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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梦魇啼血

因为师傅不断请假,把排练的事全权托付给了猴脸和小郭。猴脸对此表现出极度的热情,每天有事没事都泡在我们排练的教室里,围着殷红前前后后地打转转,看着他一副下贱的样子,我真想狠狠踹上一脚。猴脸大概在来排练的女工中,知道了我真实的身份,态度立刻有了明显变化。他看到了我与殷红的特殊关系,感到有点碍手碍脚,只要师傅一不在眼前,就想着法儿地挤兑我,说我的节奏总是打得不对,没有一点音乐细胞,逼得我实在没有办法,最后窝了一肚子的火,只有自己找借口退了出来。

这天下班的时候,跟屁虫忽然来通知,说厂里唯一的两台抓包机坏了一台,童主任指示赶紧加班抢修。抓包机算是个大型机械,负责将开包后的棉花均匀地抓起来,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后面的工序去,它是整个纺织生产流程的头道工序,如果出了问题,后面的所有生产工序都会受到影响。

在众人的抱怨声中,许班长带着我们重新回到了车间,大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拆开了这台五十年代苏联产的老牙货,试了两次机后,发现是传动齿轮磨损后严重跑偏。这种配件国内早就没了,需要厂里机械车间自己加工,因为现在已经下班了,许班长去车间二楼向童主任汇报后,签好了配件的加工单,决定明天送给机械车间,等配件加工好了以后再来装上。

许班长望着拆了一地的零件,扫了大伙一圈,然后询问道:“谁愿意在这里值个夜班?这一地的东西要再丢几个,可就更麻烦了。”

大伙面面相觑,都不做声,人人心里都明白,看东西不算加班,开不出派工单,也没有加班费,是个无功无利的事情。

许班长见没人应承,就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小吴,你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事,今晚就委屈一下,帮大伙个忙,你看咋样?”

保全班里就数我资历最浅,尽管心里十二分不愿意,可是许班长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众人长长地舒了口气,顿作鸟兽散去。

师傅请了几天假,中午刚来上班,现在急着去文化馆排练,他看见我一脸的不乐意,就走过来安慰了我两句,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油汲汲的饭票,塞到了我的手里:“快去食堂吃点饭,文化馆我晚去一会,这儿我先帮你看着。”

我本想推辞,可看着师傅的神色,还是乖乖地接了饭票,拿了自己“工业学大庆”的搪瓷缸,出了车间大门朝食堂走去。

又一次到食堂吃饭,我站在打菜的窗口,探头探脑不知买什么好,卖菜的大师傅有些不奈烦,瞥了眼我手里的饭票,不又分说地夺过我手里的茶缸,“啪啪”两勺,盛了半缸白菜烩肉,又麻利地捏了仨个白面馒头递了出来,一挥手把我拨拉到了旁边,招呼起后边排队的人来。

坐在食堂的大圆桌上,饭菜呼呼啦啦地就下了肚,大概是缺油水太久了,我肚子早就撑圆鼓鼓的了,可是嘴里还是感到馋得慌。吃完走出食堂天刚擦黑,我匆匆回到车间,看到师傅已把拆散的零件都归置好了。

“等车间十二点一交完班,你就赶紧回去睡觉,下半夜不会再有人来拿这些破铁疙瘩,别傻瞅一晚上,明天早点来就行了。”师傅对我叮嘱一番后,才放心地走了。

车间里,入夜的机器声鼓噪而单调,我搬了个空纱轴箱子,在拆开的抓包机前坐下,无聊地熬着时间,肠胃的蠕动带来阵阵困意。

国有企业各种规章很健全,但是管理起来却挂一漏万,自打跟着张胖子偷了一次水管后,我就知道了平日里女工偷点纱线和布,电工顺点电线和灯,保全工拿点铁丝和铜管,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尽管厂门口的几个门卫老娘们十分骁勇,但在这样的“人民战争”汪洋大海面前,只能是杯水车薪,防不胜防。张胖子形象地比喻说,工厂是国家的,我们大伙都是国家的主人,咱怎么能把自己当外人呢?在家里拿点东西理所当然。

我听老黄师傅说,张胖子做得最奇葩的事情,是每天用自带的饭盒,偷偷去基建科的仓库里,挖一盒水泥带出去。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就是硬靠着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给自己老家的三间草房全都抹上了水泥地坪。

墙上的挂钟刚刚敲过11点,车间里就开始嘈杂起来,上大夜班的人陆续来了,人们在疲惫困倦中匆匆换完班,周围逐渐开始安静了下来。

我按照师傅的交代,认真地环视了一下车间前后,看到已经没有什么闲人过往了,这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拿上自己装煎饼的电工包朝外走。

夜色清淡如水,我走出黑魆魆的厂门,就加快了脚步。进到对面的生活区,在路过女工宿舍楼时,听到上面传来两声孩子的泣哭声。我的脚步声惊扰了杂树林里一群栖息的鸟儿,葳蕤的树丛里响起了一阵啁啾的骚动。

来到招待所小院门前,我摸索着掏出钥匙,刚想去捅门上的暗锁,小铁门却“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一条缝。这门怎么没锁,我忽地想起了师傅的叮嘱,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

月光匝地,树影婆娑,小院很安静,我抬头望了眼二楼,殷红的房间里透着一丝灯光,并无异样。可能是殷红大意了,排练回来忘了锁门,我轻舒了一口气,返身锁好了院门,抬腿朝后院走去。

刚转过小楼的墙角,我的耳际忽然听到一阵呜咽声,心里不由地又是一惊。我忙停下来脚步,在黑暗中凝神细。声音时断时续,的确是从二楼传出来,好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巴,在拼命地挣扎。不好,别是殷红出事了?我的心一个激灵,从袖筒里嗖地抽出了防身的铁棍。

我小心翼翼地踏着台阶,垫着脚尖一步步爬上楼去,清冷的月光下,铮亮的铁棍闪着瓦蓝的寒光。循着淅淅沥沥的声音,来到了殷红的门前,我好不容易按捺住砰砰地心跳,在确认四周没有什么危险后,看见一条干裂的门缝透出一丝灯光,战战兢兢地把眼睛凑了上去。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里面的声息更加凄厉,我一时无法判明情况,更加心急如焚,正举起钢棍想要踹门时,一个光亮脑袋在我视野里忽地一晃,猝不及防间,好似五雷灌顶,我的身子一下僵在了那里。我认出了光头,此刻,这个自己仅谋一面,让爹感恩戴德的大恩人,正牛哞着压覆在一个花团锦簇的躯体上,一双被他高高擎起的大腿,象剥了皮的青蛙,闪着如玉的光泽,在一下下痛苦地挣扎着……

月亮钻进了乌云,天地间黑如亘古,我一个屁股蹲,瘫在了楼板上,手脚冰凉,浑身颤栗,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悚,瞬间撕碎我的心肺,头脑里崩了多日的神经,啪地挣断了。梦魇啼血,一种无与伦比的疼痛,车裂般碾过了我的胸膛。