当麻烦,我们进矿的时候,还买了0多万的材料,都是工人们自己集资的,你万我万,集资买的。我这个队吸纳大伙儿投资入股。如果混了钱,分红也行,混不上钱,把老本给我们也行,就是这样的一支队伍。

正因为集资有利,我这个队人多得用不了。别的队的人,今天干着,明天话也不说一声就不见人影了。我们不存在这个情况。集资买的设备好,可以提高效率。如果混到钱了,你拿出过万是万分法,5万是5万的分法,我个人拿了10万。总共50万,来到王家岭交了押金10万,买设备投资0万,剩下10多万,就是弟兄们的生活日用。项目部不给我们垫资,只能自己解决。

我现在要求不高,把弟兄们的外债还完,然后,我们回家不干了。昨天我到河津来,把这个月的工资给救上来的人开上了。都是我自己的钱。我一算,这个月工资万,还有这个月买材料的钱,总共0万,我都咬牙结清了。加上家属们来,住、吃、路费,现在手里没有一分钱了。矿上出了这个事,还给我们结算不利索。我姓胡的走到哪里,不短弟兄们一分钱,不短人家矿上一分钱,欠下钱,卖儿卖女也给他们。

家属们不是来了?共来了50多个家属,杭州的、苏州的、上海的、北京的,都来了。我头大啊。这部分钱算谁的?家属们着急痛苦,你得接待一下子吧,最低你得请个便饭吧,可是人多啊!有的是包车过来的,打车过来的,那么长的路,路费好几千你当场就得给人家,还得说好话,配合抢险。

出事冒水就坏事,就是让人往上跑都跑不赢。出水点是7队,18人在那里施工,只跑出4个人来,基余全部遇难。我们那个队距离井口1000多米深,你说险不险?

5号救出人之前,我的技术员小林� ��期守在井下,随时向我汇报。不吃不喝就守着电话。那一天,他刚上井口,我就说你别上来,再下去看动静,我买好饭端到井口,我说今天里面可能有消息,你还得快下去。小林拿上吃的,马上又下去了。就守在那里,随时向我汇报。结果他就跟在救援队屁股后头,下去不一会儿电话就上来了,他说底下灯一片啊。我就喊,你看看咱的人到底怎么样。他一会儿又打电话说,咱的人挺好的。

当时我那个泪啊,哗就下来了。我们夫妻俩抱住就哭。我是第一个知道底下情况的,他们还没向项目部打电话我就知道了。他妈的9天8夜,不幸中的万幸啊!

我媳妇9岁,生下5个孩子。头一胎,女儿,二胎女儿,三胎男孩,后一个,双胞胎,两个男孩。她不是带着环吗?那个计划生育就戴不住个环!有了,她说啊呀这怎么回事,一检查,不知道这个环就掉了,都4个多月啦,还是双胞胎,俩小子!别人说生下来给了人吧。我说咱不能害这哥俩的命啊。现在两个小家伙都1岁了。

5个孩子都是在山西生的。孩子读书要紧啊,现在社会没有文化怎么行?文化就是财富嘛,我最低最低的要求,你们把这个高中读完。能上大学更好。

人救上来我高兴,那些感谢山西政府的标语谁给他贴的?你们看见了?那就是我贴的。我自己亲自写的嘛。

——看来,社会上对煤矿包工老板们的种种谴责,也要具体分析。实际情况是,他们更怕事故,更重视安全因素,正如他所说,他身上的责任,比国有大矿的经理们还重。一旦牺牲几位老乡,他感情上道义上和经济上都承受不了。赔钱都是自己的钱,一下子就赔大了。这一点,又与煤矿民营矿主也颇多不同。他是包活儿干,人家是包矿干。人家挣大钱,他是挣小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